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贈番外
陸嘉北低頭盯著黑色皮鞋的尖,淅瀝的雨水從傘沿墜落,濺在綠茵地旁的白石,冷風吹得人禁不住縮了脖子,但他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塊平整的石板前。沉寂的黑白照片正下方放著一杯清水,新鮮百合的乳白撒了一地,其他什么都沒有,干干凈凈。 他手凍僵了,往年不變的獻花倒像是故意泄憤般砸在她的墓碑前,束好的絲帶濺了泥點,蟹色的花粉暈在污水里。 陸嘉北抬頭一看,淚水又晃濕了眼眶,她的面容又模糊不定起來。 陸庭澤給她選的墓址在國外,遺體無法搬運,那里面的木棺塞滿的是早已腐朽的鮮花,江雪和她的所有物被他一點點從那間浴室和房屋里撿回來,他當時年少,一樣東西不敢為自己留下,落棺時鐵釘把過往一廂情愿的悲情打碎在那年那天的聲聲錘音里。 一下,一下。 他才恍然間抬頭側目,以為是陸向珩走近了——每年祭日他們總會前后腳離開墓園,也許會彼此多看幾眼,但絕不在這里交流。 他們來到墓碑前,對地下安睡的人有疼惜敬畏之情,雖夾雜著很多恨與遺憾不甘,但最終都甘沉為孤寂,怕人世的浮事驚擾到生前就敏感易傷的人。他們說話的地方在別處。 但沒有,那是一個身形很相似的少年,搖晃拎著一袋零售的水果經過,接近時陸嘉北發現他的骨架比陸向珩要生得大些,身形雖瘦但卻飽脹著力量感,而他神情落寞,淋著細雨,雨水順著高挺的鼻梁淌下,恍若哭泣,舉止間帶有他熟悉又陌生的深痛呼吸感。 往下看,他兩雙手纏滿了醫用的繃帶。 陸嘉北只看了一眼,便收回整理鮮花的右手,知道時間不多,只好步伐匆忙地向墓園門口走去。 兩年前他就徹底擺脫了陸家的束縛,如愿以償遷到洛杉磯工作,他這次來不為別的,只是單純借著休假時間來按時掃墓,也許大洋彼岸也有人在一座空墓前為其獻上鮮花與超度詩歌,但他只掃葬著她的墓。 門衛給他開門時和他問好,他們已是十幾年的老熟人,每年一見也能有許多回,陸嘉北有時清明也會來。 “小徐怎么不在?”陸嘉北朝著老門衛揮了揮手,又輕輕指了指值班休息室,前幾年還在床邊趴著看書的小孩此時已不見了蹤影。 “上學年紀咯,被他爸媽接走,這里離學校太遠,走讀不方便?!?/br> 離開墓園前他總要和別人說上幾句話,怕在外面露多了平時沒有的悲意寒氣,和老徐說話,聽他和江雪一般掩飾不佳的口音,才得以恢復往常的笑意,血液才流轉活動起來,人也才片刻覺得風有些冷了。 陸嘉北點點頭,又和老徐說了幾句話,想起要趕航班的事還是提前告了別。 離開前他忍不住向園內一覷,想再遙遙看一眼江雪,卻看到方才擦身而過的那個少年正對著一塊新建的墓碑,左右手輪替著,在吞食剛才袋里裝去的水果。 “都是可憐的人吶?!崩闲斓皖^嘆道。 陸嘉北在細雨冷風中撐開了傘。 他此時此刻本應坐上飛往美國的航班,等待用一段旅程安放他的情緒,沒成想車上一通電話接了,陸嘉北只能讓司機掉頭去風臺街。 他沒有這里的備用鑰匙,在街邊找了個電線桿輸了開鎖廣告的電話才上樓。 不一會,兩個工人卸掉了那道有些因年歲而生弛的門鎖,陸嘉北給他們掃了五十微信。 房門里昏沉一片,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的光,空氣里全是過期的酒水味。 他進去時便聽到了衛生間的動靜,推開門看,陸向珩正在洗手臺前漱口,陸嘉北優于常人的嗅覺聞到一股酸氣,知道陸向珩剛才聽到人來卻不去開門大概是因為在抱著馬桶嘔吐,一時因為外力誤機的怒火也撒不到他頭上。 