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
再說,顧烈看看終于點起火把的狄其野,對著將死之人說了句大實話,本王實在管不了他,你要求饒,求他。 聞言,狄其野不服氣地回頭看了一眼顧烈,被顧烈一瞪,又轉回頭去,沒好氣地問:老賊,你說完了? 你們不能殺我!老賊終于慌了,我的主人是公子靂!才學十車、洞察千古的公子靂!你們殺了我,就是殺了公子靂的最后一個傳人! 慢著。 顧烈喊停狄其野,質問老賊:公子靂隱居清澗,筑天下藏書閣,藏書百萬,在清澗開堂講學,來者不拘,上至王孫下至農夫,學生遍天下,后來前朝離亂,不知其所蹤。你說你是公子靂的最后一個傳人,有何憑證? 那老賊卻大笑起來:什么學生遍天下,他白教學生,到最后窮得只剩下那些書,他還舍不得賣。他說的那些道理,迂腐無用,不如我通曉人心。人人吹捧他的才學,要不是我偷書出去賣,這個才子早就餓死了! 他的好名聲,哼,我不過是出身不如他,若我是他,何至于埋沒在這山谷里,我必定早已是帝王師,是亂世梟雄座上賓! 他教出的學生,有哪個攪動天下風云?我教出的學生,各個是英雄人物! 顧烈皺眉:你是公子靂的家仆?你把藏書賣了? 家仆是奴籍,不可考取功名,確有不公。但這老賊的問題根本不在出身,而是本性惡劣。 賣了幾本,老賊不愿意答自己的身份,不以為然地說,總要吃飯。 那天下藏書閣? 老賊又是一陣大笑:你還不明白?這里,就是曾經名滿天下的清澗!藏書早被人拿光了!公子靂那個徒有虛名的廢物!誰能想到,所謂的才學十車、洞察千古是活活餓死的,哈哈哈哈哈哈。 狄其野聽到這里,雖不知公子靂是誰,卻察覺到疑點,冷聲問:你是公子靂的家仆,你說藏書都被人拿光了,他是活活餓死的,那你如何活到現在? 老賊笑聲嘎然而止,啞口無言。 半晌,那老賊才出聲,虛張聲勢道:總之我是公子靂最后一個傳人,我死了,他的學識就再無人知曉! 顧烈卻斷定:你所說的話、所行之事,都與公子靂澤披天下的德行相悖。公子靂從未收你為徒。你只是個竊書賣錢、沽名釣譽,不知敬畏廉恥,蛇蝎心腸、殘害主人的小人。 顧烈冷聲說:你自認你的邪端異說無比高明,那怎么死到臨頭,還是要打著公子靂的旗號求饒? 我、我知道天下藏書閣在哪!老賊無法反駁,慌忙找出理由為自己求生。 狄其野看到顧烈的手勢,毫不遲疑地將火把丟了出去。 留你不得。 不!你們不能殺我!我有才華!我能算計天下!你們不能 火把觸及火油,呼地一聲熊熊燃起,將柴火瞬時籠罩在烈焰之中,有了柴火的助力,木房也漸漸燃了起來。 狄其野退出院子,跨上無雙的馬背,顧烈騎在大棕馬上,將手伸給手足無措的小乞兒,把他拎坐到自己身前。 他們策馬向外行了一段,到了二人一開始的藏身之處,才調轉馬頭,靜靜看著那木房化為沖天大火,伴隨著漸漸化無的慘呼。 主公,天下藏書閣? 老賊出手闊綽,言行可疑,顧烈推斷,公子靂出身不凡,也從不曾聽說他晚年窮困潦倒。若藏書還在,一定在這山谷之中。我們在這待一日,若是找不到,就派人封鎖山谷,日后再來尋覓。 狄其野好奇:那公子靂是什么人物? 是前朝一位大先生,堪稱全才,兼愛天下,德才兼備。顧烈舉目四望,這處山谷寧靜幽然,巨樹高聳,怪藤粗掛,是人煙罕至的模樣。 然而傳說中數十年前的清澗,是溪水湍流,竹舍無數,辯論朗讀之聲處處可聞的博學之地。 更有學社辯會等文人雅集,賢人異士往來不絕,作詩斗酒,笑論天下。 那是前朝盛世之景。 這盛景,前朝能有,大楚未來也會有。 顧烈前世已經做到了,此生,定然要比前世做得更好。 狄其野回想著自己的觀察所得,計劃道:這山谷有六處人跡,每處建筑功用都不同,我大多都從未入內一觀。若要找尋藏書 不急,顧烈打斷他,低頭看向身前坐得無比板正的孩子,你之前藏身的山洞在哪?帶我去。 公子靂的藏書是意外所得,他顧烈特地來青城山一趟,為的可不是什么藏書。 山洞?