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9)
狄其野用手捏起香香糯糯的一團:我讓他們特地切了小塊的,你嘗嘗。 我洗過手了,狄其野故意強調,好像沒有筷子不是問題,洗沒洗手才是唯一問題。 狄其野骨節分明、白皙干凈的手,捏著一團裹著白芝麻細白糖的糯米年糕,就在他嘴前。 顧烈好像忽然真切聞到了芝麻和熱乎乎的糯米香氣,又或者他聞到的是鎮定心神的夜息香。 他分不清。 他的一半心神在警告他,這樣下去,若是最后決定放手,會讓狄其野傷心。 而他的另一半心神,仿佛自八歲以來,第一次產生了想要品嘗什么的欲_望,他想知道狄其野手中,那團糯米年糕的味道。 顧烈握住狄其野的手腕,咬走了他手中的食物。 盡管這是狄其野挑起的,卻也是狄其野紅了耳朵。他畢竟毫無經驗,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耳垂迅速染上了胭脂般的紅色,他假裝自己并沒有亂了心跳,瀟灑挑眉問顧烈:好吃嗎? 顧烈欣賞著狄其野,慢慢將甜甜糯糯的糖年糕咀嚼咽下,喝了口茶,才對狄其野異常認真地回復:好吃。 這男人。 狄其野不得不一瞬躲閃了視線,心里有些不服氣,卻不知道這股不服氣究竟是為了什么。 那你接著吃。 狄其野不甘心地跑了。 顧烈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發覺自己根本已經,舍不得放手了。 * 收到密探轉告的消息,謝家自持清流,又交出了兵馬,自然被顧烈氣得破口大罵,可罵完問題依然沒有解決,究竟是投楚還是為了名聲留燕? 還有,謝黎安那畜生的仇,究竟怎么報? 謝家家主閉目嘆息,一家愁云慘霧。 而嚴家自從嚴家老太爺去了,就是無人主事的狀態,誰都不服誰,眼下楚王逼他們做出選擇,更是吵作一團。 愚蠢。 忽然被罵,眾人怒氣沖沖看去,卻各個低下了頭,恭恭敬敬地口稱居士。 站起來這位是嚴家老太爺的嫡女,嚴六瑩。 她還不到四十,一身青灰衣裙,越素凈越顯出她五官濃艷,年輕時是不可方物的美人,如今也是風韻猶存。 當年先帝想把嚴六瑩指給楊平,讓年長幾歲的嚴六瑩管管楊平,嚴家老太爺不樂意,嚴六瑩更不樂意,聽出先帝有這個意思,嚴家老太爺就匆匆給女兒定了親。 結果嚴六瑩還沒嫁,那公子就重病沒了,嚴家老太爺心疼的不得了,哪里舍得讓她去人家守寡受氣,借口讓她在家廟帶發修行,就不用去親家守寡。 先帝對嚴家躲避賜婚不滿,這時候幸災樂禍,故意給嚴六瑩下旨御賜六瑩居士稱號,斷了她還俗的機會。 所以嚴家眾人都稱她為居士,一蓋不用族中關系。 要不是被人畢恭畢敬請過來,嚴六瑩根本都不想來聽蠢人吵架。 天都要塌了,楚顧愿意要你們,不找機會跑,還留著給楊平那慫貨陪葬? 說完這句,嚴六瑩有口無心地念了聲佛,轉身就走。 嚴家眾人面面相覷,還是拿不定主意。 誰想到次日上朝,楊平親自給他們扔了個炸。 四大名閥和眾臣一進大殿,就看見楊平坐在龍座上,平日里,楊平可是要眾臣等許久才到的。 這就已經夠不一般了,更不一般的是,王后和柳嬪都被楊平賜了位置,一左一右坐在龍座下側。 與王后一臉鎮定不同,柳嬪似乎并不知道楊平為何帶她一齊上朝,面露忐忑。 