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102節
陸致淡淡笑了笑,并不在意地道,“我倒還好,禮部一貫不如何忙。朝中再不太平,也牽扯不到我?!?/br> 禮部不似吏部戶部刑部這種地方,一年到頭不過就那幾件事?;I備科舉,再就是接待外賓。畢竟不是什么職權部門。 陸家和旁的世家不同,旁的世家恨不得子弟越出息越好,陸家卻不同,早早定下家主繼承人,嫡支所有兄弟,都要以繼承人唯首是瞻。這一代自然是陸則,以往陸致并不覺得有什么,也不曾有過妒忌或是埋怨,他與二弟出身不同,被寄予的期望自然也不同。他也心甘情愿做陪襯,只要陸家好,他便是吃虧些,又有什么干系,總歸是一家人不是? 但如今,他想起從前的自己,只覺得可笑。 他滿心念著兄友弟恭,兄弟情義,可旁人未必這樣想,親父子親兄弟尚有翻臉的時候,他以前究竟是何等天真,才會覺得,沒什么干系? 他之前同家中說,去了趟宛平,倒也不曾撒謊,他的確去了宛平,只是中途又去了趟大通。在大通,他找到了那兩個被從京中外放到大通的婆子,一番威逼利誘之后,從她們戰戰兢兢的話語里,他窺見了那一夜的真相。 原來并沒有什么意外,一切都是蓄意算計。 湊巧撞見那一幕的婆子,不過是收了銀子辦事。 那一晚的真相,他本來早該知道的事情,整整遲了一年。他的好二弟,早就看上了他的未婚妻,趁虛而入,一擊得中,逼得阿芙不得不嫁給他。 可笑他當初被林若柳那些話所蒙蔽,誤以為阿芙早就同陸則有了首尾,阿芙最重規矩,連與他相處時,都處處守禮,怎么可能做得出這樣的事?且當時阿芙住在府里,如何能與陸則暗中來往,還不讓旁人發現,當時管家的還是二嬸,即便陸則有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瞞得一絲不漏。是他當時氣昏了頭,才沒有察覺這其中的不對勁。 陸致低垂著眉眼,眸中隱忍,負在身后的手,也緩緩地握緊了。 到了今天,他當然不會還像以前那么天真,以為只要自己把話說破,陸則就會后悔羞愧,將表妹還他。什么兄友弟恭,不過都是面上的,背地里,私底下,誰的權勢大,誰便可以肆意妄為,便連兄長的妻子,也可以輕易地奪走。 陸則不就這樣做了,祖母沒有訓斥他,父親也不曾阻攔他,他們一個個的,都為他遮掩,唯有他,被自己的親兄弟,玩弄于鼓掌之中,蠢不可及。 他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陸則徹底翻不了身的機會…… “夫君,我們到了?!迸崾先岷偷穆曇繇懫?,令陸致從那些思緒中,猛地回過神來。他抬眸,朝不遠處望著他的裴氏看了一眼,輕輕點頭,轉過臉,盡可能平靜地、不露端倪地看向陸則,溫和道,“二弟,我們就先走一步?!?/br> 陸則頷首,“大哥慢走?!?/br> 裴氏在不遠處等著,看陸致朝這邊走來,他在離她兩步之外的地方,便停下了,沒有伸手扶她,不遠不近地朝她道了句,“走吧”。頓了頓,看了眼嬤嬤,叮囑了聲,“天黑了,扶著你主子些,小心腳下?!?/br> 嬤嬤聞言,趕忙上前半步,扶著自家主子。 裴氏心里,卻不由得升起些小小的失落。陸致很好,除了她外,他不近女色,在外也從不去那些花天酒地的地方,她有孕后,他亦是處處體貼照顧,她應當很高興才是,只是,有的時候,尤其是看見二弟和二弟妹如何相處后,她總隱隱覺得,他們充其量算得上是相敬如賓。 她也很努力地想要靠近他,他喜歡詩詞,她便也跟著看,他喜好丹青,她便也跟著學,但不管她做什么,好像都沒帶來什么改變。 裴氏想著,一時忘了邁開步子,直到被嬤嬤很輕地扶了一下,她才回過神,看著不遠處等著她、卻沒有催促的男人,她又在心里勸慰自己。 相敬如賓也沒什么不好的,這世上的夫妻,能做到相敬如賓,已經是極為不易了。