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愛無周寰(四)
陸向珩難得會收到匿名的信件,一開始他以為是陸家那邊寄來的,但一看手法拙劣,甚至有跡可循,他把事情交給別人去查,在國際航班樓里候機室接到了是誰寄來的通知。 對話框里寫著:秦思南。 想起她是經常和周彌音一起玩的學生會成員,推斷大概是周彌音托她幫忙寄的信,陸向珩剛打開想看看她還能對他說些什么話,又一時忍住,把信封夾在筆記本里,準備之后在參加她的生日宴會時當著她的面再拆開。 上周陸庭澤就給他打了電話,說今晚的晚宴必須到場,按照禮節,兩家世交的關系他應該提前一天住在莊園里的,但他故意拖到當天才訂機票,算算時間勉強能卡著點到。 沒想到因為天氣原因,航班延遲了兩個小時,等他到那個熟悉的莊園門口時,晚宴已經開始許久,舞池里華服搖擺,西裝革履,大廳角落有規模不小的樂團在演奏著悠揚的華爾茲曲目。 陸庭澤無疑又在人后罵他不知禮數教養,就連西服也穿不規整,字里行間全是對他的不滿,當他提到江雪兩個字的時候,陸向珩才收回往常淺薄的笑,冷著臉去客房換上了那套略顯夸張的黑色燕尾服。 出來的時候對面房間的門正好打開,周彌音一身曜黑色的禮裙穿在身上,特地化了比平時更顯得成熟的妝容,烏黑的頭發盤在腦后,手里掐著一只longtogo,出來正好對上他的目光。 她長裙底下應該還穿了高跟鞋,比起平時高出了一截,看到他后明顯愣了愣,好像已經不在意之前他做的事,還笑著問他:“你來參加我生日呀?” 想起陸庭澤一半威脅一般逼迫的通話,雖然他有一百個理由不用來,但還是接通了他父親的電話,“被逼無奈”地來到這里。 陸向珩心里自嘲,嘴上半開玩笑道:“陸庭澤把我綁過來的?!?/br> 沒想到周彌音卻變了臉色,她早年對他在噴池邊的遭遇印象深刻,此時此刻將陸向珩說的話全數當了真:“他這么能這么做?” 陸向珩一時之間不知道她想表達什么意思,只是沉默著不說話。 周彌音看他的神色,以為他覺得這樣的出席很沒有面子,才轉移話題道:“沒事的,我一會和父親說,說你學校里很忙,你如果不想留在這里住幾天明天走也是可以的,他不會怪你?!?/br> 陸向珩看著她帶著耳夾,金色的寶石墜在發間,隨著她說話一下一下地晃動,沒注意聽她說了什么,只答了聲嗯。 她今天漂亮得陸向珩晃了神。 周彌音點了點頭,掩飾起眼里稍顯的失望,本來因為他的出席還感到高興,此時也只能收拾好情緒又笑著對他說:“那走吧,一會我還要跳開場舞呢?!?/br> 陸向珩點了點頭跟在她的身后,從燭火幽暗的走廊走向富麗堂皇的宴客廳,他一直看著她的后背。 也許是因為穿禮裙的原因,她一直向上挺著脊背,盤起的頭發不再遮住她纖長的脖頸。 她長裙上的細閃在黑暗中波光粼粼,像幽暗海域里出沒的人魚。 回到宴客廳,大家為她的重新歸來歡呼鼓掌,在昂貴的燈鏈與穹頂下,人們為她慶生,她不再是品川追在他后面跑的普通女高中生,而是用玫瑰珍珠雕砌出來的公主,在她生活的世界里,不存在不及格的分數、冰冷的待遇、無果的戀情,她有廣袤的選擇和無盡的富饒。 回到宴會角落,陸向珩端走侍者送來的香檳,看著她去接過樂團首席遞來的琴盒,從里面拿出一把漂亮的黑色小提琴,她走上高臺,執弓搭弦,在燈光下呼了一口氣,緩緩拉出一首《萬?,斃麃啞?。 曲子和緩,沒有底奏,琴音很柔和,他雖然不拉小提琴,但也知道她的小提琴技術很精妙。 “為什么不繼續學鋼琴?”他留學那時曾在露天臺上問她。 她摸著那臺年舊的斯坦威想了很久才說:“小時候我就知道,鋼琴對我的青睞遠不及我的姑姑,沒有人規定它這么做,鋼琴也許也沒有這么想,但我感受到了,我就放棄?!?/br> “畢竟,明知道最后是一場無疾而終,還去奔赴的話,是不是不太符合我的性格?!?/br> “那你呢,又是為什么放棄了鋼琴?”她彼時問,卻沒有得到回答。 一曲畢,快得他來不及反應過來,陸向珩看著臺上取下琴身的周彌音,她笑得開懷又燦爛,周圍的人的鼓掌如潮水,遮蓋住他低聲的回答:“因為喜歡?!?