于是群臣各個滿腹疑慮,按部就班行過大禮,都豎著耳朵等著聽楊平有何要事。 楊平命令四大名閥之外的臣子退出殿外,讓他們自行回府。 四大名閥臣子們心里更為不安。 等閑雜小官都走了,楊平讓侍人將抄寫多份的三封書信傳遞下去。 一封是刺伊爾族給韋碧臣的回信,一封是刺伊爾族催促回復的來信,一封是楊平自己擬好的回信。 眾卿家,楊平哭道,此已是山窮水盡,為北燕存亡,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時候了! 底下但凡還有一分血性的都心生怒火,恨不得沖上去把這個無能暴躁還胡亂拽文的皇帝一頓臭罵。 然而畢竟頂多也只有一分血性,所以朝堂上寂靜無聲。 唯獨一人站了出來。 柳嬪抱著肚子,手里的信紙散了一地,難以置信地看向楊平:陛下!這可是獻土賣國??! 她萬萬想不到,楊平竟然連最后這一點點氣節都守不住。 她少女時魂牽夢縈的,臆想中楊平的一切美好品格,早已經所剩無幾,沒想到最后一口氣都被楊平于今日親手扼殺,尸骨無存。 她魂不守舍地走到楊平面前,眼前卻一片模糊,怎么都看不清他的樣子。 或許她吃下的蜜餞也太多了。 楊平抬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 來人!帶柳嬪回殿! 侍人半扶半架,帶走了魂不守舍的柳嬪。 楊平陰騭的目光,掃視著四大名閥眾臣,問:眾卿家,你們以為如何? 柳家臣子紛紛跪地,齊聲道:臣等一切遵陛下王命,不敢擅違! 王家臣子緊隨其后,恭敬道:臣等與陛下同進退,陛下金口玉言,臣等領命! 王后從座位上站起,對楊平行禮道:本宮與陛下同進退,本宮遵旨。 嚴家眾人都在想還是居士說得對,楚顧愿意收留我們,我們還是抓緊找機會跑,叛燕投楚這名聲,總比把北燕三州獻給外族、賣國求生好??! 于是嚴家互相對對眼神,也跪下虛與委蛇道:嚴家謹遵陛下旨意,陛下萬歲! 謝家沉默了。 最終,謝家家主跪地道:陛下,獻地于外族求和,這可是要留千古罵名,萬萬不可??! 第69章 黃雀在后 柳湄躺在床上發夢。 自昨日被楊平趕出大殿, 柳湄就一直昏昏沉沉的, 楊平當她是悔悟說錯話故作可憐, 依然惱怒她言語張狂,他只去王后宮中,根本不來殿里。 柳湄心虛于自己也服用了罌_粟蜜餞, 雖覺身子不對,卻不敢聲張,害怕被御醫瞧出端倪。好在她的肚子一直很乖, 沒什么動靜, 只是頭腦發昏而已,也就強行忍著。 她打發心腹去向柳家傳消息, 躺在床上,卻越發昏昏沉沉, 白日發起夢來。 柳湄夢見一座巍峨壯麗的宮闕,比燕朝皇宮要漂亮許多倍, 雄偉許多倍,不像是人間該有的宮殿,一定是仙境仙宮。 那里鮮花四季, 高大的城墻由青金色巨石砌成, 每當朝陽與夕陽照在城墻上,就隱隱會有淡淡的金光。 她所居住的金殿更是滿目玲瑯,掛著的是重重綾羅綢縵,擺設是天下十州的異寶珍奇。衣裙倩麗的侍女們為伺候她無聲忙碌,不敢發出多余的聲響, 只要她一皺眉頭,這些侍女就會倉惶跪地,為王后的不開心請罪。 王后心情不快的消息傳出去,各色珍奇異寶又如流水一般賞賜下來,足夠將整個金殿都換上新飾。 到夜里,漂亮的宮燈香蠟不知其數,將整個金殿照得白晝一般。 終于從忙碌政務中找出空閑的帝王踏月而來,有禮地問:寡人聽侍女稟報,說王后心情不快? 