一拳打在棉里,陸嘉北嘴皮牽扯半天,還是冷笑著說:“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你爸還以為你死了?!?/br> “我死了不是更好,遂了所有人的愿?!焙韲当划愇餂_刷過后聲音變得異常沙啞,陸向珩生病了,他不用量都知道自己發著高燒,現在看人都重影,能夠站著和陸嘉北說話已經不錯了。 他定了定神,轉身從墻上扯了毛巾,側著越過陸嘉北,蜷回客廳的沙發毛毯里。 陸嘉北跟過去時被地上的酒瓶絆了一下,氣得把房間里的燈全開了,又不太滿足,把窗簾拉開,小小的窗戶投進慘淡的光,怒氣跟著他本人才消停下來。 外面還在下雨,陸嘉北想起江雪舊時也是這樣立在這里看著這扇窗落雨的,愛屋及烏的情緒上來了,他憐惜江雪,不得不跟著憐惜江雪留在世上唯一的東西。 陸嘉北從一堆工作文件里收拾出沙發一角,好不容易坐下后才對著那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昏過去的人勸道:“你爸讓你回英國,你就回,你非要和他過不去在國內干。幾年前你被他試著制裁時反將他一軍,這事大家都只當你心里憋著一股氣,想和家族里證明自己的實力?,F在大家都承認你了,你遲早是要回去繼承陸家的所有,現在在國內弄得再好,之后你也顧及不暇?!?/br> 沒有動靜。 “他那次病后傷了根本早就換了脾性,做事不再不顧忌別人感受,現在等于是捧著求著你回去繼承家業。我說實話,讓陸庭澤把家業給旁系那幾個草包還不如勸他捐給教堂搞慈善積德。你為什么就不愿意回英國呢?” 陸庭澤幾年前摘除器官,身體大不如從前,也許是rou體上的消損讓那股精神和脾氣也打了折,他終于良心發現還了扣在手里的陸嘉北的護照和身份證。 陸嘉北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想不明白如今換了主被動局面,為何陸向珩還是一條路走黑不肯回頭。 陸嘉北很快想起那年他被叫來幫的忙和見的人,試探地問道:“你還是放不下宋家那個姑娘?”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他淺淺收回了呼吸,想著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陸向珩身邊沒什么從小到大的朋友可以說這些話,除開宋嬋,和他待過最久的還是他陸嘉北,這么一想,他便將開解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攬,直接道:“她都要結婚了,你總不能去搶吧?!?/br> 宋嬋去年就訂了婚,訂婚宴請柬甚至還給他發了一份,他因為當年的事情覺得對不住她,高低是見過幾次面,也算得上是長輩,訂婚時雖無顏出席,卻斥巨資送了從京都運回的貴禮。 這次婚禮他們仍然邀請了他,婚期定在明年叁月底,正值春風和煦的季節。 兩人的婚紗照也提前拍好了,印在請柬上當背景,兩個新人郎才女貌,怎么拍都能看出那洋溢著的對彼此的寵眷愛意。 陸嘉北正想著陸向珩會不會是因為也收到了請柬,才至于成了這幅落魄樣,連他親爹的電話也幾天不接。 茶幾上那份眼熟的卡片吸引了他的注意,不好的預感大作,他抽出來一看,拋開被邀請人姓名寫著“陸向珩”,其他地方一模一樣的婚柬。 殺人誅心。陸嘉北把這四個字在心里來回念了個遍。 “唉……”他嘆到一半止住了,組織著語句安慰道:“宋嬋也沒那么好,她最近發的朋友圈都發福了……”陸嘉北睜著眼睛說瞎話,一通胡亂輸出,想著怎么說才能讓陸向珩好受些。 “我尋思陸庭澤先前給你物色的那個未婚妻不是也很好么,艾伯特上次和我說時還可惜了好久,我看你就得回英國一趟,看看我們約克郡的美人。英雄不論情場事,不過從頭再來嘛!” 陸向珩這才動了,但卻也不答他的話,只伸出手臂在沙發上摸索了一會。 陸嘉北剛以為話術療程終于起效,那邊就騰空飛來一本雜志,正好砸在他臉上。 “滾?!标懴蜱襁B半個字都說不完整,又倒了回去。 從頭再來。 陸向珩昏過去時做了夢,他不經常做夢,因為夢無非有兩種,一種是噩夢,一種是美夢。 噩夢類似抽筋拔骨,痛得他無孔不入;美夢如砒霜摻糖,毒進五臟六腑。 失去的官方釋義是消失、丟失,是原有的東西不再具有,是沒有取得,是沒有把握住。 陸向珩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擁有過,他想了很久這個問題,自覺可能他還沒來得及真正擁有就立刻丟失,那就不算得而復失。那是他不曾具有,何談消失。 他這么想的時候,痛苦會減輕很多,心里壘起的重石也不再壓得他喘不過氣。 總之他一直在做不停失去什么的夢,而他不承認自己失去,夢就不會反映現實,那就不是真的,那都是虛假的疼痛。 還有一種夢是美夢,是爐上粱,是南向柯,是愿意睡著再也不醒也要耽溺在其中的美事,那是他心里有所企,有所求,是照出他心中最渴求什么的一面鏡子。他也一概不承認。 總之噩夢美夢都不過是自己的一場臆想,但他這次承認自己做夢了。 陸向珩夢到在品川,周彌音坐在他對面拉琴,他們的頭頂是卉園綠穹,她仰著長頸在拉奏簡單易記的波爾卡,一遍又一遍,絲毫不停歇,有時會拉同一個章節很多次,而旋律印進他腦中,再也忘卻不了。 恍若在經歷一場短暫的時停,他們一直坐在那里,耗費了一整個陽光盎然的下午,而日光不落,玻璃仍然晴朗。 沒有晝夜的更替,只有不停地循環。 陸向珩醒了過來。除了看見天花板,之外就是醫院不銹鋼架上懸著的點滴液。 醫生正好在病房內,聽見動靜便過來詢問他的狀態,他一句話都沒聽,扯掉手上正在輸液的針,就要下床回家。 陸嘉北念及要報答當年陸庭澤的“恩惠”,把他弄回英國花了不少心思。 陸向珩一邊想著,穿著病服來到大堂,看見墻壁上的鐘表上的日期與時間,心里剛有數,一旁金發的護士便急得從服務臺站了起來: “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幫您的嗎?” 他走得這樣急,醫院里的人沒來得及反應,直到門口的安保雙開門般站在他面前,而陸嘉北正好抱著裝著堿水包的牛皮紙袋進來,攔住他們還未開始的對話:“噯,沒好能不能先好好休息?!?/br> 那一番話是對陸向珩說的,陸嘉北緊接著側過頭,用純熟的英音和前來的工作人員解釋了幾句,才遣散了一堆過來看熱鬧的員工,領著臉色蒼白的陸向珩回到病房。 “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都要輸液了,能不能先老實等病好了再折騰回去?!标懠伪睆募埓锬贸雒姘退崮蹋骸俺R帣z查沒有一項不出問題,這些年你都在折騰些什么,把自己的身體弄成這樣,真當自己是機器人?” 陸向珩大概在生他的氣,一句話也不應,放在案臺上的食物也一概不動。 也是自己沒理,陸嘉北只好訕笑,嘴上賠罪道:“我只答應了陸庭澤帶你來英國,沒有更多后續,如果你有什么想讓哥做的,盡管開口——我過幾天可就要回洛杉磯了?!彼麄儍扇四隁q相仿,彼此用姓名稱呼,叔侄的關系也只有在大宅里才會被旁人提起,他們更像被陸庭澤差點折磨死的難兄難弟。 “他要幽禁我多久?!?/br> “一家人說什么幽禁不幽禁的,他……唉?!