狄其野扯韁繩的動作一頓,那不就是他曾經住的山洞? 第38章 抱劍臨溪 山洞, 只是尋常的山洞。 不過它寬大、干燥, 比露宿野外是要好上許多, 里面有張簡易的木床和燒火的土坑,外面有半扇木門,夜里防野獸蟲蛇。 你還真是野生野長, 顧烈笑話狄其野,想到這人下了戰場就過分愛干凈的本性,還感嘆道, 難為你了, 真不容易。 狄其野對來自主公的嘲諷翻了個白眼。 老乞丐的遺體躺在角落里的簡單木床上,小乞兒才知道這原是狄其野住的地方, 不安地看看狄其野,道歉說:我不知道這里原有人住。 無需多想, 狄其野當然不會計較這個,我當初被強擄至此, 找個地方存身罷了。這山洞也不是我開的,原先就有,能幫上你我, 也是緣分。 小乞兒放下心來, 還是很鄭重地道了謝。 他近日大悲大喜,實在經歷了太多,方才仇人身死,他到現在都還是懵的,不過是這兩三日突遭大難, 習慣了強撐出一股鎮定。 如今走到木床邊,見到老乞丐的遺體,往昔種種近日種種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掠過,小乞兒強撐的鎮定松懈下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床邊,再也忍耐不住,把臉藏在手臂里,埋頭不出聲地哭起來。 狄其野和顧烈都不曾親手養育過孩子。 顧烈前世嘗試過,但他每次抱一抱小太子,小太子回去不是哭鬧就是生病,柳王后抱著小太子請求他,說也許是八字不和,不可過分親近。顧烈責備自己命數不好,也依言克制著父親天性,到后來,連姜揚的孩子都比小太子更親近他。 因此兩個大人面面相覷,視線短暫相交,然后立刻一個看天,一個看地,都假裝沒有不知所措。 顧烈觀察著干燥平整的山洞洞壁,忽而疑惑:這山洞是何人所開? 不知,狄其野隨他的視線看去,我找到它時,它是被枯藤草樹遮住的,已經是廢棄很久的模樣。 顧烈伸手:青龍刀借我。 狄其野有不好的預感,舍不得:你有紫霜劍。 沒聽說過誰家主公想用個自己賞的刀都借不來的。 但誰讓人家的青龍刀是戰場利器呢。 顧烈咬牙解下紫霜劍,右拳正握著劍柄,直直刺向靠山的那面洞壁。 你想干狄其野看顧烈一副鑿墻的模樣,莫名其妙,話音未落,卻見那山壁破了個洞。 這山也太薄了吧? 顧烈一點都不顧惜紫霜劍名貴的劍鞘,利落地依著裂縫又刺了幾下,山壁像墻皮一樣大塊大塊地掉落下來,能看見后面是磚地。 既然是磚地,就證明是人工所建的痕跡。 狄其野和顧烈對視一眼,一起用腳踹開剩下的山壁,一幅宏偉景象出現在他們眼前。 山壁后是向下的石磚坡道,坡道所達之處,是挖空整座山建造出的宏偉藏書閣。 四周山體鑲嵌無數明珠,亮如晨曦,書海浩瀚,層層書架高疊,東南方幾處懸掛無數竹簡,不知有何機巧,山閣內竟有微風徐來,干燥的威風帶有香氣,是防蟲防腐的護書香料。 上方的山體巖石被鑿出【天下藏書閣】五個大字,落款【公子靂】。 左右是一副對聯,亦是鑿巖寫就:【人世汲營水中月,清澗觀心一卷書。*】 畢生心血。 巧奪天工。 小乞兒不識文字,都被此景此閣震得不敢說話,跟在默默步入山閣的兩個大人身后。 踏下坡道,細細觀來,才知這浩瀚書海,天文地理無所不包,從先秦春秋以來,按朝代分為數塊,是圍繞中央以八卦分陣,再以類別標出藏書架,護書香料將書籍竹簡保存得極好,幾乎不見疏散。 不愧是傳說中遍藏經典的天下藏書閣。此名不虛。 經過架架藏書走到正中央,是夫子講學的道場模樣,上有講壇,下有學案,講壇上一人孤坐,手握竹刀筆,面前是攤開的竹簡。 那是一具衣衫未腐的風干骸骨。 顧烈行至那人身后,觀其竹簡上的記述。 為避惡仆高望,余自封于藏書閣中查知春秋數卷典冊被其偷走賣出,余甚心痛。其不知悔改,強占家財,余年事已高,不能抗衡。 原來那老賊名為高望,如同顧烈推斷的那樣,確實是竊書家仆,卻沒想到他還強占了主人的家財。 思來想去,余惟愿守住天下典籍,故而自封于書閣。 