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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此薄情 第38節

    謝狁此人,從小就不與人親近,三四歲的年紀,二郎四郎都還住在她屋里的碧紗櫥住著,不肯與母親分開時,謝狁已經主動要搬到鶴歸院來住了。

    那時謝夫人親自帶人來收拾院子,看到這樣小的孩子要住這樣空空蕩蕩的屋子,難過得要哭。

    謝狁就在這樣站在一旁,冷眼看著她,眼里既無與母親分離的痛苦,也沒有獨自生活的怯意,反而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譏諷。

    他冷淡地說這兒清凈,再沒有這兒讓他更滿意的地方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這個兒子身上感受到了薄情寡義。

    從前倒還罷了,謝狁對婚事不上心,謝夫人還可以安慰自己,是他天性使然,可是現在看到他把東西搬進李化吉的屋子,心里還是生出了怨懟。

    這個家,這些家人,就這般讓他厭惡嗎?

    寧可與一個貧女住在一起,也不愿意收下母親送來的嬌妾美婢,他們的母子情分就這樣淡嗎?

    “母親,”李化吉見謝夫人仍舊矗立在院中,看著進進出出的仆從出著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很詫異,“母親在看什么?”

    謝夫人斂住情緒,將臉轉向李化吉時,神色已是無異:“我在看仆從們手腳可還麻利,三郎屋里古董多,若是毛手毛腳打破了,可不好了?!?/br>
    她抬步趕上李化吉,一道走進了東廂房。

    既然要說關于生養的事,謝夫人自然可以痛痛快快把門關上,只留一扇窗,可以叫她一眼望見誰進了來,也可避免被人偷聽了去而不自知。

    她這樣謹慎地布排好后,方才旋步到了李化吉面前,緊接著就道:“三媳婦,你找個時間勸勸三郎,叫他莫要等撞了南墻才回頭?!?/br>
    李化吉一顆玲瓏七竅心轉了轉,暫時決定把謝夫人的異樣與那日她對博望樓盤東盤西聯系在一起。

    李化吉道:“母親要我勸郎君什么?”

    謝夫人道:“他都搬到你屋里來,難道還沒有與你說?他要崔二郎去剿平江縣的水匪,順便再把平江縣的縣令繩之以法。數典忘祖的東西,他忘了,我可沒忘記,我雖是王家的女兒,可是我的母親,他的親外祖母可是來自范陽盧氏,他現在要殺盧家的郎君,這讓盧家、王家、世人怎么看我?又怎么看他?”

    李化吉卻不能對謝夫人的焦急羞恥感同身受,她只是不出意外地想到,又一個世家公子,尸位素餐,任著水匪成患,百姓受苦,好容易追究起來,卻要因為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自罰三杯就可以輕輕放過。

    憑什么?

    李化吉心里厭惡,面上卻猶豫:“這是政事,我不好勸的?!?/br>
    “什么政事?五姓七望間,哪有政事,都是家事?!敝x夫人道,“若不是他不見我和老爺,我們沒了法子,也不至于求到你面前。好孩子,幫三郎,也是在幫你,若任著他一意孤行下去,等其余幾家聯手,他以為靠拉攏清河崔氏還有些末流出身的武將,就能扛得住世家的怒火嗎?到時候別說大司馬了,就是個七八品的小官可能都輪不到他做,屆時,也容易影響到你的體面?!?/br>
    李化吉眼前一亮。

    第41章

    “稽查官員失職, 乃是御史廷尉之責,今大司馬要繞過這兩個府衙,擅自命令崔二郎追查絞殺平陽縣縣令, 恐有逾職之嫌?!?/br>
    王相手執笏板, 微微側身, 讓老邁卻不失穩重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之內響起,久久回蕩在與會朝臣的耳廓之間。

    他凝眸, 看向謝狁,預備著從這位年輕的權臣臉上捕捉到一絲一毫的驚慌:“我又唯恐大司馬是得了皇命而我們不知,誤了陛下的大事,故而還特意去問了陛下?!?/br>
    他話音剛落,群臣之間就響起了喧嘩,這位久聞大名、卻總是幽居深宮、甚少可以在外臣面前露臉的小皇帝正身著冕服, 頭戴旒冠, 從側殿而出, 步步堅定地往皇座邁去。

    在竊竊私語中, 一直凝視著謝狁的王相露出了運籌帷幄的笑:“壽山很忠心,可是我的好外甥, 你還是忘了制衡之術?!?/br>
    王謝共分天下, 將皇權作為兩家私庫, 一毫一厘莫有遺忘, 都分得清清楚楚。

