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31節
“財寶!”見狀,他再顧不上其他,連忙上前攙扶。 步重的修為并不算低,這么些年來他還從未見步重輸給過任何人。但不曾想,觀音傷他竟這般輕易。 “她不是觀音,”步重拭去嘴角的鮮血,抬眸時眼底肅殺之意濃重,“觀音心系天下蒼生,絕不會為一己之私將惡相送入無妄海,助長血煞之力?!?/br> 松晏恍然大悟——這人扮作觀音,搶走紅箋,便是不想讓無煙子恢復神識。她要將無煙子帶去無望海,以惡相天生的邪煞之氣助長血煞之力。 而血煞之力,正是魔骨的吃食。 思及此, 松晏遽然抬頭。見“觀音”拖著無煙子轉身欲走,他頓時急道:“不能讓她帶無煙子離開!” 話音未落,承妄劍陡然出鞘,劍光大盛。 “觀音”神色一凜,回身踢開疾速刺來的承妄劍。她抬手抓住劍刃,掌心被割破,鮮血灑入虛空。 她的眼底殺意濃重,聲色嘶?。骸坝^御,我不殺你,你也別攔我?!?/br> 承妄劍錚鳴,劍光如疾風,劈斬無邊無際的飄渺大霧。 “觀音”臉色愈沉,她舉起手中的荷花燈。重重疊疊的花瓣綻開,數根銀針飛快射出:“敬酒不吃吃罰酒?!?/br> 沈萬霄閃身躲避,銀針撞上劍刃,叮呤當啷響個不停。 這人不知是何來歷,打傷步重便就罷了,與沈萬霄交手竟也不落下風...... 見兩人僵持不下,松晏難免焦急。 他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仰首瞥見嘶吼嚎叫著的無煙子時靈光一閃——縛神鏈。 “財寶,你待會兒記得接好我!” 步重茫然抬頭,尚未反應過來便見松晏不要命地沖向無煙子,回神后氣得胸腔一陣陣發疼:“你給我滾回來!” 松晏當他的話是耳邊風,拼盡全力撲向無煙子。 “松晏!”在步重沙啞的叫喊聲里,“觀音”手里的荷花燈倏然對準松晏,銀針齊發。 松晏頭皮發麻,心說這要是全扎身上肯定扎成刺猬。但此時他無暇顧及太多,變回人身時咬咬牙朝著銀針扎來的方向抬起手。 只聽“?!钡囊宦?,針尖扎進他手腕上那串長生蓮子珠里。 緊接著,強烈刺眼的青光倏然閃起。 ——嘩啦。 無煙子身上的銀鏈應聲而落。 縛神鏈解開,“觀音”便再也制不住無煙子。 松晏看著無煙子嘶鳴著撲向“觀音”,便知是成了。他稍微松了口氣,再扭頭瞧見身前無數根銀針時,差點沒出息地掉眼淚——看來是真要便刺猬了。 針尖將要扎入血rou之時,松晏緊張地閉眼。 然而下一瞬,疼痛未至,反而是一陣天旋地轉。隱約間,他似乎聽見一聲悶哼。 鼻尖嗅到醉人的桃花香氣,以及其間摻雜著的腥甜的血味,松晏不由得茫然睜眼。但尚未來得及看清楚,雙腳便落到地上。 他向前踉蹌半步,回身只見沈萬霄單手撐在樹干上,身體微彎。而衣下絲絲縷縷的血跡滲出,頃刻間將他微微躬起的脊背染紅。 “沈萬霄......”松晏錯愕地睜大眼,抬手想扶他卻又不敢碰。 沈萬霄捏訣逼出銀針,語氣稍重:“日后再敢莽撞行事...” 垂眸睨見松晏浸著紅意的雙眼,他再說不出半分重話。 “嘖,”步重在這時出聲,好似沒看見松晏的眼淚,“趙可月對趙可姿還真是滿腔真心,饒是神識被煞氣所噬,也還惦記著那張紅箋......這不, 咱們這么多人在這兒,她只奔著那假觀音去?!?/br> 松晏背過身悄悄抹眼淚,暗自琢磨著興許不是一點點喜歡,不然怎么會寧愿此時被扎成刺猬的是自己,也不愿意看他掉半滴血,皺一下眉。 他顧不上步重勸誡的目光,踮腳朝著沈萬霄傾身,正欲朝那些細細密密的傷口上吹氣時,一道雷閃忽然撕裂飄渺長空。 刺眼的亮光消散后,七彩祥云鋪作長階,飛鳥銜花而至。 松晏茫然抬頭,只見長階之上,有一女子合掌而立,其人白衣加身,薄紗掩面,雙目緊閉,臉上無悲無喜,無情無欲。 “觀音?”松晏怔住。 沈萬霄頷首,卻不是朝著他,而是朝著觀音。 長階下,假觀音瞧見觀音時亦然愣住,一時不察叫無煙子將紅箋搶走。 “她竟然為了無煙子下界……”她眸色微暗,扭身消失在朱雀血妖之中,聲音未散,“觀御,后會有期?!?/br> 步重抬腳欲追,卻被松晏拉?。骸八逓椴坏?,你我都不是她的對手?!?/br> “但這王八犢子,她竟然趁打架時薅了小爺七根毛!”步重氣得牙癢,“七根?。?!” 松晏瞟他一眼,正欲說些什么,沈萬霄突然道:“鳳凰羽毛多,七根而已,不值一提?!?/br> 步重:? 興許是他說這話時太過一本正經,松晏破涕為笑:“對啊,你毛那么多,那七根她要就讓她拿去算了,以后咱們再想辦法加倍地討回來?!?/br> 末了,他后知后覺地問:“財寶不是金翅鳥嗎?怎么會是鳳凰?” 沈萬霄抬眼,這他倒是不知。 步重張口欲答,長階下無煙子忽然仰首望著觀音呢喃出聲:“觀音……” 她目光癡癡,朝著觀音伸手時眼底有淚花在閃爍:“觀音?!?/br> 觀音并未睜眼:“離苦得樂,往生極樂?!?/br> 無煙子抬手的動作一頓。須臾,她緩緩垂下手,憐惜地看向觀音,道:“往生極樂,好一個往生極樂......