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9)
姜揚太過明白陛下行事作風,也一心為陛下為大楚著想,所以他剛知道這事,就立刻怒罵祝北河糊涂,催促祝北河趕緊向陛下請罪。 但祝北河自從知道胡堂滿門慘死,已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他一半是不能原諒自己,一半是無顏面對顧烈,因此竟然是拖著拖著,存心等陛下派人抓他套枷子。 姜揚給他急得要死,可姜揚不能直接去跟顧烈說,這等于出賣兄弟,姜揚也不能一聲不吭,這等于欺君瞞上。 左右為難,姜揚實在沒辦法,才會去和顧烈追憶往昔。既是想勾起顧烈過往回憶,變相給祝北河提前說情,也是用這種方法提醒顧烈有事情不對勁。 姜揚明白顧烈,顧烈也明白姜揚,所以才會立刻派人去查。 顧烈很清楚,前世大楚的滿朝文武中,唯獨只有姜揚和狄其野,是可以自稱完全忠君,是自始自終站在自己這邊的。 這非常不容易,并不是說一片忠心就能夠做到。而且狄其野前世有意躲避朝政,還故意孤零零孑然一身,畢竟沒有那么多牽扯,何況狄其野對顧烈其實是心有偏私。 和狄其野比較起來,身處家臣關系網中央,背負著姜家興衰的姜揚能夠做到完全的忠君,其中夾縫受了多少氣、絞盡腦汁做了多少權衡,可想而知。 顧烈本不是對他人有太多苛求的君主,對待臣子,也很懂得制衡之術,但關鍵就在于祝北河到底是顧烈給予了信任的近臣,前世也沒出過大錯,又有姜揚和狄其野在前頭對比著,祝北河在此案中的行為,可以說是讓顧烈失望透頂。 顧烈沉默著,也就沒人敢說話。 杜軻不知是不是被這種沉默嚇瘋了,又或者是怕死,不管不顧,搬出老黃歷哭喊起來:陛下,當年在信州,我可是頭一個降楚的啊陛下!我為您和大楚立了汗馬功 顧烈低喝:住口! 本來顧烈就不滿群臣的求情行為,杜軻一手犯下這等慘案,居然還想搬出功臣老資格給自己求情,這簡直是往顧烈心里添了把柴。 為了一己貪欲,殺了胡堂滿門,而且還是在涼淄道道臺府里行的兇,殺人滅口還要毀尸滅跡,一把火燒了朝廷衙門,居然還膽敢上折子討官! 顧烈咬緊了牙。 這是不把大楚律法放在眼里! 這些臣子,是不把大楚的江山社稷放在心上! 你這歹毒枉法之徒,顧烈終于開口,已經是怒氣難掩,你目無朝綱,違亂法紀,中飽私囊,豢養姻親,寡人留你不得,留你全族不得!你不是信口雌黃,要抓住殺害胡堂的罪魁禍首,將他們千刀萬剮嗎?寡人這就成全你! 傳旨!寡人要夷了他全 陛下! 有人竟敢出言制止。 眾臣一看,是定國侯。 狄其野單膝點地用力一跪,又喊了一聲:陛下! 狄其野沒有看向顧烈,而是深深一拜,此人罪大惡極,死有余辜。其姻親家眷,按律流徙,以儆效尤,也無不可。 但動用酷刑,此舉不但驚怖民心,也不利于陛下肅清朝政、為民除害的初衷。 臣斗膽,請陛下三思。 這哪里是斗膽? 這分明是膽大包天,定國侯就差直說讓陛下收回成命了,金口玉言什么時候聽說過是能改的?陛下正發怒呢! 而且,為了杜軻這么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頂撞陛下,有必要嗎?定國侯這是嘩眾取寵,還是真的被陛下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眾臣你看我我看你,存了心看定國侯的笑話。 姜揚、牧廉等擔憂地望著跪在地上的狄其野,但他們再不解再擔憂,也不敢在這時候再出聲去惹惱顧烈。 奉天殿又一次寂靜無聲。 陛下再開口說的話,出乎了幾乎所有臣子的預料。 定國侯此言有理,顧烈恢復了平日里不動聲色的語氣,傳旨,將杜軻抄家斬首,家財充公,族人流徙西州,世代不得回京。 祝北河奪大理寺卿之職,罰俸一年,閉門思過,不得出府。 * 未央宮。 顧烈照常在政事堂理了一天的事才回來,剛進宮就完全僵了一張臉,提不起精神做半個表情,晚膳后在小書房苦大仇深地坐著。 狄其野坐在另一張案后翻書,并不去打擾他家陛下自省。 與其說是自省,不如說是毫無底線地苛求自己比較恰當。 這么想著,狄其野心內嘆息,也坐不住了,走到顧烈身邊去。 第98章 心不心疼(小修) 顧烈很少有這種愁苦模樣。 不論遭遇什么, 顧烈根本很少覺得苦, 若遇到難題, 也只會讓顧烈更打起精神前行。 