    王家得了相權, 謝家得了將權, 到了大明宮內, 則要倒懸過來, 謝家擁有掌管諸位內相的權力,而王家理所當然地拿走了對大明宮的衛戍權力。

    壽山當然忠心, 可若王家鐵了心要把小皇帝帶出后宮,只需要一兩個侍衛就能把去了勢的老太監制服。

    謝狁轉臉看去,沒有壽山陪同的小皇帝,已經順順當當地坐上了皇位。

    那是他第一次坐上這個位置,迎著群臣的目光,表現得很拘謹,但口齒清晰:“朕不同意大司馬稽查平陽縣縣令?!?/br>
    王相露出了極為滿意的笑。

    一時散朝,各大臣都聚在王相身邊,謝狁目光輕掠而過,不出意外,都是太原王氏、范陽盧氏、臨安郗氏的子弟,這一次反擊戰打得漂亮,他們給了權勢滔天的謝狁當頭棒喝,還是用他的石頭砸了他的腳,免不了要自鳴得意一陣。

    謝狁輕哂,步出議政大殿,王之玄疾步追來。

    “謝三郎!”王之玄高聲疾呼,顧不得儀容,一把拽住了謝狁的廣袖,將他扯住,“我喚你也不理我,你越發孤僻偏執了?!?/br>
    謝狁淡著神色將袖子扯回來:“聽到你的聲音就知道你想與我說些什么,我不想浪費這個時間?!?/br>
    王之玄一噎,也是生了氣:“我勸了你那么些話,你可曾有一句聽進去?”

    謝狁步下階梯:“又非良言,我何必理會?!?/br>
    王之玄氣得拿手里笏板砸謝狁,偏謝狁好似后腦勺生眼,他輕輕歪了下頭,就叫笏板落了個空,墜在階梯上,一彈,又劈里啪啦掉下去好幾階。

    謝狁住了步子,看了眼那笏板,又轉頭看向還站在上方階梯上的王之玄。

    今日是個艷陽天,明燦燦的陽光照得王之玄臉頰泛出汗意,將新敷的脂粉浮開,膩滑無比。

    而在他身后是被眾星拱月的王相剛剛步出了議政大殿,正遙遙向謝狁望來。

    謝狁只說了一句話:“大晉已是外強中干,如若任由它被尸位素餐的世家腐蝕中空下去,你我遲早要做亡國奴。道不同不相為謀,王之玄,你不必再勸我?!?/br>
    *

    謝狁坐上回府的馬車。

    謝炎幾乎以為聽錯了,側頭隔著竹簾再詢問了一遍:“大司馬,不去兵衙?”

    謝狁閉目,因為失了凌冽如寒星般的眸光,讓他的五官顯得格外俊秀漂亮。

    他道:“不去?!?/br>
    謝炎便不再多問,催動了馬車。

    車輪轔轔而動,壓過被雨打風吹去的青石板,謝狁感覺到了些許的疲憊。

    疲憊。

    這是謝狁甚少能感覺到的情緒。

    他自小就習慣將每一件事做到最好。

    做謝家兒郎時,他上承父訓,博通古今,詩名才絕,下導子侄,芝蘭玉樹,不墜謝家門楣。

    但他很清楚,這并非出于孝心或者家族榮譽,他只是有一股傲氣,覺得他這樣的人,天生就該把所有的事做到最好,否則與蕓蕓眾生有何區別。

    所以后來入朝為官也是如此。

    可是為官作宰與做君子不同,君子只需慎獨,入朝入世卻需要同流合污。

    如若不然,便有許多的事可以來綁架他,親情、血緣、師生情、同門情誼,樣樣種種的陰影下,左邊寫著有福同享,右邊寫著高抬貴手,觥籌交錯之間,酒水碰撞出一個逐漸腐朽、偏安一隅的大晉。

    如若他不從,便有許多的惡名往他頭上冠,每一種惡名在這個講究天地君親師的朝代,都能成為殺死他的利器。

    那是謝狁第一次感受到疲憊,也是在那一次,他明白了手握天下兵權的祖父最后為何會郁郁而終。

    可笑的是,在祖父纏綿病榻時,才走到山陰就放棄了游歷的他為了讓祖父高興,特意到祖父床頭起誓,終有一日,他會收回故土,帶著祖父回到故鄉去。

    須知少日擘云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他還是太年輕了,以至于日后想起祖父的那一眼,他那顆被凍得冰冷結實的心還是想流淚。

    馬車駛入了垂花門,他踏下步梯時,看到了坐在馬上,正要出府的謝二郎。

    謝二郎看到他,立刻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下屬,快步向他走來:“三弟我有話要問你?!?/br>
    謝狁知道他想問什么,自從班師回朝,謝二郎只在謝府住了一晚,就以cao練為由,仍舊住到兵衙去了,對家里發生的一些事,他知道得自然慢些。

    謝狁道:“若你想問父親的病,我告訴你,是我干的?!?/br>
    謝二郎的瞳孔驟然縮小,比起意外,倒更像是觸動了舊情,他搓了下掌心,道:“是嗎?你打算留他幾時?”