陸致并沒有哪里對不住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二弟那樣喜歡二弟妹的。 “走吧?!迸崾蠐P起個笑,同江晚芙頷首告別后,輕輕朝嬤嬤吩咐道。 明思堂到了,但離立雪堂,卻還有一段路。 等江晚芙他們回到立雪堂,已經是一刻鐘之后,倒還算早,不到入寢的時候,且白日里兩人胡鬧后,江晚芙又瞇了會兒,此時倒是精神奕奕的,不大睡得著,索性吩咐惠娘,把陸則帶去保定的衣裳都取出來,看看有沒有要縫補的。 陸則的衣物,大多都是新的,他是世子,哪有人敢叫他穿舊衣的。但帶去保定的這些,卻不大一樣,是行軍路上或是打仗時穿的,以舒適為主,衣物舊些,反倒穿得舒服些。 看小娘子招呼著丫鬟,將他那些舊衣攤了一整張羅漢床,眉眼含笑忙碌著,陸則一時都不大想走,便只坐著,凝視這面前這一幕。 直到常寧來請他,陸則才起身。 江晚芙看他起身,很是驚訝,放下手里的衣物,走過去,“這樣晚了,還要出去么?” 陸則點頭,抬手撫了撫阿芙的鬢發,“嗯,有點事,去趟書房?!闭f罷,看了眼那羅漢床上的衣物,叮囑道,“看歸看,晚上便不要動針線了,免得傷眼?!?/br> 江晚芙輕輕應下,送陸則到門口,看他高大的背影,走出廡廊邊的小門,才依依不舍地回屋忙碌。 這一忙,就忙到了很晚。 她本來以為陸則過不了多久,便會回來的。卻不料他這一去,像是沒了消息一樣,但既是在府里,她倒也沒有叫人去催,看天色實在晚了,便叮囑惠娘給留了燈,自己先躺下睡了。 大抵是心里惦記著的緣故,江晚芙睡得并不沉,聽到門外有些許動靜,她便醒了,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坐了起來,看外間還亮著,疑心是陸則回來了,便下地穿鞋,想出去看看。 守夜的丫鬟怕是都睡了。 她正低頭穿著鞋,就聽見寢屋的門被推開了,她抬起頭,就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門外走了進來?;菽锱滤缓?,寢屋里并沒有留燈,故而屋里影影綽綽的,外間的燭光從窗戶紙處透進來,光線模糊黯淡,她看身形,本來以為是陸則回來了,但見那人一直不動,便又不是那么確定了。 “夫君?”看那人一直不動,江晚芙心里有些怕,小聲地叫了聲。 陸則聽出她語氣里的害怕,閉了閉眼,“嗯”了一聲,然后才朝床榻走了過去。 陸則一出聲,江晚芙自然就不怕了,她也不穿鞋了,將雙足縮回被子里,看陸則走近了,正準備叫丫鬟來點蠟燭,還沒開口,便見男人倏地俯下身子,一把將她抱在了懷里。 江晚芙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就聽見一句,“對不起……” 大半夜的不回來,一回來就跟她道歉。要不是江晚芙對陸則有足夠的信任,只怕是要懷疑他在外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情了。但到今天,江晚芙自然不會輕易地懷疑陸則,只呆了呆,將手環在男人的后背上,下巴抵著男人的肩,小聲地問,“夫君,怎么了?” 陸則聞到江晚芙身上的味道,是股很淡的香,比任何味道,都令他感到安心的味道。他沉默了會兒,并沒有說什么,搖搖頭,“沒什么,吵醒你了?!?/br> 江晚芙一聽,松了口氣,眉眼彎彎地笑了,聲音也軟了下來,“你嚇著我了,我還以為什么事呢。我本來也沒睡踏實?!?/br> 說罷,便松開了手,道,“你先換了衣裳上來吧,很晚了,明早還要早起吧?” 陸則嗯了聲,過了會兒才松手,朝側間走了過去。 江晚芙縮回被子里,拉了拉錦衾,打了個哈欠,聽到屋里傳來一陣水聲,片刻后,便看見男人只穿一身雪白的里衣回來了,忙拉開被子等他。 等陸則上了榻,她便下意識地靠過去,心里踏實了,困勁兒就上來了,不一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 陸則卻沒有睡,側過身,借著月色,看懷里的小娘子,她側著臉,小貓似的乖乖蜷著,眉目舒展,有種不經世事的天真。 