标懠伪毙奶摰乜粗饺酸t院的室內裝潢,陸家有什么產業陸向珩比他更清楚,一句解釋的話說一半說得干巴巴,他索性閉嘴,看著陸向珩逐漸陰沉的神色,才又接話道:“明天我和他說,讓他給你轉院?!?/br> 陸嘉北覺得,自從學業完成后,陸向珩便越像最初陸庭澤的脾氣,比起之前偶爾還會穿上春風和沐的一身溫柔皮,現在對誰都一副刻薄冷漠的姿態。而他不像他父親,眼中沒有任何露骨的欲望,一股帶著兇狠的陰沉垂在漂亮雙目里,反而讓他感到更加忌憚。 他那種目空無物的氣質讓人生畏,不是陸庭澤的部分,而是像江雪陰郁的那部分更讓他畏,畏他沉默底下藏著對付自己的歇斯底里,就同江雪當年一般,而她尚且有稚子可以怪罪宣泄,陸向珩又能怪誰呢? 陸嘉北不明白陸向珩到底執著什么,他碩士第二年輔修心理學,最怕的病例就是這種不知其何所求、何所畏的患者——患者,對的,他肯定陸向珩心里已經有東西開始變質,卻無法確定腐爛到了哪個程度。 那些消損皮rou的小病用抗生素就能積極解決,沉在皮rou下的沉疴爛疾才棘手無比。 他怕他步江雪的后塵,每次見面都力爭抓到病源所在,試探著惹怒他牽動他的情緒。 護士叩門,打斷兩人之間難以維系的沉默,門開了,她露進一個腦袋,笑著和陸嘉北打招呼:“前臺簽收了陸先生的包裹,我給你們送來?!?/br> 陸嘉北用瑞士小刀幫他拆開,里面是一本新的設計師月刊和幾頁廣告紙。 陸向珩看了,低著頭沒吭聲。 陸嘉北僵了僵,解釋道:“陸庭澤說你要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艾伯特查了你訂閱的東西,都轉運寄來這邊了?!?/br> “我要回國?!标懴蜱裾Z氣輕飄飄的,毫無精神氣,但話卻比什么都要堅定,誰也沒辦法輕易改變他的主意。 “回國做什么呢?公司已派了人給你打理,你在那邊再沒有心系的東西?!标懠伪毕袷窍肫鹆耸裁?,拆開雜志的塑封給他遞過去:“回國,是去找誰,還是在等誰?” “陸嘉北,別再試探我?!彼纻涞淖藨B刺傷了小時候兩人共處而生可憐微薄的感情。 陸嘉北卻在心痛之余感到難以自抑的興奮。 知道他是為了什么著急回國之后,一切都好辦了起來,陸嘉北說服陸庭澤同意轉去不在陸家名下的醫院,又給了他筆記本電腦,讓他自由地遠程管理國內公司的事。 就算這么做了,陸向珩的急躁和焦慮也幾乎躍然于病征觀察表上,但總算讓他松口妥協延緩回國的日期。 陸向珩知道陸嘉北和陸庭澤兩個人留他下來的心思各不相同,但前者倒是比后者更加令人心煩,他每天找到機會就來假裝情商低下故意說錯話,以此激怒他,手段低劣,連心理醫生的正常問診步驟也不遵循了,后面甚至裝都不裝: “你到底在等什么?等誰?” “我沒有等誰?!彼麊柫颂鄦栴},陸向珩煩不勝煩再次否認道,卻又在陸嘉北滿意的笑里意識到自己中了套。 他這才警惕起來,談話來回滴水不漏,有時干脆不答話,讓陸嘉北只能干著急,根本無縫可鉆。 這種僵局持續到陸嘉北有一天發現陸向珩失魂落魄地佇立在醫院門口,意識到他不對勁后搖了搖他的手臂,陸向珩回過神,顫了顫后脊,彎下腰吐了出來。 陸嘉北被未曾見過的他的慘狀吸引了注意,事后才想起自己新買的兩千磅風衣外套毀于一昔。 這樣的應激反應,他連續吃了兩天的流食,甚至辦公都停了好幾天,背坐在病房的窗前,像秋日被殘雨打敗的衰荷。 陸嘉北自然去查了醫院的監控,發現那日陸向珩從二樓科室一路追到大廳,成倍放大了細看后才后背一涼,那華裔的面孔異常熟悉,他很快認出這就是當初陸庭澤從中斡旋的婚事對象,周家的掌珠周彌音。 