其實登基后,至少在表情這方面,顧烈反而過得比在楚軍中輕松, 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帝王就該是高深莫測的樣子,他成天面無表情,臣子們只會覺得陛下沉穩又神秘, 根本不會有人懷疑他根本是難生喜怒。 狄其野從一開始, 比起顧烈撐出來的喜怒,就更樂于見到顧烈放松平靜, 沒什么表情又何妨。 但顧烈僵著臉自苦,和他平日里沒表情的平靜, 就不是同一回事了。 狄其野走到紫檀官椅后,將顧烈的玉冠發髻通通拆開, 盡量放輕力氣,用指腹給顧烈按揉神庭百會,緩和顧烈的疲憊。 想到狄其野這是特地為了自己去和張老學的, 顧烈心頭一松, 配合著放松下來,一聲長嘆。 你就是想太多,狄其野說顧烈。 顧烈嗯了一個含糊的音調,分不清是承認還是不承認。 狄其野都不想說他。 人一放松,思緒就遠了, 顧烈的思緒從杜軻案中跳出來,想到了狄其野身上。 數日前,顧烈又拖著延長議事時辰,元寶去了見陛下怒容,思來想去沒敢進,回來請狄其野,狄其野拿著本密折親自去了政事堂找人。 當時顧烈就留了心,次日午膳時分,狄其野不在,顧烈找了元寶來問清緣由。 元寶沒料到陛下竟然連這都記在心上,對陛下的敬畏頓時更上一層樓,老老實實跪在地上,把自己當時的滿腹顧慮給說了。 為什么元寶要請定國侯親自去催?因為怕陛下遷怒自己,變相下了定國侯的臉,讓定國侯被人非議。 顧烈聽罷,給了元寶一個好字。 元寶此舉,確實稱得上是忠心周全??杉偃暨@其中沒問題,顧烈就不會記著,更不會在這種溫寧時刻想起來。 元寶的顧慮固然是周全,假如狄其野不是定國侯,而是他顧烈的王后,元寶怕陛下不給狄其野面子,從而給狄其野惹出閑話,那是理所應當。 可狄其野需要從顧烈對太監的臉色里頭找立足之地嗎?他是大楚堂堂正正的定國侯啊,為何派太監傳個話,元寶還為他生出這些顧慮來?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顧烈把他拘在宮里住,名不正言不順。 顧烈當然是不愿狄其野被這么非議的。 這得虧是狄其野當慣了強者,根本沒注意元寶舉動中這些彎彎繞繞,他要是知道在元寶和不少人眼里他現在是看顧烈臉色討生活,他固然不會允許自己遷怒顧烈,但心里多半會像前世那樣犯擰。 但放狄其野回去定國侯府住著,先不說不舍得,單說功臣間的裙帶關系,顧烈就不想狄其野被勾纏著陷進去。前世狄其野已經孑然一身了,還被言官抓著蜀州叛將的事參個沒完,此生狄其野有手下有徒弟,還個個都是得罪人的大臣,天天待在宮里都被罵結黨營私,在宮外待著那還得了? 杜軻案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祝北河 狄其野手勁忽然一重,低頭挑眉看著顧烈,語氣危險地說:我怎么覺著,有人又和自己過不去了? 顧烈握住他的手,把人強拉到自己腿上坐著。 狄其野都已經要被顧烈抱習慣了,不僅坐得熟練,坐姿還挺瀟灑,挺直了背,不靠著顧烈,對顧烈抱臂斜覷,一副趕緊老實交待的模樣。 顧烈松松地攬著他,手搭在定國侯袍外好好束出腰身的腰帶上,沒有回答,反問:這案子,你是怎么想的? 果然是在想這個。 狄其野沒好氣道:結案了還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 你覺得寡人的判罰?顧烈展開了問。 既然顧烈想聽個答案,狄其野也就認真起來,反問道:你重判杜軻,是想以儆效尤,抄家流族足矣。祝北河,在你們看來也是重判,是敲打功臣。不都很合適? 顧烈雖然多謀多思,卻絕非優柔寡斷,不客氣地說,顧烈當然清楚自己對本案的處理能夠達到什么目的。 顧烈執著追問:寡人問的是你的意思。你在奉天殿上阻止我一時沖動判下酷刑,我明白。祝北河的判罰,你說在你們看來也是重判,你是怎么想的? 你,狄其野看了看顧烈,失笑道,我能分清楚什么是對你有用的,能參考的,什么是根本不適用的,沒必要說的。你問這個,沒什么意義。 顧烈卻堅持:我想知道。 狄其野無奈搖頭,往顧烈身前靠了靠,斟酌了字句,才認真道:這么說吧,拋開時代而言,你要問我的想法,那我可以告訴你,我覺得杜軻判重了,祝北河叛輕了。 我會覺得杜軻判重了,是因為在我的時代,不論人犯了多大的罪過,他的親屬家人只要沒有參與,那就是無罪的。 我會覺得祝北河叛輕了,是因為在我的時代,與大理寺卿同等的官職,并不能夠占據大理寺卿這個職位帶來的龐大社會資源和財富。 那么不拋開時代,你問我的想法,我會說這兩個判罰沒有太大問題。它們都是按照大楚律做出的判罰。 