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心灰意冷這個詞起效時間只在一瞬間?!軓浺?/br> 陸向珩是在一個四下雷鳴的夜晚重新出現在周彌音面前的,正如許多年前庭院噴泉的那個雨夜,只不過這個夜晚多了雷電交加,從高層公寓俯瞰而下,看不見噴泉,也沒有花園。 浮著水滴的窗戶像打濕的紙,天空沒有月亮,烏云遮目,大雨滂沱,就像是在竭力清洗整座城市的臟污與疲憊。這是周彌音來到中國后下得最大的一場雨,比以往記憶中任何雨勢都要洶涌盛大,也比起以往每次落雨時刻更能挑起她經年的記憶。 單薄的白色襯衫,浸濕而顯露出的青白皮膚,從發尾不停滴落洇濕干燥地面的咸澀雨水,掙扎又脆弱的表情,同許多年前病中一瞥,她聽見門鈴響動與克制的敲門聲,開門隔著防盜鏈,她看見陸向珩微曲著上身抵在門柱上,略顯虛弱地抬頭看向她,幾乎與記憶重合。 那時候他說了什么話她已全然忘記,也許是潛意識進行深層逃避的結果,或許又是出于滿目愛意而無法不自障雙目的原因,她解開防盜鎖鏈重新開門,讓如同從水里撈出的陸向珩弄濕玄關的第一塊地板。 “你去哪里了,這幾天都在下雨,怎么不帶上傘?!标囉瓴晦D的天氣,不帶傘出門不太像是陸向珩能做出來的事,但她語氣并非責怪,而只是純粹詢問他原因。 “忘了?!标懴蜱裰皇沁@么回答,簡短又顯敷衍,但身體卻仍由周彌音領著路帶他去浴室里脫下濕衣洗澡。 “但這可不像你能做出來的事呀。對啦,市賽結果出了么,我聽思南她說學??旃窳??!彼麄冊诒荣愲A段前后幾乎沒怎么見過面,平時她發的微信消息他也和之前一樣很少回復。 她知道他很忙,有次去醫務室,看到一個競賽生因為過勞發燒正要被家里接走,那個時候她就只希望他不要生病,順利通過考試就好。畢竟最后一次見面,在博物館那次推開的親吻,也讓她暫時心神紛亂,約見面可能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不如安安靜靜地等著他結束考試,別再給他制造多余的壓力和麻煩。 雖然她也很想他。 連續暴雨預警讓學校暫時給學生們放了個短假,住校生集中統一管理,在寢室配備的自習室里自習,走讀生則在家里寫老師布置的作業,直到被通知返校上課。 周彌音從干凈的櫥柜里拿出新的浴巾與香皂遞給陸向珩,他身上還在滴水,靠得近了可能還會被從瓷磚上濺起的水絲激到,她縮了縮裸露的雙腳,不在意他沒有回復她的問題一般告訴他熱水該往哪一邊放。 “還行?!标懴蜱裨谒龔澫卵谙词_豎柜中找沐浴露時,突兀地回了這一句。他低頭盯著她因俯身而露出的半截腰,喉嚨有些發癢。 可能真的要感冒了,他想。 周彌音抬起頭從鏡子里看到他神情的時候愣了愣,隨即把從柜子里拿出的沐浴露遞到他手中,然后說:“那你先洗澡,別感冒了?!?/br> 說完她便關上浴室的門,隨后轉身背貼在門旁的墻壁上重新喘回了氣,隨后又發了會呆,見面固然高興,但出于某種直覺,她總覺得今晚會有種避不可及的危險,但她卻在給他開門的一瞬間喪失一切逃脫的勇氣。 至少她在面對陸向珩時沒有辦法。 陸向珩洗澡花的時間很久,但也許是她的心理作用?;姙a而濺落地面的水聲不停傳到客廳沙發上的周彌音耳里,她打開客廳里不經常打開的電視,隨機跳轉出的頻道正在播爛俗的愛情電視劇,但這種爛俗正好能轉移一些注意力——是事后不會怪罪自己內心太過脆弱的一種自我排解。 正當她覺得時間有些久,想去問問浴室里的人是否需要什么幫助的時候,陸向珩就裹著浴巾和浴袍推開了浴室的門。她的衣服尺碼太小,沒辦法套在他身上,不過有一件當初管家在浴室日用品里配的浴袍,她不喜歡穿,一直放在最上面的柜子里,此時穿在陸向珩身上,合身得就像當初管家就是為了他而準備的。 但其實陸向珩并不喜歡浴袍這種粗糲的質感,只不過現下沒有干燥的衣服可穿,只能將就著攏在身上,腰帶也并沒有系緊,從而避免和皮膚之間產生過多的貼觸與不適。 陽臺上的洗衣機正在運作著滾動,隱沒在窗外的雨聲中,客廳里電視的聲音被調得很小,陸向珩掃了一眼電視屏幕,低頭問周彌音衣架在哪里。 周彌音“噢”了一聲,指了指陽臺說:“都在陽臺的晾衣架上?!?/br> 陸向珩點了點頭,放下手里用于擦干頭發的浴巾搭在沙發邊緣,伸手推開陽臺的落地門,外面天很黑,沒有開燈——她本來是要提醒他燈需要在客廳開的,但話卻含在嘴里,只能看著他就著窗外灰白的光和洗衣機顯示屏上微弱的光成功在晾衣架上找到了衣架。 