陸向珩見到周彌音時,以為是自己病中恍惚,走出幾步后沒過幾秒又篤定地回頭去追,追著追著自己的腳步卻慢了下來,那天中午醫院看病的人很多,逐漸地,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讓他再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認錯呢。只不過是第一面時不愿意承認,恍惚去追又意識到自己沒有見面的理由,等她回頭他又該說些什么呢,就像那天她在梧桐樹下站著等他回答,他卻什么也說不出。 “我會等你回來?!痹偬痤^時街道已經空無一人,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這句話,心里只不住地責怪自己笨,想好的話到她面前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了。 就像凍在圍墻上的樹,他沉默地看著她的面容淺淡,嘴角逐漸向下著拉扯。 他想上前擁抱住她,卻被她后退一步躲開,他收回懸在空中的手,表情似稚兒懵懂,就連正視她也做不到了。 沒有多久,她就這么安靜地轉身離開,連一句再見也沒有留下,而他只是低頭,因為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 “我會等你回來的?!彼缓糜种貜驼f了一遍這句話,不知道對著誰。 臟器被情緒牽動著幾乎靜止下來,猶如車馬輪鏈被斥力慢慢撕扯,四海脫韁,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吐得那么難看失態,就像喉嚨里藏著情緒開關被人生生扭斷了閘,久久停不下來。 陸嘉北說他病了,陸向珩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聽不懂這叁個字。也許主謂賓本身無誤,只不過放錯了位置,他下意識想反駁,被開口喉間的嘔意嚇了一跳。 晚上睡覺時房里落下燈和月光,陸向珩的指尖深陷在喉嚨左右皮膚里,青綠經脈蜿蜒在他蒼白的手背,他像是想要止住奔嘯在嗓眼的湯湯之水,使著勁往回摁。 疼痛讓他清醒,但越是清醒越是無法松手,他忘卻自己怎么失去意識,當第二天陸嘉北指著他鼻尖控制不住情緒似是欲泣,他想開口說話,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昨晚被自己親手壓壞。 疼痛讓他暫時無法發聲,但也暫停了控制不住的嘔意翻騰。 他不愿意換醫院,陸嘉北不知是氣得手指發抖,還是被他對自己的狠心驚懼得難以回神。 “我知道你又想等她來?!?/br> 陸向珩垂下的眼睫顫了顫,沒有答話,但卻朝著窗外的方向點了點頭。 “何苦呢……何苦呢……”陸嘉北面色比他還要難看,眉間是為著他而生的急迫,他甚至不敢多加指責和假設——如果早些,那該多好。 那些輕飄飄的話,他一個字也說不出。 陸向珩死守著江城不放,一守就是二十一年,他的前十六年被江雪的死釘在那間狹窄的浴室,好不容易遇到也許是第一個愿意來敲響這扇流出血水門的周彌音,她踩進一地的臟污,為他擦凈眼睛上蒙上的灰塵,反倒被他鮮血淋漓地在小臂上狠咬一口。 他來不及給她舔舐傷口,只站在浴室原地眼看著她捂著傷口,推門而出。 從此,他的之后五年被鎖在無人看管的囚鏈中,他在原地給自己畫了一座牢,他自己監禁自己。 周彌音輕輕說:我走了哦,我真的要走了。 他記不得自己說了什么,陸向珩知道自己在逃避,他好像只配站在永遠擦不干凈地面的狹窄浴室,呆愣地看著她意外的降臨而又如他期望地離開。 