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薄情 第10節
王之玄也愣住了,卻很快反應過來,將酒盞丟了:“銜月你出去?!?/br> 銜月沒立刻同意,她要找機會留下,王之玄卻用從未有過的嚴厲語氣道:“這是我的命令,你出去?!?/br> 銜月沒辦法,只好先退下,王之玄又叫她:“今日之事你先不要報于三郎,我會告訴他知曉?!?/br> 銜月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醉了酒的李化吉并不難纏,銜月一推她,她就松了手,大抵是察覺到了自己被人冷落,因此也不想討嫌,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哭。 哭得鼻尖發紅,豆大晶瑩的淚珠顆顆分明地掉下來。 王之玄沒安慰過姑娘,有些束手無策,半晌才想起該找出自己的錦帕遞給李化吉。 李化吉沒有反應,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無奈,王之玄只好半蹲下,捏著帕子給她擦淚。 李化吉上了妝,淚水將脂粉化開,露出更為細膩干凈的皮膚,饒是隔著層錦帕按著,王之玄也能感到那溫軟的體溫從指尖傳了上來。 李化吉隔著淚霧看他,似乎在仔細辨認他是誰。 她所接觸的男子有限,能這樣親昵的也只有阿爹。 那個雖無銀錢,卻肯出十來個銅板請書生給她取個吉利名字的阿爹。 李化吉睫毛一顫,淚珠滾落到了王之玄的手背上,灼燙異常:“阿爹,你是回來看囡囡嗎?帶囡囡走吧,不要把囡囡一個人留在這了,這里真的會吃人?!?/br> 王之玄澄清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半個上午都是他在陳情講述,明明知曉李化吉才是奉命去殺了伏皇后的人,他卻沒有察覺她一聲不吭時情緒有何起伏,非要等她醉了酒,將真話開閘,才想起這件事對于一個女郎來說,究竟有多殘忍多恐怖。 謝狁混蛋,他也不分伯仲了。 李化吉是受了驚嚇的模樣,飽蓄淚珠的眼眶里都是恐懼和膽怯,她聲音發著顫。 “我好像聽到她骨頭斷掉的聲音了,她不是自盡,而是被黃門用白綾活生生拽斷脖子?!?/br> “她死不瞑目,她腹中的胎兒也死不瞑目,我瞧著他們用草席將她卷起,拖出去時,僵青的腳后跟磕到不平的地面時,總是一跳又一跳,我就這樣看著,好像她隨時都會跳起來索命?!?/br> “為什么?她是無辜的,謝狁……” 王之玄捂住了她的嘴。 這是情急之下的舉動,他做時沒有多想,等定住了身子,才察覺到掌心間兩瓣唇柔軟又濕熱地貼著,橫過的手掌幾乎將李化吉半張臉都罩著,她的鼻息徐徐落在他掌間,輕柔得像是鵝羽撓癢。 很不妥。 王之玄低下聲,有些無措:“抱歉,我不是有意的?!?/br> 話雖如此,卻不敢松開手,害怕外頭還站著銜月,也害怕銜月會將這些話聽去并轉述給謝狁。 王之玄只好低著聲道:“我也不喜歡現在的三郎,可是我們不能讓他知道?!?/br> 李化吉流淚的眼睛好像在問為什么。 王之玄遲疑了下,道:“因為令尊肯定希望你好好活著?!?/br> 李化吉的眼淚流得更多了,幾乎滿了王之玄的掌縫,他轉過頭,不忍去看她痛苦的眼神。 * 謝狁將最后一份軍務處理好,甘露殿內仍空蕩蕩的,沒有王之玄活潑的聲響。 他隨口問了句:“什么時辰了,王二郎呢?” 謝靈看了眼滴漏的刻鐘:“快子時了,郎君還在鳳陽閣,不曾歸?!?/br> 謝狁有些意外:“留一日了?!?/br> 謝靈道:“可要吩咐人去請?” 謝狁抬起腳:“不必?!?/br> 雖小皇帝不理朝政,但朝會仍要開,謝狁卯時便準備去宣政殿,車輿停在甘露殿殿門前,他換上朝服,戴著三梁冠,將笏牌握到左手,準備踩上車輿時,忽然問了句:“王二郎可回來了?” 謝靈道:“未曾?!?/br> 謝狁道:“罷朝后,叫銜月來見我?!?/br> 氈簾落下,謝靈躬身應是。 “……殿下吃醉了酒,糊涂間將奴婢錯認成了娘親,開口便喊要歸家去,不肯待在大明宮里。奴婢正好奇為何殿下忽然失態,二郎君便起身喝斥奴婢出去,奴婢違拗不過,只好暫避,二人在里面說了些話,奴婢未聽清,好長會兒二郎君才出來命人進去伺候殿下安置?!?/br> 謝狁道:“安置時他也一直看著?” 銜月道:“未曾,他只是背身坐在屏風后,二郎君恪守禮節,未曾逾矩半分?!?/br> 謝狁轉著玉扳指,道:“未曾逾矩,卻也在鳳陽閣住了一宿?!?/br> 銜月小心道:“不知當時殿下要說什么,才招來二郎君這般關切對待。從前無論女郎對他如何擲瓜盈車,他都是一笑而過,可不曾留意上心?!?/br> 謝狁唇角譏誚一勾:“不過幾句非議而已,他是怕我會砍了隆漢的腦袋?!?/br> 銜月詫異后又有些為謝狁傷心,王之玄與他是亦師亦友亦親,現在謝狁不大與王謝的小輩有私交了,唯獨還肯與王之玄說兩句話。 被親近之人如此忖度,她無法想象謝狁有多傷心。 