杜軻的判罰之所以沒太大問題,因為這里的司法監察代表的不是大楚律的意志,而是代表著你的意志,你的權威關乎大楚律的權威。你要肅清政風,就必須確立權威,這種權威樹立的過程必然產生附帶傷害,這是這個時代無法解決的悖論。 祝北河是以瀆職之罪判罰奪去大理寺卿這個官職,對祝北河本人和祝家來說,遠比我的時代意味著更多的損失。所以群臣都覺得是重判,我也不認為這個判罰輕。 狄其野頓了頓,終究還是繼續說道:但,祝北河的瀆職行為,其意圖是替杜軻隱匿貪污。在我的時代,他會以貪污同犯論處,罪款應以杜軻的實際貪污案款計算。而且,在問責貪污的基礎上,還應當加罰瀆職之罪。 可是,依照大楚律,若以貪污同犯論處,祝北河就要去菜市口游街斬首,這又過重了。 所以狄其野根本不想說,要掰開揉碎說清楚,一方面是費力,一方面實在是會顯得像在夸夸其談。何況,顧烈這人總是想太多,狄其野也怕弄得顧烈想更多。 說到這,狄其野看看顧烈,還是說:所以我早說你根本不必想這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顧烈聽得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無論大事小事,我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狄其野低聲笑了。 但片刻后,狄其野半開玩笑似的提醒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會問我。那你既然想不通祝北河為何不來找你坦白,你怎么不去問祝北河,非要和自己較勁? 寡人沒有想不通。顧烈不覺得自己是在想不通。 狄其野用一種戲謔的眼神盯著他。 顧烈把狄其野往懷里抱了抱,嘆息著說:有什么好想不通的?都猜得到,有什么好問。 無非是無顏面對,心懷愧疚。顧烈甚至能猜出祝北河說出這話的語氣。 有什么意思。 既然心知肚明,卻還皺眉苦想,不是想不通是什么?狄其野好笑地揭穿他的陛下。 顧烈皺起眉來:寡人是想弄明白,究竟是何處寡人做的不夠 停,打住,狄其野按住顧烈的唇,努力維持心平氣和的語氣,你再說下去,我遲早給你氣死。 這個人什么都要往自己身上找原因,狄其野恨不得立刻沖到蜀州去,把顧烈的養父從第十三房小妾的床上拎下來好好審一審,看看這位養父到底是喪心病狂到了什么地步,才把小顧烈禍害成這樣。 狄其野握著顧烈下巴,嚴肅地警告道:顧烈,沒有人是完美的,每個人都會犯錯。你不能對你自己這么苛刻,你以為你是神仙? 顧烈把狄其野作亂的手捉到手心里,反駁道:我何時自認是神仙。 既然你知道自己不是神仙,又為什么把什么錯都攬在自己身上? 狄其野的另一只手搭在顧烈肩膀,低頭抵上顧烈的前額,只有被人當作希望寄托的神明,才會毫無怨言的承擔他人的罪過和苦難,而神明只是不存于世的謊言。你是凡人,你承擔責任,這很好,但你不能把他人做錯的事歸結到自己身上。 顧烈明白狄其野是為了自己著想,可是顧烈依然覺得必定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夠。 顧烈會養成這種思考方式,不僅僅是養父的影響,而是夷九族之禍后,顧烈少年時期的所有經歷,包括顧烈的性格天性,以上種種一切,長年累月潛移默化的結果。 何況前世,顧烈已經這樣度過了一生。 所以不可能說狄其野說了兩句話,顧烈就能意識到這么想是在苛求自己,顧烈只覺得狄其野是偏心自己,為自己著想。 祝北河一事,寡人難辭其咎,顧烈一開口就讓狄其野想要打人,但事已至此,確實也不該汲汲于心。 后半句聽著還像句人話。 偏偏,看著狄其野氣不打一處來的模樣,顧烈還補了一句:你別生氣。 狄其野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他可不是沒脾氣的人,于是涼涼地笑了一聲,下巴對著桌案上的斷腸匕點了點,順著自己先前的氣話嘲諷道:不生氣?那簡單,死了就不會生氣了,刀在那呢。 他話音剛落,顧烈猛地把他死死扣在懷中,像是要把他骨頭都抱斷似的,面似寒冰,一字一頓,偏偏語氣還要克制著,沉聲道:閉嘴。 狄其野驚愕莫名,他不過是說了句氣話,竟然把顧烈氣成這樣,顧烈已經很久沒對他這么生氣了,狄其野都顧不上因為顧烈對他用這么大力氣生氣,擔憂地問: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