他被這么教化,不明白自己做過的事有多么令人傷心與不近人情,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做錯了之后已經太晚,那門大大地敞開,不管他怎么把里面打掃得干干凈凈鋪上不再凍腳的雪白的毯,他都知道她不會再來了。 往后只剩他一個人了。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陸向珩終于出院了。 出院的那晚他又做了與那天一模一樣的夢,卉園綠穹頂下,周彌音坐在他的對面安靜地拉琴,木質琴身落在她纖長的頸上,線條美得讓人啞聲。 醒來后已是深夜,他雖面色疲憊又有些許惶恐,于是拉開桌案下的抽屜,從里拿出在醫院用的藥和筆記本來。 翻開第一頁,上面只寫著一句話: “陸向珩,讓jiejie來疼愛一下你~” …… 他緊接著往下翻下去,就像是每次書寫時都要將前面的內容再刻入眼里一遍,看得仔細萬分。 “陸向珩。她不喜歡你,你就不能考慮一下我?” “陸向珩,茉莉是什么意思?”“那孔夫子搬家為什么是這個意思???” “陸向珩,我宣布今天起本人成為這里的正式住客,不要收我租金哦?!?/br> “陸向珩,那么貴的衣服你就這么洗縮水了?” “陸向珩……呃,我就是叫一叫你,別瞪著我啊,你你繼續睡?!?/br> “陸向珩,你能不能不要去,我晚上一個人睡覺害怕?!?/br> “陸——向珩我又又又又又又忘記倒洗衣液啦!” “死陸向珩我生大氣了,除非……你給我點那家限量的甜點外賣?!?/br> …… 他收回筆,寫下今天想起來的事,又重看檢查了一遍,才滿意地合上,就著溫水吞下藥,將一旁的黑膠唱針放下,唱片上的針痕累累,不知道這是聽的第幾遍留下的痕跡。 他閉上眼,仿佛在歡快的波爾卡里睡得安穩。 眉眼間是疲憊、沉眷的溫和。 “mama,今天我們學的曲子好令人開心?!?/br> “是的——波爾卡可以表達快樂,給予祝頌,贊歌人民……更可以代表美好的…愛情?!?/br> 周彌音說完,自己也愣了半晌,再抬頭時看見窗外人正隔著窗對來的溫柔眉眼,一掃忽來的怔忪,也跟著一齊笑了。 一切都好。 (作話:波爾卡在陸周初出場時有提到,那時是偶然夾在散亂的琴譜里面的,陸向珩對樂曲情感并不明白,但周彌音從小練琴,能輕易認出來,從那時開始她就誤會他是喜歡宋嬋的。所以她對他的喜歡并不是自我滿足式地想要了卻經年噴泉夜的一個夢,而是因為嘗試接近了他后愛上他,愛他的同時知道他缺失很多愛,不吝于給他更多,哪怕會傷害到自己。所以她不會恨小陸,只會把那一切都當做盡力而為過后的遺憾。她對他的感情永遠真實,而且不會隨年歲消逝而淡忘。因為家庭教育環境很好,彌音從小被愛得很好,責任感和認知能力都要更成熟,她會珍視這段感情,但卻永遠不會因此擾亂另一份,她注重眼前人,司熏和她會過得很幸福。當然平行世界中小周如果選擇再給小陸一個朝她向前一步的機會,他也一定會抱住屬于自己的幸福。說是追妻火葬場,但是不會安排他們見面的,最近在看叁島由紀夫,不知道這樣譬喻是否恰當,在我看來,這就像《春雪》里清顯無法再見聰子,不是因為彼此愛已消磨,而是她決定的事情無法變更,如同消融的春日之雪,愛再無轉圜的余地,而深陷追悔的愛之人如同大病一場,如何痊愈我們無從得知。就此,不會再增加新的番外,新追加的一篇一定不會讓大家都滿意,只是想了卻大家的心愿,練筆篇多有不善,請多包涵。最后,往事不可諫,只需記得“我所把握住的,都成了光”,珍惜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