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74節
江晚芙翻過一本,惠娘就帶著野山參回來了,江晚芙將那賬簿放回去,才發了話,“賬簿自是要清的,不過二嬸既來不來,也不急于一時。這樣吧,你今日帶來的賬簿對牌等物,先核了數目,制份明細,我蓋了印,我留一份,你帶回一份。至于清賬,還是等二嬸好了再說?!?/br> 說罷,不等那婆子說什么,便朝惠娘點點頭。 惠娘會意,上前抱了那匣子,取了紙筆來,笑瞇瞇拉過那婆子,二人把那匣中之物明細整出,江晚芙落了私印,一式兩份,惠娘收起一份,另一份同那野山參,一并給了那婆子。 婆子自然不敢說什么,緊閉著嘴,揣著東西出去回話了。 人一走,惠娘上前,看了眼那賬簿,有些頭疼,低聲問,“您是要嚴查嗎?” 江晚芙點點頭,又搖搖頭,沒說什么。 二嬸雖做了什么,犯了祖母的忌諱,才被奪了管家的權力。但祖母心善,到底是留情了,不會追究二嬸的錯處,她也并非要拿捏二嬸的錯處,借此立威,說到底,都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但是,她肯定不會接手一堆糊涂賬,她得心里有數。 方才見了那幾個大管事,雖只是一面,但她也看得出,個個都是人精,一肚子小心思。 有的時候,真是不能小巧了這些管事,雖說她是主子,但有的時候,被當菩薩敬著,和被當傻子糊弄,中間也就隔了一道薄薄的紙。 若她連賬都弄不清,都不敢查,還談什么御下,擎等著他們糊弄吧。 “走吧,回立雪堂?!苯碥娇戳搜厶焐?,倒比她預想的結束得早些,主仆二人出了管事處,徑直回了立雪堂。 一進月門,就看見姚晗坐在廡廊口的石階處,托著下巴,低著頭,旁邊綠竹和幾個丫鬟圍著,似乎是勸他起來。 “怎么了?”江晚芙開口。 姚晗聽見她的聲音,離開站了起來,跑到她身邊,喊了聲“嬸娘”,就不說話了。他還是不怎么愛說話,除了一聲嬸娘喊得利索,其他時候,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綠竹忙迎上來,解釋道,“姚小郎君今早起來,要去尋您,奴婢同他說,您出去了,等會兒就回來了。小郎君便不高興了,非要在院里等,誰勸都不聽?!?/br> 江晚芙聽了,沒怪罪綠竹,她算得上很用心照顧姚晗了,不過是小孩兒情況特殊。她點點頭,“沒事,多半是昨天嚇著了,你去忙吧?!?/br> 說完,她牽了姚晗的手,帶他進了正屋,本還擔心他在屋外坐了那么久會冷,結果一握他的手,才發現,這孩子手比她還暖和些。 “晗哥兒,”江晚芙抱他到炕上坐好,自己坐下,認真和他說話,“下回嬸娘不在,你想嬸娘了,就來屋里等,好不好?” 姚晗答應得倒是很爽快,想都沒想,就點了頭。 江晚芙看他那雙眨巴著的大眼睛,有點無奈,答應得倒是爽快,但大概連她說了什么,他都沒怎么聽。反正她說什么,小孩兒都乖得不行,結果真到了那時候,主意就大了。 算了,多說幾回就好了。 這般想著,江晚芙便叫下人送了茶水糕點來,陪小孩兒吃飽了,索性也懶得讓他回去了,就讓他用正室的書桌寫字,她就著炕桌,帶著兩個管賬的媳婦,看了一下午的賬簿。 陸則今日回得早,一進門,看見滿炕的賬簿,不等他說什么,江晚芙便吩咐仆婦收拾了。 二人進了內室,陸則微微低頭,看她眼里都是紅血絲,皺了皺眉,“看了一下午?” 江晚芙點頭,腦子都是亂的,剛想說點什么,便被陸則按著肩膀,躺倒在他腿上,她仰著臉,睜眼凝視上方的男人,還不及看清他的神色,一雙溫熱的手,便覆住了她的眼。 