夢中的她淡然回應:并沒有什么。 帝王又傳令給了賞賜,說是政務繁忙,起身就走。 所有人行禮目送。 柳湄凝望著人間仙境中的日子,在夢里不由笑出聲來,還隱隱覺得熟悉自在。 這難道昭示著未來,北燕打敗南蠻荊楚后,自己與楊平夫唱婦隨,重振北燕的美好生活? 柳湄癡癡地笑著,更舍不得從夢中醒來。 她細細凝神看去,想要看清楊平的樣子,他是不是比現在要快活?他終于能夠發揮他的才智沉心理政,是不是不再是那么暴躁易怒,恢復了謙謙君子的溫柔模樣? 柳湄拼命睜開眼。 她驚叫出聲。 她看見的,竟然是顧烈的臉。 侍女忽然聽柳湄驚叫醒來,嚇得滿心惶惶,生怕受罰。她只是殿內伺候的尋常侍女,柳嬪將心腹派出去了,才輪到她為柳嬪守覺。 侍女本是害怕被柳嬪責打,可她聽到柳嬪夢中呼出一個名字,頓時臉色蒼白,跪在地上。 柳湄驚醒,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她怎會夢見那個蠻楚殺神? 她忽然記起心腹不在,眼神一凜,急忙坐起來,目光陰狠地看向貴妃塌下跪著的侍女,問:你聽見什么了? 侍女心知一旦答錯便是小命不保,于是盡力假裝平靜,鎮定回答:主子許是做了噩夢,婢子聽主子驚呼一聲,便醒了。 柳湄不屑地掃她一眼,心里認定這小小侍女也不敢說謊。 上來,柳湄神思不屬道,給本宮捶腿,仔細著。 柳嬪先在夢中呼出楚王顧烈的名字,如今又僭越自稱本宮,把侍女嚇得心驚rou跳,戰戰兢兢上去給她捶腿。 而柳湄依然回想著那豪奢仙境一般的夢,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自稱犯了禁。 * 前方就是柘鵜城。 攻打柘鵜城是謝浮沉的建議,陸翼并不十分樂意。 陸翼本想與接手敖戈大軍的祝家將領爭奪富饒的禹奚城,打下禹奚城,他與手下們能夠搶到實打實的錢財珍寶。柘鵜城有什么? 這個謝浮沉還故作神秘,不肯痛快說明為何要打柘鵜城,只說到時自會與將軍分說明白。 若不是謝浮沉一路來的建議都十分有利,陸翼早就宰了他。雖然陸翼心中不喜,但畢竟他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陸翼還是依言往柘鵜城行軍。 柘鵜城就在前方,此時,謝浮沉才故作高深的對陸翼解釋: 將軍,你想把狄其野的軍功壓住,最要緊的不是與他比攻下多少座城池,也不是搶得了多少珠寶,而是一定要搶在狄其野之前,攻入燕都! 到時,將軍若行大志,可為。 若不為,那么您的忠心,楚王也看的清楚明白。攻下燕都的是您,將燕朝皇帝臣子一網打盡的是您,迎楚王入燕都的也是您,那時候,還有哪一個功臣能與您相提并論? 謝浮沉所言不差。 只要攻下燕都,到時陸翼是想向顧烈邀功,或干脆自登大寶,都大有可為。 陸翼聽他這么一說,仔細想來,面露喜意。 然而陸翼不知道,謝浮沉已經與左都督私下聯合。 謝浮沉告訴左都督陸翼有殺他滅口之心,若想活命,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與他合作。 謝浮沉承諾保住左都督的命,阻止陸翼派他去送死。 等左都督和他幫陸翼打入燕都,進了燕朝皇宮后,左都督將聯合眾將,為陸翼披上黃袍。