    謝狁的聲音微沉,在這個艷陽高照的日子里,劈出了幾分涼意:“他留了祖父幾時,我就留他幾時,總要他吃夠苦頭才是?!?/br>
    謝二郎用力點頭:“是他應得的。既然是你做的,我便放心了,對了,再告訴你一聲,今天母親去找過弟妹,你好生處理?!?/br>
    謝狁斂了眸色:“我知道?!?/br>
    二人平靜地擦肩而過,連靴底的塵土都未驚起。

    *

    謝狁到鶴歸院時,謝夫人已經抹著眼淚離開了,正房也收拾好了,李化吉正困頓地蜷縮在花窗邊的榻上瞌睡,謝狁走了過去,也未曾將她驚醒。

    好像只要和他睡在一起,她夜里就總是睡不安穩。

    謝狁抬手,捏了捏她的臉頰,陽光將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油脂一樣淌在白皙的臉上,曬出了幾分熱意,以致于他的手碰上去后,也有了些許guntang。

    在他的作弄下,李化吉嚶嚀了聲,從夢中清醒過來,緩緩睜開的雙眼目光渙散,過了好會兒,才聚焦起謝狁的身形。

    “郎君?”她很詫異,手撐著矮幾坐直了身子,被碰歪的簪子就這般斜掉出了蓬松的發髻,她微有些難為情,“你怎么回來了?碧荷也不叫我?!?/br>
    謝狁道:“無妨?!?/br>
    他將那支簪子揀了起來:“怎么挽發?”

    李化吉有些詫異,但還是打著手勢比劃給他看,謝狁給自己簪慣了玉冠,手指很靈活,熟練地將李化吉散落的一縷頭發挑起,用簪子重新簪了回去。

    他后退了一步,打量了會兒,道:“很漂亮?!?/br>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夸贊自己的手藝,還是夸贊李化吉。

    李化吉扶了扶鬢,抿唇,道:“郎君容我去凈一下臉,過會兒我有事要與郎君說?!?/br>
    謝狁頷首,等李化吉起身,他卻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自己往陽光篩不進的那側位置上坐了,順勢將李化吉拉到懷里,將她抱坐在結實的膝蓋上。

    很狎昵的姿勢,不像夫妻,倒像是恩客與妓子。

    偏他手未頓,捏著李化吉的手玩著:“要與我說什么?”

    李化吉顯然是不適應的,她意圖挪動身子,可這姿勢委實又尷尬,怕不小心蹭到謝狁,于是只能這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僵著身子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與他道:“今日母親來見我,說是要送我調理月事的偏方,實則是為了要我與郎君求情,放過平陽縣縣令?!?/br>
    謝狁‘唔’了聲,道:“因她沒了法子,父親病了也不中用了,所以她拿我沒有辦法?!?/br>
    他的手貼著李化吉的腰,也不用什么力氣,只需輕輕一攬,就能卸掉李化吉矜持的力量,讓她徹底坐了個實。

    李化吉結巴道:“我也這樣說呢,我又不懂政事,哪里能跟郎君說上話??伤娢也豢?,與我分析了好一通時局,我才知郎君竟然被步步緊逼至此?!?/br>
    謝狁聽到這話,方才緩緩轉動瞳孔,看向李化吉。

    她是極為柔順溫和的,明明生著一雙瀲滟桃花眼,可是望著人時總顯得無辜又無害,與人溫言軟語時,又像是一支暖融融的蠟燭,慢慢將自己燃燒干凈,好將為數不多的熱意一點點擦暖旁人。

    李化吉道:“我便想著,或許我真能幫上郎君。郎君與王家的斗爭,無論怎樣,名義上都是臣子之間的爭斗,逢祥雖無實權,但到底還是名義上的皇帝,若由皇帝直接下了諭旨,想來王家也不敢有他話,郎君亦可放開手腳,去實現自己的抱負?!?/br>
    謝狁似笑非笑看向她:“你當真想幫我?”

    李化吉斜了他一眼,似乎有幾分嗔意:“郎君不相信我?阿爹阿娘可是死在山匪的馬刀下,我平生最厭惡匪患,郎君愿意平定平江縣水匪,于我來說是天下最快意的事,何況郎君還與我立下諾言,說平完平江縣水匪,就要去剿山陰的匪徒,我豈能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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