然后便是陸則溫和的聲音,言簡意賅,只兩個字。 “閉眼?!?/br> 江晚芙閉了眼,鼻端縈繞著一股淺淡的墨香。陸則的衣物,一貫是不用香薰的,所以一般而言,他身上沒有任何香味,但他有時從刑部回來,沒來得及換衣,身上便會留下一股墨香,一路回來,散得差不多了,不是很濃。 這味道和陸則一樣,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她閉著眼,勞累了一下午的眼睛,終于松弛下來,眼睛漸漸發澀,酸脹,但比起之前那種鼓鼓漲漲,卻說不上來哪里不舒服的感覺,實在好了很多。 她合眼在陸則腿上躺了會兒,覺得舒服多了,才挪開男人的手,起身抱他,眸中帶笑,“多謝夫君,我覺得舒服多了?!?/br> 陸則一貫拿她沒辦法,雖不高興,卻生不出氣,只淡著臉,“下回別這樣了?!?/br> 江晚芙倒不怕他,但仍是乖乖認錯,她也知道,自己今日是有些心急了,可能是不想讓祖母失望吧。 她老老實實認了錯,陸則對她一貫寬容,自然不再說什么,只是事后又叫了惠娘,二人站在屋檐下,說了片刻的話,才回了屋。 第95章 轉眼過了十來日,江晚芙終于將手頭的事情理順,自那日惠娘得了陸則的叮囑,時不時在旁提醒,她倒也不復先前急躁,再加上祖母又送了個mama過來,姓傅,管賬是一把好手。 因此,雖是用了十幾日,但對衛國公府這樣的人家而言,也算得上是快了。 莊氏的‘病’,也終于好了大半,能起身了,翌日便請了江晚芙過去,二人在二房清了幾日的賬冊,該落印的落印,該處置的處置,至于剩下些,也就只作了陳年舊賬。 畢竟,這樣大的府邸,中饋涉及得實在太多,但無論如何處置,這樣一走,江晚芙接手的中饋,就算是過了明路了。 自她接手起,往后的事情,出了事,她一人擔著。但那之前的,出了事,該找誰,便找誰,按不到她頭上。 惠娘領著纖云、菱枝、紅蕖三人,將賬簿憑證等物,一并收攏理順,收進箱籠之中。她們忙忙碌碌,江晚芙和莊氏倒是端坐著,仆婦送了茶水糕點進屋。 莊氏待江晚芙,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氣親熱,等仆婦將糕點呈上來,便道,“忙了一整日,連口茶都沒顧得上請你喝,二嬸這里沒什么好茶,你別嫌棄?!?/br> 江晚芙是晚輩,自是推讓了一句,等莊氏端了茶,才端起啜飲了一口,放下茶盞,才開口,“這幾日叫二嬸受累了?!?/br> “倒也沒什么累的,最后一遭麼……”莊氏說這話時,恰好低頭去捻糕點,微微側身,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但這話里,分明是有些怨氣的。 莊氏心里有怨,江晚芙怎么會不知道,但要奪莊氏的權的人,是祖母,她又從二嬸手中接了過去,于情于理,她開口勸什么,都顯得落井下石,倒不如什么話都不說。她沒接這話,也捻了塊綠豆糕,輕輕咬了口,偏甜的糕點在唇齒化開,有幾分甜膩得過頭。 但對面的莊氏,倒是一下子吃了一整塊,似乎不覺得甜。 二人正喝著茶,惠娘走了過來,說都收拾好了,江晚芙也不等莊氏找理由送客,先開口告辭,“擾了二嬸這么久,我便不久留了,這就回去了?!?/br> 莊氏倒是很親熱,非要親自送她出門,被江晚芙拒了后,還叫了心腹竹嬤嬤來送,拉著江晚芙的手,道,“這幾日也沒顧得上招待你,改日再來二嬸這里喝茶……” 江晚芙頷首應下,帶著惠娘等人出去了。 