余也命不久矣,又慮尸氣于藏書有害,數日來皆以護書香料為食,自夸風雅。常言道書中自有千斤粟,余守百萬斤粟而餓死,可謂是一守書奴也。 雖是臨死所記,卻也不乏詼諧之處,足見公子靂才高識遠、本性豁達,顧烈自嘆不如。 顧烈抬首,四周瀚海書海盡入眼底,他步步走下講壇,回身行至中線,鄭重撩袍一跪,行大禮。 亂世經典離散,許多賢達學識就此不存,公子靂護住天下藏書閣,就是護住了經典傳承,畢生心血,造福后世。 如此圣賢,當得起帝王一跪。 小乞兒乖乖隨拜。 狄其野從無人重視過往的時代而來,深知傳承一旦斷裂,有多么難以找尋,因此也深受觸動,單膝跪地,低頭行禮。 山閣寂寂,明珠皚皚,三人跪拜先圣,無人觀禮,卻個個行禮行得莊重,皆是一片赤誠。 * 狄其野與顧烈簡單記錄了山閣概要,好生掩蓋了入口,出山洞時已近日暮時分。 顧烈是拿主意的人,他說不如在此過夜,明日再出谷,那狄其野也只能照辦,和小乞兒去整理住人的竹屋。 整理出今晚歇腳的地方,小乞兒去給老乞丐挖墳,狄其野四處找不到顧烈,拉著不肯離開大棕馬的無雙去找人。 無雙東嗅西嗅,帶路往溪邊行去。 顧烈坐在高石上,抱劍臨溪。 他看著眼前怪石嶙峋的湍急窄溪,想象著數十年前,這條溪水還是平緩寬柔的模樣,文人賢士們曲水流觴,詞賦相和,大先生高坐講壇,為眾生開卷明義,敘述華章。 他等不及想要再次重現此等盛世景象。有了天下藏書閣的經綸典冊,不知多少遺珠能夠重現光輝,照亮大楚的前行之路。 不能心急,顧烈告誡自己。 他還沒有征服天下,還沒有立楚登基,他不能心急。 狄其野將不滿的無雙拴在松樹下,放輕了腳步,走到顧烈身邊,也在高石上坐下。 大楚會有國富民安的一天,顧烈突然開口。 狄其野不知主公從何說起,一愣,然后笑了笑:我信。 顧烈側過臉凝眸看他:你可知,打天下難,守天下也難? 主公,狄其野覺得他這是在鋪墊什么,警惕地說,有話直說啊。 顧烈就有話直說:平定天下后,你想做什么? 解甲歸田,游山玩水?狄其野似是調笑著回答。 顧烈不想理他了。 狄其野見顧烈不搭理自己,想了想,稍稍在言語上做了讓步:我保證不給您添亂。 顧烈心想,你不添亂,你添堵。 哦,不給我添亂,顧烈放慢了語氣,試圖給狄其野下套,那意思是,我說什么,你就做什么? 反正嘴上答應又不要錢,狄其野很爽快地答:有何不可。 顧烈一看就知這人有口無心,心里不信,嘴上接道:那我記下了,狄將軍,你可不要食言而肥啊。 狄其野被顧烈奇怪的認真弄得摸不著頭腦,他自認近來可是非常守規矩,還陪顧烈突然奇想來青城山,簡直可靠得不能更可靠,完全不懂顧烈這問從何而來,于是歪頭看看顧烈,轉移話題道:主公,該吃飯了。不過,有個小問題。 怎么?兩人獨處的時候,狄其野一客氣,顧烈心就開始往上懸。 狄其野還知道不好意思:這個,我和那小乞兒,都不會做飯。 還是喝營養劑的時代方便,也不知道顧烈廚藝如何。狄其野心里評估著主公廚藝,發現顧烈視線黑沉,立刻指了指被拴在松樹下的無雙:不過我打了兩只野雞。那小乞兒涮干凈了廚具還煮上了飯。 顧烈聽懂了。 狄其野不是喊他回去吃飯的。 是找他回去做飯的。 狄其野,顧烈伸手按了按額頭,你說你的理想是效忠明君,當個忠臣良將? 狄其野點頭:是。 哪朝哪代哪一家的忠臣良將找主公做飯? 顧家? 決定不帶近衛的又不是我,狄其野小聲說。 閉嘴。 * 小乞兒心懷自己不會下廚地愧疚,努力給顧烈打下手,一邊照顧著灶火,一邊遞水遞調料,一個頂得上狄其野五個。 狄其野反坐著竹椅,手搭在椅背上撐著腦袋,滿眼興味地觀察主公下廚的全過程。 顧烈煮開水,顧烈褪雞毛,顧烈切雞rou,顧烈炒姜蒜,顧烈切蔥花顧烈青筋直跳,瞪了狄其野一眼。 狄其野假咳一聲,又磨磨蹭蹭看了半天,才走過來,狀似勤快地問:有什么要我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