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32節
她轉身往弒春崖走,崖下呼嘯而來的風吹亂她的長發,灌滿她的衣袍。 “無煙子?!毖劭粗平逻?,步重叫住她,“崖下不止有你的骨,還有……” 他遲疑著,糾結良久終開口道,“還有勾玉弓?!?/br> 千年前,漣絳因對天神動情長出第九條尾巴。在那之后不久,他自斷八尾,鑄成此弓。 狐尾鑄弓身,神血染弓弦。 再后來,他用這張弓射殺無數神祇。天界的太子、武神觀御震怒,奪走勾玉弓意圖將其摧毀。但弓上怨氣太重,難以消除,他只好以一半神魂將其鎮壓于此。 勾玉弓如若現世,三界必將大亂。無人不懼此弓,又無人不想做這把弓的主人。 更何況…… 步重看向松晏,復又看了一眼沈萬霄。 “三界與我何干?”無煙子回頭,滿眼都是嘲諷的笑,“從我誕生之日起,三界便容不下我。他們都說我是大惡之徒,是災煞之輩,人人恨不能置我于死地,我又憑什么要顧忌他們的死活?” 步重眉頭緊擰,卻又無法辯駁。 三界確實難容無煙子。她什么都沒做錯,但世人僅憑“惡相”二字便輕易定她生死。就連觀音,也曾想將她封印,關在不見天日的地底。 此間唯有漣絳一人,曾朝她伸手,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 “小鳳凰,”無煙子的目光移向松晏,話卻是朝著步重說的,“若有一日,他回來了,還請你代我與他說一聲謝謝?!?/br> 話音未落,趙江眠突然自叢林間追來。他握著聚浪,鋒利的刀刃割裂觀音來時劃下的結界,朱雀血妖嗅著未燃盡九天業火而來,瘋狂地撕扯著那一道裂口。 步重沉下臉色,朝著沈萬霄吼道:“速戰速決!” 沈萬霄頷首,凌厲的掌風自松晏身側劈過,擊退裂隙里虎視眈眈的朱雀血妖。 見狀,無煙子提裙朝著崖邊奔去。 但沈萬霄疾速上前,橫飛而來的承妄劍擋住她的去路。 眨眼間,她與沈萬霄扭打在一處,招式凌厲,直沖要害:“觀御,別不識好歹!” 沈萬霄避開她的手,長劍同臂釧相撞,震開強勁的氣浪。他不得不退開幾步,沉聲道:“勾玉弓現世,對你而言無甚用處,對三界而言卻是劫難?!?/br> “那又如何???”無煙子目眥欲裂,“我只求自己解脫,三界如何與我有何干系?” 松晏抬手擋住刺眼的劍光,高聲質問:“你當真能解脫嗎???” “無煙子,你想自盡,無非是想借此證明她對你動情,就像上一次那樣,可是……”松晏頓了頓,“她依舊不敢承認,也不能承認,你又何苦為難自己?” 無煙子大笑起來,劈手去奪承妄劍,眼里淚光閃爍:“我等了她千年、萬年……怎么?如今我不想等了,也是錯么?” 本就是無解的死局,每一步都是錯,每一步都是懸崖萬丈。 松晏心中一陣疼痛,世人都道神仙好,卻無人知曉,千千萬萬條戒律加身有多沉重。 他回頭看觀音,可觀音半分動靜也無。 觀音身后有萬千信徒,如是神崩,有如洪水猛獸,失去信仰的人們只會迷津,此后萬劫不復,是以她起心動念,不敢認。 偷藏一根肋骨,已是放縱,是離經叛道。 沈萬霄同她交手:“她已許你一世?!?/br> 無煙子嗓音干啞,幾近嘶吼:“那是趙可月的一世,不是我!” 沈萬霄:“她抽神骨送入人間與你為伴,已是成全?!?/br> “是她作孽!”無煙子抬眸望向觀音,身心俱疲,“我早就放過她了,是她不肯結束一切?!?/br> 情根深種,貪心不足。 第33章 觀音(4) 另一邊,步重驟然收手,臉頰被聚浪劃開,鮮血灑落在枝椏上,斑斑點點的紅。 