莊氏的竹嬤嬤忙跟著送她們,一路送到月門外,才停了步子,見主仆幾人走遠,才回二房正屋,進了門,抬眼瞥了眼靠在軟榻上的莊氏。 “送走了?”莊氏不復先前的熱絡親密,語氣淡淡問。 竹嬤嬤回話應是。 莊氏只嘲諷冷笑了一聲,什么都沒說,閉上眼。 這一閉,就入了夜,莊氏是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的,門口似有人聲腳步聲,莊氏皺著眉,坐起身,正想叫竹嬤嬤進來,問問外面怎么了,就見陸二爺撩了簾子,急匆匆走了進來。 見是陸二爺,莊氏心里是高興的,但面上卻冷冷的,話里帶著諷刺,“稀客呀,二爺怎么想起過來了?” 陸二爺卻沒理她,瞪了眼跟著進來的竹嬤嬤,“出去!” 那竹嬤嬤是莊氏的陪嫁,也是她的心腹,自然是知道,夫妻二人最近因為荃姨娘,鬧得不大開心。擔憂看了眼莊氏,遲疑了一下,到底不敢忤逆陸二爺,退了出去。 陸二爺自顧自坐下,揉了揉眉心,夫妻二人誰都沒作聲,過了許久,陸二爺開了口,叫了莊氏的閨名,“蘭茵?!?/br> 莊氏被叫得一愣,她很久沒聽陸二爺這么叫她了,久到她都快忘了,自己還有這么個名字。不是冷冰冰的莊氏,也不是二夫人,是帶著點女兒氣的,溫溫柔柔的,蘭茵。 但很快,陸二爺接下來的話,就打破了她心底生出的那么點柔情。 “你要是實在容不下荃姨娘,那我讓她家里人接回去,等孩子滿月了,再接回來,也省得你日日煩心……就明日吧,明日我讓她家里人過來,你就不必送了……” 陸二爺的聲音很溫和,說出口的話,卻像是一把把利刃,捅得莊氏毫無招架之力,她猛地抬頭,打斷陸二爺的話,“二爺,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的毒婦,是么?你怕我動了你視若珍寶的荃姨娘,連臉面都不要了,把人送回去坐胎,你置我于何地,你讓別人怎么看我?” 陸二爺被莊氏問得一頓,微微轉過臉,避開莊氏的眼神,語氣淡淡,“你不喜荃姨娘,我就將她送走,這不正和了你的心意。至于旁人說什么,我自會解釋,只道她惹了我不喜,叫我攆回家學規矩去了?!?/br> 說著,陸二爺起身,垂下眼簾,雙手背于身后,“你是書琇和運哥兒的母親,自然不會,也不能是毒婦。我今日歇書房,你早些睡吧?!?/br> 莊氏整個人僵住,后背一股涼意。陸二爺卻若無其事,轉身出去了,步子邁得很快,他出了門,簾子落回原處,帶起一陣風,吹在莊氏面上,有點冷,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是濕的。 她側過身,怔怔看著梳妝鏡里的自己,真是悲哀啊…… 夫妻幾十載,直到今天,陸誠說出心里話,她才知道,原來,陸誠自始至終都覺得,是她害死了他的愛妾。 那個叫容菱的姨娘,是陸誠的通房,也是他第一個女人,死了快二十年了,還被他放在心上惦記著。那個時候,她懷了陸誠的第一個孩子,陸誠給她體面,她送去的丫鬟,他沒有收房,多半時候宿在書房,偶叫容菱伺候了幾回,她心里雖酸,卻也忍著。 可就那么巧,容菱也有了身孕。 其實,這并沒有什么的,莊氏不是不能容人的人,至多心里有些不舒服,男子總是要納妾的,或早或晚罷了,他們不可能守著一個女人過日子,沒有容菱,也會有別人,她沒必要和一個通房計較,她甚至叫竹嬤嬤去看了容菱,賜了些補藥。 陸誠那晚來看她的時候,便很高興,可憐她那個時候,還傻傻的以為,陸誠是為了他們的孩子高興。 