他看了很久,久到眼睛發酸,心里那股慌亂和后怕,才仿佛漸漸淡去了些。他閉上眼,神情沉沉,想著事情。 第136章 帝王才 可能是晚上醒了一回的緣故,江晚芙起得比平時遲了些。 她醒的時候,陸則自然是早就起了。他昨日回京,沒入宮述職,今日定是要去的,已經進宮去了。 惠娘看她醒了,就來問她早膳要點什么,江晚芙想了想,說了個“龍眼包子”,其他的就叫惠娘看著上了。等用過早膳,她倒是想起一樁事情來,前幾日,她屋里一個丫鬟家里出了點事,就求到她面前來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丫鬟的哥哥為了家里的地,跟村里地主吵起來了,大概是動了手,誰都沒討著好,本來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哪曉得地主去報了官,丫鬟的哥哥就被抓起來了,也不審,就是關著不放。 本來這種事,也輪不到府里管,但看那丫鬟爹媽死得早,兄妹倆相依為命的,江晚芙一時起了惻隱之心,便托常寧去打聽打聽情況,要真是跟那丫鬟說的,縣令是無緣無故關的人,就幫一幫。 江晚芙想起這事,就叫了纖云進來,跟她道,“你去看看常侍衛長在不在,在的話,請他過來一趟?!?/br> 纖云屈膝應下,轉身就出去找人了。 她先去前院找了一圈,沒看見常寧,便找了個侍衛問話。那侍衛曉得纖云是世子夫人身邊的大丫鬟,不敢怠慢,忙回話道,“侍衛長今日沒在?!?/br> 纖云有些著急,“那你可知他去何處了,夫人怕是有事要吩咐他?!?/br> 那侍衛聽了,遲疑了一下,才道,“侍衛長今早挨了軍棍,現下怕是起不來……” 纖云聽得一驚,下意識問,“怎么就挨了軍棍?”待問出口,就反應過來了,常寧是世子爺的人,連自家娘子都是以禮相待的,除了世子爺開了口,還有誰敢越俎代庖罰他? 那侍衛自然不敢嚼主子的舌根,說實話,他也不知道,世子爺怎么就氣得罰了侍衛長,但世子爺并非嚴苛的人,不常動怒,想來必定是什么大事。他緊閉嘴,沒說話。 纖云也不想為難他,點點頭,道自己知道了,就回立雪堂回話了。 江晚芙聽了,也覺疑惑。因常寧是陸則的人,雖先前留給她用,但她也不會拿常寧當一般下人對待,一貫客客氣氣的。她想了想,便道,“那就過幾日再說吧?!?/br> 她與陸則是夫妻,在外人看來,就是一體的。人既然是陸則下令罰的,那她就不會拂他的意,派人去探傷送藥。故而,她也就沒有說什么了,叫上惠娘,去福安堂給老太太請安去了。 倒是纖云,看自家主子走了,心不在焉地在門口站了會兒,丫鬟來叫她,她才回神過去做事。 只是腦子里也一直想著常寧的事。 常寧每回見她,總是一臉笑喊她纖云姑娘,活似跟她很熟似的,她便也不愛搭理他。但其實常寧在府里的人緣,還是很不錯,尤其是立雪堂的丫鬟婆子,丫鬟婆子是不好隨意出去的,但侍衛處的不一樣,隔三差五要出去替主子辦事,進進出出的,總有人托常寧和他手下人,幫忙朝外帶些東西或是買些什么,常寧基本也都笑著答應下來,仿佛很好說話的樣子,丫鬟婆子們便都很喜歡他,還有婆子拉著他,說要給他說媳婦兒…… 纖云亂七八糟想了一圈,朝屋外看了一眼,心里仿佛做了什么打算似的,才低下頭繼續做事了。 …… 宮里 陸則在殿外等了片刻,高長海就請他進去了,弓著身,“陸大人,陛下詔您入內說話?!?/br> 陸則點點頭,看了眼宮殿翹起的檐角,幾只雀鳥在黃瓦上來來回回的走,邁步進了宮門,穿過一道明黃色的簾子,就看見坐在靠椅上的宣帝。 宣帝聽見動靜,便做出要起身的動作,高長海見狀,趕忙上前要扶,卻因陸則離得更近些,先伸了手,扶住了宣帝的胳膊,高長海忙縮回手,尋了靠枕來,小心翼翼墊在宣帝背后。 陸則見皇帝坐穩,才收回手,跪下給宣帝行禮,“微臣見過陛下?!?