他伸手碰碰傷口,面色不虞:“你已經拿到了觀音淚,還來這兒做什么?” 趙江眠眼神森寒陰冷,那滴觀音淚嵌入他的眉心,化作一點朱砂。 步重倏然一驚,后知后覺地琢磨出他的意圖,登時驚叫出聲:“松晏——” 然而,不待他出手阻攔,趙江眠便猛撞向背對著兩人離崖岸不過兩步距離的人。 觀音淚助他登仙,但凡胎rou體終會腐爛。而長生蓮子珠,可護佑心脈,讓他rou體不死。 松晏在這驚叫聲里回頭,但尚未看清眼前的人,聚浪便沒入胸膛。他難以置信地抬頭,見趙江眠猙獰地笑著,那張煞白的臉漸漸扭曲,模糊。 趙江眠劈手搶他手腕上那串長生蓮子珠,奈何這珠子仿佛認主似的,死死纏在松晏身上,怎么用力也扯不下來。 “松晏!”沈萬霄也再顧不上無煙子,疾步而來。 趙江眠未能得手,旋即冷笑著將松晏推下懸崖。 意識消失前,松晏只聽見一聲慘叫。殊不知,在那聲慘叫里承妄劍斬斷了趙江眠曾握著聚浪的那只手,緊接著劍光一閃,烈火焚燒大地,那滴觀音淚被硬生生剝離。 而火光搖晃間,觀音低眉順目,眼里蓄起清淚。 無煙子癡癡望向觀音,甚至朝她緩緩抬手:“你還說你四大皆空……” 遽然一陣風過,火舌將那道虛影吞噬。 無煙子猛然回神,眼前的觀音依舊無悲無喜。于是她臉上浮起蒼白無力的笑,解脫一般,一步步倒退著自崖邊跌落。 趙江眠捂著眉心,身體以極快地速度變化著。先是身形變得矮小瘦弱,緊接著腹部顯出巨大的血窟窿,再然后滿頭烏發散落開,變得如稻草般干枯發黃,最后,那張惹得滿樓紅袖招的臉也變得稚嫩,其上血跡斑駁。 觀音淚將鬼仙施在他身上的法術盡數毀滅,讓他不再是傀儡。而今沈萬霄從他額間剜出了觀音淚,他便再無任何法力護持,急速回退到死時的模樣。 十四歲,數桿長槍挑破肚皮,腸子外露。 “不、不……不——”趙江眠跪倒在地,生命從他體內飛快溜走。不多時,他便再也發不出聲,癱倒在地上成了一張干枯的人皮,頃刻間便被火海吞噬。 步重竭力將朱雀血妖逼退,但補了東墻漏西墻,壓根分不出心再去關照崖下的情況。他若是撒手不管,這些妖怪必定得以飽餐,法力大增,萬一沖破爛柯鏡闖入人間,那人間勢必生靈涂炭。 兩相權衡之下,他最終認命抵擋著朱雀血妖,終究是忍不住暴躁地叫罵起來:“觀御,你他娘的說放火就放火!松晏要是有什么好歹,小爺我第一個扒你的皮!” 觀音捏訣,揮手灑下的甘霖雖只是星星點點,卻緩緩將業火撲滅。 火光消散,朱雀血妖的躁動也漸漸平息。 步重松了口氣,正欲追下弒春崖,卻被觀音攔住。 “讓開!”他不悅地皺眉。 觀音側身望向無煙子墜下去的地方,緩緩搖頭:“底下有萬年玄冰,你若去了,必死無疑?!?/br> 步重抬眼,他眉心直跳,強耐著性子問:“你什么意思?無煙子要跳你就隨她跳,不管三界百姓的死活。我堂堂鳳凰血脈,浴火而生,還會怕玄冰不成?” “勾玉弓只認漣絳一主,”觀音半垂下眼,“落到旁人手里,它也不過一張廢弓罷了?!?/br> 至于無煙子……若是此番赴死能予無煙子解脫,她反而是愿意的。那些糾纏著兩人的恩怨、執念,早就該散了。 說到底,醒悟太遲的人是她,而不是無煙子。 “哦?!辈街芈犕?,沒好氣地打量她,抬腳便往前走。 臨到崖邊,身后觀音忽道:“牽絲傀儡,遇玄冰則亡?!?/br> 步重腳步一頓。 - 不同于弒春崖上火海連天,崖下唯有徹骨的寒冷。法力、仙法在此地毫無作用,就連九天業火也燒不起來,舉目皆是慘白。 無煙子如愿墜落,結成冰錐的白骨刺穿她的身體。