直到她撞見,陸誠和容菱獨處時候的樣子。他抱著她,眼里全是溫柔,粗手粗腳慣了的人,還給她喂安胎藥,那是真正的郎情妾意,她甚至都覺得,自己站在那里,都顯得多余。 原來,陸誠那么喜歡容菱,說不定,拒了她送去的丫鬟,也是為了容菱。虧她還沾沾自喜,還一邊反省自己,生怕自己學了那些被人指指點點的婦人,做了妒婦。 那之后,莊氏不止一次,想過要動手,嫉妒心,孕期身體的不適,感到被背叛欺騙卻無處發泄的情緒,逼得她幾乎就要動手,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容菱。 連藥都準備好了,但她沒有用,一念之差,她沒有用。 后來,她順利生下陸運,她和陸誠的長子,并在出了月子后,從婆母手中接管了中饋,她當時就想,隨陸誠吧,他喜歡寵容菱,就讓他寵,她有兒子、有權力,能活得體面,就夠了。 但老天爺最愛作弄人,她盼著容菱死的時候,她活得好好的,她無所謂了,容菱卻死了。一尸兩命,死得極其慘烈。 那時陸誠不在府里,她過去看了一眼,嚇得手都在顫,原來死人是這個樣子的,她慶幸自己沒動手。 再后來,就是發葬,這么大的國公府,死了個姨娘,連一點水花都激不起。她那時其實有些怕,怕陸誠覺得是她害死容菱,畢竟那個時候,她的確動過這樣的念頭,連藥都準備了,但陸誠沒來。 他仿佛對女色失了興致,除了書房,就是來她屋里看兒子,兩人相安無事過了幾年,她生下書琇的第三年,某一日,陸誠回來,盯著她看了很久,然后輕描淡寫說,手下人送了個人,讓她安排個院子。 這個意思,就是要納姨娘了。 她什么都沒說,替他接那女子進門,但陸誠并沒有多寵那姨娘,直到荃姨娘。她見荃姨娘的第一眼,就發現了,她像極了容菱。 果不其然,陸誠又陷了進去,再就是荃姨娘有孕,她和陸誠為此起了幾次沖突,她連容菱都沒有動手,怎么會去害一個贗品。 她一直覺得陸誠疑神疑鬼,不講道理,到今天,才算是明白了,原來,他一直覺得,是她害了容菱,不過是看在一兒一女的份上,才沒有追究她。 她以為的多年情分,只是她的一廂情愿罷了,在陸誠心里,不過是他的寬容忍耐。 夫妻做到這個份上,真是太可笑了。莊氏看著鏡子里狼狽的自己,扯著唇角,竟笑了一下,這叫什么?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當年老太太讓她掌中饋,她感激涕零,起早貪黑,事事一力擔起,為陸家做牛做馬,可到現在,也落了個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下場。 陸誠呢,她為他生兒育女,cao持家務,連他那些姨娘,她都一并照顧著,到現在,在他心里,她也不過是個毒婦罷了。 這母子倆,雖不是親生,這么瞧著,倒是勝似親生啊,都是一樣的涼薄。 “夫人……”竹嬤嬤進來,見莊氏對著鏡子流淚,心里也很難受,上前握了她的手,“您要寬心啊。您得想著姐兒哥兒,大娘子還懷著孩子,大郎君還沒娶妻,您得多念著他們啊——” “竹嬤嬤,”莊氏手上忽的用力,握住竹嬤嬤的手,打斷了她的話,“你說得對?!?/br> 她什么都不做,在陸誠心里,也是毒婦了,倒不如坐實了,什么情分啊舊情啊,都比不過實實在在握在手里的東西,莊氏閉上眼睛,胸腔里仿佛燒著一團火。 “竹嬤嬤,我要你去辦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