周彌音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只能重新把目光匯聚到眼前的電視屏幕上,她側坐在沙發上,不遠處就是陸向珩剛擦過頭發的白色浴巾,上面沾濕不均,灰白斑駁,她離得很近,只要一抬手就可以碰觸到的距離。但她抑制住了這種聽上去略顯變態的行為,重新聚焦眼神,回歸到電視劇里女主角的一顰一蹙,在她看來實在不符合中國人含蓄審美的浮夸演技。 “周彌音?!标懴蜱袷帜弥录苷驹诼涞亻T框旁叫她。 她脊背不受控制地一抖,腳背一縮,轉過頭來略顯驚嚇地問:“怎么了?!?/br> 尷尬的神情像是在掩飾著什么,但陸向珩并不知道緣由是什么,他也無心追問,只是直截了當地問她:“你是不是忘了放洗衣液?”透過洗衣機透明筒身看到沒有泡沫而距離洗衣結束還有半小時的時候他就有些感到奇怪了。 “啊……”周彌音突然xiele力,倒在一旁的沙發上,悶悶地說出了聲“對不起”。 她實在太緊張,記得洗衣服已經很不容易了,此時此刻埋在沙發抱枕里,頗有怨懟地小聲說:“別揭穿我啊?!?/br> “你說什么,我沒聽清?!?/br> “沒沒沒什么,要不待會再洗一遍,晚上烘干也很快的?!敝軓浺舫烽_抱枕,發現陸向珩已經沒有站在陽臺旁,此時此刻站在沙發后正對著她的臉俯首向下看,他的身影擋住了她半臉的燈光。逆光時候的眼神更加深邃難懂,而他的長發因垂首懸空,感覺隨時可以搔弄到她的臉頰。 她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燙,就這么睜眼看他緩緩更俯低下身子,直到近到她已經感受到一種近似羽毛的觸感拂在臉上時,她再也忍不住地閉上眼。 “浴巾?!标懴蜱竦穆曇艉芙?,可能是因為著涼的緣故有種沙啞的粗糲感。 周彌音睜眼,陰影撤銷,目之所及是有些炫目刺眼的客廳頂燈,她撐起身看,發現陸向珩拿著那塊原本搭在沙發上的浴巾和衣架往浴室里走。 她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愣在沙發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一直到陸向珩洗好貼身衣物晾好,看到拖得半干不凈的地又打掃了一會后實在沒什么事做坐到她身邊的時候,周彌音感覺自己才慢慢找回呼吸的節奏。 “這個這么好看嗎?”陸向珩問。 “啊……還好,可以學一些日常用語,有些之前沒聽過?!敝軓浺魹樽约壕幜艘粋€看起來很好學的借口,但卻讓陸向珩想起了另一件事。 “哦對,這次月考成績是不是已經下來了?!标懴蜱衲抗鈴碾娨暺聊簧弦崎_,側著臉看坐在沙發上看起來看電視看得真的很認真的周彌音,好似滿不經意地問。 這就是周彌音不想提起的話題了,月考成績確實已經出了,老師這次沒有發紙質的成績單,而是把年級排名大表直接甩在班群里,比今天雷電還要喧囂地,直擊全班的心靈。 “沒考好?”陸向珩看到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猜測著問。 確實如此,打開表看,她這次竟連前十也沒擠進——語文分數提高了一些,至少過了及格線,但理綜因為沒看懂題丟了很多分,這次題普遍簡單,所以她的排名往后排確實也合乎情理。同時這也是她這幾天沒主動去找他的主要原因,但…… “你這次沒參加考試?!敝軓浺舨淮鸱磪s陳述了一件事實。 “我參加市賽去了?!备傎惡驮驴紩r間重合,這次他也沒辦法跟著一起考月考。 “所以你成績都是零分,我比你高,是我贏了?!?/br> 周彌音看著陸向珩有些怔楞,自己也有些被自己的厚臉皮給弄不自在了,只是低頭重復說:“不管怎么說我分比你高,是我贏了?!边@天殺的語文真的太難學了,她不得不承認,可能一年半載她才能適應這種考核方式。 “行你贏了,所以?”陸向珩卻意料之外地松動了,很快就認可了她的說法。 “我……你得履行你的約定?!敝軓浺魢肃橹齑秸f,說到后面越沒底氣,甚至都不敢直視陸向珩的目光,畢竟她也知道自己在強詞奪理。 因為一直沒聽到陸向珩回答再一抬頭時,周彌音被他眼里燃燒的東西嚇了一跳,說不清是什么,但一定是缺少理智與深思的產物,濃重地郁結在眼底,他不言語,是一種讓她感受到危險的沉默。 “你想好?!彼罱K聽見他說。 周彌音身體先行,抓著抱枕艱難地滾下沙發,拖鞋也不要地跑進臥室里把房門反鎖上。 一種小動物的求生本能讓她逃避。 她后知后覺發現他從來都不是她可以憐憫收容的客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