一旦黃袍加身,陸翼再無退路,到時還怕陸翼不反? 那時,左都督與他謝浮沉就是擁立之功,自然能夠保住一條性命。至少比眼下活得久。 謝浮沉說得頭頭是道,左都督心一橫,就上了賊船。 其實謝浮沉能夠說服左都督,足見陸翼的陰險反復已是手下人人皆知。 陸翼并不知道謝浮沉的算計,細想之后,認為如何壓制狄其野軍功的難題豁然開朗,也顧不得心疼錯失禹奚城財富,看似豪爽地大笑出聲,對謝浮沉夸贊道:謝先生謀略深遠,真乃經世大才。 謝浮沉自謙笑笑,心中卻是一派自滿。 他們二人看向前方的柘鵜城,志在必得。 柘鵜城是謝家兵馬守衛,陸翼已經屠了謝家守衛的不少城池,自然不再將謝家兵馬放在眼里。而謝浮沉就是沖著謝家兵馬來的,從骨子里輕視仇視謝家的一切。 而這兩人不知道的是,謝家已經得知了謝浮沉就是謝黎安的消息,也知道陸翼屠城是受了謝黎安挑唆。 他們更不知道的是,楊平為了順利出逃,終于給了老將玄明前往雍州前線抗敵的許可,前日,玄明已經快馬趕到柘鵜城中。 也就是說,眼前的柘鵜城已經不是他們以為的那座柘鵜城了。 守衛柘鵜城的,是一心向謝黎安與陸翼報復血海深仇的謝家兵馬。而指揮他們的,是當今世上也許唯一能與狄其野匹敵的老將玄明。 驕兵必敗,哀兵必勝。 自古皆然。 * 老將玄明一心為了守衛北燕趕赴前線,好不容易得了楊平許可,老懷大慰,對著楊平痛罵了一番狼子野心的南蠻荊楚,忠肝義膽地承諾自己必定死守雍州,就急匆匆往雍州前線趕去。 他前腳剛走,楊平就帶著四大名閥眾臣,包袱款款,往雷州北方邊境狂奔。 說是狂奔,也走不快,畢竟有那么多家產要帶,而且后宮唯二帶出來的柳嬪和王后都懷著孕,怎么可能走快。 謝家是不想走,但楊平和其他三家都怕謝家走漏風聲,硬是把半推半就的謝家押上了車。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他們出都城沒三個時辰,天一亮,楚軍密探就將消息連著楊平那三封信一起散布給了朝中小臣:皇上帶著四大名閥連夜跑了!他們去投刺伊爾族了! * 密探將消息整理傳來。 姜揚為了報先前被韋碧臣肆意辱罵之仇,不等請示顧烈,就將痛斥楊平勾結外族的榜文張貼出去,洋洋灑灑一大篇,罵了個爽。 他甚至還給小顧昭布置了一篇命題文章,讓小顧昭將北燕君臣獻土賣國這事,從仁義禮智信五個方面駁斥得一無是處,也一起張貼了出去。 顧烈看著密信中隨附的兩篇檄文,笑罵:胡鬧! 狄其野探頭看看,滿意道:罵得好。 然后還教訓顧烈:你有什么好難為情的,楊平能被韋碧臣這個死人算計,證明他既是蠢貨又是廢物。 其實狄其野這么義正言辭,真要說起來,韋碧臣那崎嶇蜿蜒的算計,狄其野之前還是被牧廉點化才明白的。 韋碧臣臨死前,因為認賊為師的事被楚顧宣揚開來,大大打擊了他死得人人稱頌的理想,面對的是幾乎已經沒法翻盤的敗局。 就算他以死設計了楊平,也無法恢復他原來苦心孤詣扶持北燕那種傳遍天下的賢名。 所以韋碧臣才留了遺計。 韋碧臣在死前,用不同尋常的字體寫了封信給刺伊爾族,代表楊平表達了賣國求生的意思。 但凡楊平有些死守國門的骨氣,都不會中了韋碧臣的遺計。然而楊平多年躲在韋碧臣身后,這世上最了解楊平的就是韋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