/br> 宣帝叫他起來,給他賜了座,道,“此去保定,沒受什么傷吧?”看陸則搖了頭,宣帝才點點頭,“沒受傷就好?!?/br> 陸則看宣帝沒什么精神,便也不多說什么,只言簡意賅將宣同的戰事說了一遍,其實之前的軍情奏本,已經遞到皇帝案前了。 從前宣帝便沉溺于訪仙問道之事,無心于政事,但總歸還記著自己是皇帝,朝中大事,也并非全然不管不顧,只因內有首輔張元等大臣,外有衛國公鎮守北地,朝堂無憂,他便也不去cao心這些。但自獨子劉兆命喪東宮后,宣帝卻輟朝一段時日了,連張元等人都難得見他,也就是今日來的是陸則,他才松了口。 但對于陸則所說的宣同戰事,他并沒什么精力關心。知道打贏了,蒙古鐵騎不會南下,便足夠了。 陸則也看出皇帝無心于此,很快便停了下來。他頓了頓,沉聲道,“舅舅,您節哀?!?/br> 宣帝忽地聽陸則喚他舅舅,微微一怔,諸多感慨涌上心頭。他想起從前陸則幼時在宮里念書的時候,太子是他獨子,自幼什么都是獨一份的,誰都不敢招惹,忽的來了個表弟,要與他一起念書,自是不樂意。表兄弟倆偶起爭執,旁人不敢插嘴,都是他親自去勸。 只是到底回不去從前了。 這幾日,他誰都不肯見,不許任何人給謝紀等人求情,但其實他心里很清楚,太子意外身故,怪不得謝紀,怪不得別人,他只是遷怒于他們罷了。他失了兒子,哪怕這個兒子生前,做了再多的壞事,他再惱怒于他,也都事過境遷了。 宣帝沉默了會兒,慢慢地道,“這幾日,朕總想起太子。想起他剛出生的時候,嬤嬤抱出來給朕看,瘦巴巴的,那時候,滿宮的人都怕,怕他養不大。朕也怕,皇家子嗣不豐,朕就這么一個兒子,所以難免嬌慣了些。如今回過頭來看,太子養成這般性子,犯下大錯,朕如何能置身事外?如果朕對他嚴加管教,就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朕的錯,朕沒有教好他……” 陸則在旁聽著,沒有說話。 宣帝仿佛也并不需要他說什么,自言自語一般。說了會兒,精神便萎靡不振了,臉上也露出疲倦,在陸則的注視中,緩緩合眼睡了過去。 …… 陸則從殿中出來,在門口守著的高長海見狀,忙迎上來,不等他開口詢問,陸則便低聲道,“陛下睡了?!?/br> 高長海忙頷首應下,謝過陸則,才輕手輕腳推門而入。 陸則出了皇宮,朝衛國公府的方向去,到了府里,便有隨從來傳話,“嚴先生在書房?!?/br> 陸則點點頭,調轉方向,朝書房去了,嚴殊見他進門,忙起身拱手,似要行禮,也被陸則抬手免了禮,他坐下,“坐,先生尋我何事?” 嚴殊便也坐下,道明來意。他是為了那個于鬧市中喊話劉兆奪他妻子的秀才而來的。事情已了,人如何處置,卻要看陸則的意思了。 陸則沉默了一瞬。當初派人去接近那個秀才時,他在馬車里,遠遠看了眼,只是個很尋常的男子,個子不高,人也清瘦,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正是因為瘦弱可欺,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妻子,生生被劉兆侮辱強占。 但這個軟弱的男人,卻選擇以命相搏,為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討一個公道和正義。 當時派去的人回來,替那秀才帶了句話。 秀才道,倘我喪命,我妻不必委身于那惡賊,那我便也稱得上一句,死得其所了。還請先生護我妻與族人,如此縱受割rou剔骨之刑,我雖死無憾。 …… 嚴殊見世子沉默不語,心不由得一沉,正欲開口替那秀才求情,但理智讓他住了嘴。他是世子的幕僚,世子對他有提攜之恩,他便該處處以世子利益為先。他心里清楚,最穩妥的辦法,便是讓這秀才再也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