觀音,你知道什么是極樂嗎?” 觀音不語。 “你不知道,”無煙子踩上長階,腳下燒起烈火,“你沒有心,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極樂?!?/br> 無煙子早已自斷神骨,再算不上天神。是以她踏上祥云階,每走一步,都受烈火灼身之痛,焚心之苦。 見狀,松晏下意識地想要上前阻攔,卻被步重攔?。骸敖忖忂€須系鈴人,讓她去吧!” 松晏只好作罷。 那邊無煙子紅著眼圈嘶啞地笑了起來,她赤裸的雙足被烈火燒得潰爛紅腫:“極樂啊,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才是極樂……你無情無欲,不動心,不生情,又怎么會知道極樂?” “無煙子,”觀音叫她的名字,神情淡漠,“莫再執迷不悟?!?/br> “執迷不悟……”無煙子愈發沙啞地笑,大滴大滴的淚珠從通紅的眼眶里滑落,“你說我執迷不悟,你又何嘗不是呢?” 觀音并不回答,只說:“人間八苦你已歷過,如今飲下孟婆湯,再入輪回路,方登極樂?!?/br> “我若是說不呢?”無煙子斂起笑意,一步步走向觀音,長階上血跡斑駁。 “我不喝孟婆湯,不入輪回,”她似是感覺不到烈火灼身的痛,固執地不停地往上走,“我要你看著我再死一次,你看著我!” 說到最后,她聲嘶力竭,甚至連頸間的青筋都掙起。 可觀音閉著眼,依舊沒有看她。 于是她輕笑一聲,旋即止步,站在長階中央抬頭望向觀音。 她捏著紅箋一角,看著腳下的烈火將紅箋上兩行小字吞沒——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明明滅滅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照出滿目蒼涼。 “觀音啊,”她格外緩慢地眨眼,“我早就放過你了,早就不念了……可你不愿意,你偷走我的肋骨,偏要讓我活在這世間,受盡折磨?!?/br> 她放過了觀音,自剖神骨斬斷與觀音的聯系。她甘入閻羅殿,做厲鬼,做幽魂,做觀音最虔誠的信徒。 可是觀音偷拿她的肋骨,將自己與她重新綁在一處。是以她死不了,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經脈盡斷,也無法解脫。 除非…… “你知道弒春崖下有什么嗎?”無煙子笑吟吟地問。 她不指望觀音會回答,自顧自地往下說:“底下是我當年剜去的白骨。你沒想到吧,漣絳沒有焚了我的骨,而是將它們都放到了崖下?!?/br> 如今能殺死她的,只有她自己。 提及漣絳,她微微偏頭,目光落在松晏身上,分外悲傷。 松晏在那目光里怔然,他能看出來無煙子欲言又止。但沈萬霄上前半步,在無煙子開口前擋在了他身前。 于是松晏只聽見無煙子笑著說:“你和他長得真像?!?/br> 他沒看到無煙子無聲的呢喃“漣絳”,也沒能看到沈萬霄冰冷的、警告的目光。 手里的紅箋被燒成飛灰。 隔著搖晃的火光,無煙子看到觀音那無愛無恨的眼神。 觀音看她,從來與看蕓蕓眾生無異。 無煙子在那道平靜的目光里輕捻手指。她眼睛發酸,突然想起很多事,那些曾經被遺忘的、被忽略的細枝末節。 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活在一場荒唐大夢里。是這場夢太深,所以她遲遲未醒。 當年觀音要將她封印時,她曾問過觀音:“為何蕓蕓眾生都可以愛你,我卻不行?” 觀音半闔著眼,未作回答。 無煙子便笑了起來。她用聚浪剖開身體,剔除神骨,含著血笑吟吟地對觀音說:“無煙子不能愛觀音,那我就不做無煙子。我去做幽魂、厲鬼,去做萬千信徒之一,那樣我總能愛觀音了吧?” 白骨一塊又一塊地從她身體里剝離,而觀音冷眼旁觀,無動于衷。 待抽出最后一根骨頭,無煙子已然浴血。她掙扎著,用盡全力去抓觀音的手,滿手的血抹在觀音雪白的衣角上,凌亂不堪。 明明只差一厘,她就能抓住那只手。 可是觀音退開了,甚至連語氣都平靜的像是在與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說話:“苦海無涯,回頭是岸?!?/br> 無煙子自嘲地笑起來。她趴在血泊里,癡癡地望向觀音。那短短半步的距離,于她而言,比千山萬水還要遙遠。 思及此,無煙子痛苦地閉眼。 觀音偷走她的肋骨,送她到人間,許她一世情緣。她們等了千年,才等來肋骨化形,等來趙可月。 可惜天意弄人,有些人注定有緣無分。 無煙子一步步退下長階。 觀音不敢承認,不敢坦白,那她便要觀音親眼看著她寂滅。此后天上人間,再無觀音惡相,唯有藏在觀音體內的一根肋骨,日日夜夜訴說著這段不為人知的愛恨。 她要觀音永受折磨,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