可謝狁只是慢條斯理地把玉扳指轉回去,重新扣進指根:“這個隆漢,比我想得還要聰明些?!?/br> 銜月貼身伺候李化吉,將她一舉一動看在眼里,也未曾瞧出半分心機籌算,她想不通李化吉究竟做了什么,才會招來謝狁一句夸贊。 需知謝狁最少夸的,就是聰明。 但謝狁是主子,主子說話做事,是不必向奴婢解釋的。 “回去好好伺候著?!?/br> 謝狁道,臉上瞧不出有什么怒氣。 第11章 謝狁來時,已經下學。 宮室內幽香綿綿,垂落的簾帳半隱半現,王之玄就著沒有收拾的桌案,躬身彎腰,袍袖相挨,握著李化吉的手,教她控筆。 謝狁隔著帳子看了會兒,方才掀起來,走了進去。 金墜子相擊的聲響驚動了王之玄與李化吉,李化吉的身形微僵,卻未動,反而是王之玄回身看了眼。 “來了也不叫人通傳一聲,悄無聲息進來,實在嚇人?!?/br> 他抱怨了一句,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教李化吉。 謝狁道:“是你們太過專注?!?/br> 他低了眼,可以看到王之玄的手毫無芥蒂地緊緊包裹著,原本對于他來說過于丑陋的手,手腕用力,帶著李化吉勾出筆鋒。 李化吉寫得很認真,不為外界所動。 謝狁道:“陛下有問題要討教你?!?/br> 王之玄道:“不如你替我去解答了?!?/br> 謝狁道:“沒耐心?!?/br> 王之玄一頓,松開了握著李化吉的手,直起了腰。 他看著謝狁,但謝狁的臉上并無異色,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謝狁內斂有城府,即使在最放浪形骸的年歲里,王之玄也從來沒有看明白獨坐幽篁的謝狁在想什么。 王之玄微頷首,走了出去。 他這一走,李化吉就覺得冷了些,慶幸的是她手里還握著筆,是有事可做的,只偏偏謝狁的目光就定定地落在她身上,讓她如芒在背。 這字是一個都寫不下去了。 她在心里嘆氣,放下筆,起身福禮:“皇叔?!?/br> 她垂著眼瞼,看到謝狁的袍角近了,是纁裳,他今日上朝了,也不知李逢祥何時能走出太極宮,去宣政殿上朝。 李化吉還有心思這般想,謝狁的手指便捏住了她的下巴,讓她抬起臉。 她昨晚哭過,雖后來拿了雞蛋滾臉,但還是留了痕跡,粉光融滑,眼里蓄著只對他才會有的畏懼小心。 真有意思。 這讓謝狁想起他小時候蓄養過的一只兔子,毛絨絨的一團,跟白雪似的,可以臥在他的掌心里,任他揉捏。 但后來兔子發了情,他就把它殺了,鮮血將白毛浸濕,那雙烏黑圓溜的眼珠里還留著恐懼和難以置信不肯消散。 謝狁的玉扳指貼著李化吉的臉頰,和田玉的質地,有些涼:“昨天你就是靠這樣哭軟了王之玄的心?” 謝狁果然知道了。 只要銜月還在,就沒有什么可意外的,李化吉也知道那是步險棋,可不得不走,因此她溫順地道:“郎君身處高位,卻有顆惜貧憐弱之心,不棄嫌侄女蠢笨無知,肯悉心教導?!?/br> 她感覺自己的手被捏開了,原本緊張地蜷在一起的五指被一一分開,謝狁指腹上的粗糲從李化吉干皺、長著繭子的手摩挲過,讓李化吉很想縮回手,卻又不敢。 謝狁慢條斯理地道:“宮內有秘方,可以重塑你的皮rou,讓你的手變得纖細白嫩,正好可投王之玄喜好,為何不用?” 李化吉很快就想出個理由:“那些秘方需要長年累月的使用才能見效,恐誤了皇叔大事?!?/br> 謝狁松開了捏住她下巴的手,卻沒有放開她的手,相反,他將那手抬到眼前,從窗戶投進來的明光照出了兩只涇渭分明的手。 一只丑陋,一只漂亮。 謝狁道:“你根本是不屑,你瞧不起王之玄,也瞧不起我?!?/br> 李化吉在瞬間就戰栗起來。 就是對著李逢祥,她也從來沒有坦陳過她的想法,她不明白謝狁究竟是從哪里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的那點小心思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她在他面前,好像袒/胸露/乳,衣不蔽體。 李化吉想解釋,可又覺得徒勞,謝狁這樣聰明,會不會因為她的狡辯而覺得她不老實,有異心? 謝狁卻松了手,徹徹底底與她站開,而后道:“你可以用些花言巧語,將我哄開心了,昨日的賬我便不與你算了?!?/br> 李化吉哪有什么花言巧語,她向來沉悶寡言,給她半炷香時間都憋不出一句漂亮話,因此想了又想,只能選擇坦陳。 “王郎君眼高手低,見了我的手粗陋,便對我心生不喜,我亦知以我的出身學識,與他根本是云泥之別,若強行附庸風雅,反是東施效顰,惹人發笑,故要另尋他途?!?/br> 她毫無負擔地把王之玄賣了個干凈。 “是他先來尋我,問我賜死伏皇后之事,又由此事勾出了許多對皇叔的追憶之情,我想及那日皇叔教導他要腳沾塵地時,他臉上露出的愧疚,便生出個主意來,要他敬我贊我,不若叫他憐我惜我。因此才……得罪了皇叔,萬望皇叔贖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