她仿佛察覺不到痛意,大抵是將死之時見到了想見之人,所以她癡癡地笑著,笑到落淚,才終于得救似的緩緩闔上雙眼。 她化成一陣風,肆意地拂過山脈,拂過江海。這風吹拂過觀音的衣角,撩過她的鬢發,吻過她的額角,分明戀戀不舍,卻又未作停留,稍縱即逝。 沈萬霄竭力抓住松晏。承妄劍深深地扎進山崖,劍身與青石摩擦,生出細碎的星火。它一路下墜,終于在距冰錐寥寥幾厘的地方剎停。 沈萬霄松開握劍的手,單手抱著松晏一躍而下,在林立的冰錐間找到間隙站穩。他剛尋到一片空地,便騰出心神察看松晏傷勢—— 聚浪幾乎刺穿他的身體,所幸盤亙在他體內的龍息緊緊抱住他的心脈,他才不至如秦期一般被薄刃上滔天的惡意咬斷經絡,粉身碎骨。 但那縷龍息也因此微弱到難以察覺,聚浪若繼續留在他的體內,待龍息消散,他最終的下場也只會如秦期一般。 沈萬霄眉頭微蹙,將他抱進懷中,胸膛抵著后背,幾乎斷絕所有退路。 他卷起衣袖,解開纏在小臂上的白綢,裸露在外的肌膚顯出常年不見日光的慘白,更襯得上面那只朱筆勾勒的九尾狐鮮艷奪目。 “松晏,”沈萬霄捏住他的下巴逼他張嘴,然后將胳膊伸過去,“忍一忍?!?/br> 沒有絲毫猶豫的,沈萬霄用力拔出聚浪。薄刃帶出些許碎rou,鮮血奔涌,眨眼間將兩人衣裳浸透。 松晏在這劇烈的疼痛中醒來,他本能地咬住嘴邊的胳膊,整個人都難以控制地發抖,掙扎著想要逃離,卻又被身后的人牢牢鉗制住,于是只好求救似的緊抓著沈萬霄衣袖,連呼吸都顯得困難。 他的額頭滲出細汗,汗滴弄濕鬢角,落進眼里又酸又疼,轉瞬間逼出洶涌的淚水。他竭力擠出的聲音發著顫:“疼……” 恍惚中,他垂眸瞧見那條胳膊上盤亙著的紅紋,但沒看來得及清楚,便只覺眼前一花,進而脫力地暈厥。他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是無甚血色,唯獨唇上一點紅,沾著沈萬霄的血。 沈萬霄顧不上其他,解開他的衣襟三兩下將白綢纏上去,又飛快地封住他幾處xue位,堪堪止住血。 見松晏呼吸雖然微弱,但未斷絕,而那一縷極為淺淡的龍息極其緩慢地滲進他的經脈里,沈萬霄這才稍微松一口氣。 以往并從沒有人能叫他這般緊張,甚至連拔出聚浪時手都在隱隱發抖。松晏有氣無力地喊疼的時候,他本來沒有心的地方猶如針扎一般,泛起細密的疼痛。 他沉默著攏起松晏散開的衣裳,遮住眼前瑩白的身軀,恍然驚覺掌下的身體太過瘦削,甚至是他只需一只手便能環住那截細瘦的腰身。 他垂下眼,摸到松晏手腕上硌手的長生蓮珠。 十一顆珠子,每一顆都碧綠如玉。他卻倏地抬眸,指腹貼著珠子挨個兒摸了個遍。 這串珠子,有七顆是假的。 但來不及細想,耳邊忽然回蕩起凄厲的叫聲,暴雪猛然而至,峽谷里頓時白茫茫一片,讓人難以視物。 沈萬霄用聚浪割開掌心,將血喂給松晏,以免他體內的龍息消散太快,心脈全斷。隨后撕了衣裳一角草草包扎傷口,背起松晏,迎著風雪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冰冷的雪落滿他的身軀,眉梢結出細碎的冰渣子,睫上亦是覆了薄薄一層冰霜。 他面色蒼白,尋了處避風的地方將松晏放下,恍然意識到此地并不在三界之中,四處無出路,是有去無回的兇險之地。 再這般漫無目的地走下去,松晏必定會葬身于此。 沈萬霄拭去松晏臉上結起的冰霜,脫了衣裳將他團團裹住,自己只著里衣,而后沉默地將他抱進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