/br> 陸向珩小時候對家庭的記憶中,只有從來缺席的父親和精神失常的藝術家母親。 母親不會和他解釋父親的去處,也不解釋他為什么從來不回家看他們,她大部分時間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弄書畫,專注于藝術工作時她很專注,也很冷靜,不喜歡有人在旁邊吵鬧,也討厭任何一絲噪音。 時常會工作上一天,不眠不休的,忘了給陸向珩做飯,也把每天送他去幼兒園的事情拋之腦后,每天的24小時內,他被想起來的時刻屈指可數。 防盜門是反鎖的,她怕在她工作的時候陸向珩會自己出去跑丟,連和鄰居小孩出去玩的可能也徹底沒有,他也從不開電視放動畫片,因為會吵到母親工作。 在學齡前那段時間,他都只敢在自己房間里躲著看書。 母親精神紊亂,常年獨居和育兒困難,再加上懷孕與工作斷聯的那一年,工作上的遇挫讓她患上嚴重的躁郁癥。 每個病人會有處理自己病情的途徑,而江雪緩解自己痛苦的方法是,不斷地虐待自己一切不幸的來源——那個不被期待生下的小孩,毀掉她藝術生涯的苦因。 病情惡化后,她開始不斷測試,比如說開車把五歲的他扔在郊區草場,在家里等上一天看看他會不會像狗一樣自己回家。 那晚陸向珩渾身臟兮兮地站在門口敲門時,難得看見母親對他露出欣喜的表情,他將在眼里打轉的淚水收了回去,他以為母親終于肯接受他了。 沒想到的是接下來愈加變本加厲的測試。 早上她只準他趴在地上吃飯,晚上又會抱著他傷痕累累的身體說:“小珩,你會原諒mama的對嗎,mama不是故意的,mama是太愛你了?!?/br> “你也愛mama的對嗎?” 最開始發現他不對勁的是住在隔壁的宋嬋,那天她奉命來送過年的拜年禮,聽見門內東西撞落摔碎的聲音,以為他家遭了賊,連忙跑回家里說。 幾個大人合力敲碎了窗戶玻璃,看到被壓在地上捶打的陸向珩沒有掙扎,雙目空洞地看著虛空的地方。 而往常那個優雅美麗的藝術家正騎在她親生的孩子身上,用硯臺砸他的頭。 宋嬋還小,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她只知道第二天,家里因為神佛的理由,把鄰居家的哥哥接過來和她一起住,他之后就和她一起上學了。 沒過多久,一年后他被接回蘇格蘭的父親家,陌生的男人坐在皮椅上,用挑選商品的眼光打量他,最后說到:“差強人意?!?/br> 他并不眷念蘇格蘭的生活,所以他接到醫院里母親的電話后,就立刻和父親說了回國的想法。 “回去?等著你也變成小神經???”陸庭澤冰涼的話語刺傷了他。 陸向珩用手拍落他握在手里的煙斗:“我不準你這么說我媽?!?/br> “根據我知道的,你之前一直在被你母親虐待,這么不愛自己孩子的女人,你關心她干什么?!?/br> “你憑什么說她不愛我?!彼澏吨曇?。 陸庭澤看了他一眼,轉身打了個電話:“伊森,帶他下去,噴泉那邊跪著,什么時候愿意留下什么時候回去?!?/br> 不久便落下了雨。 他后來昏迷了,什么事都記不情,第二天便在床頭收到一張回中國的機票。 他要回去,回到家里,問他的母親,到底愛不愛他。 他踉踉蹌蹌走到市精神病院,卻被通知母親昨天退院回家了。 母親是愛我的,她在家里等我,她會抱著我說歡迎回家。 大樓,車輛,街角斷了一半的電線桿,隔壁庭院爬出墻的花,警車,陌生人,哭鬧的小孩,紅藍色的燈光。 “mama,我的mama在哪里呢?” “mama……” 他穿過警備線,走進那扇鎖住他多少年的防盜門,看見血跡沿著木地板蜿蜒進他的房間。 在他即將走到臥室門前時,一雙干燥溫暖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看小珩,mama在這里?!?/br> “你愛我嗎,mama?!?/br> “嗯,我最愛小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