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65節
初衷自然是好的,地方官不比京官,天高皇帝遠,不能一放出去,就不管了,干好干壞一個樣,豈不人人都魚rou百姓去了?偏偏這其中,出了岔子。 陸則將那疊紙推過去,“你覺得此人為官如何?” 謝回來之前,自然是細看過的,直接道,“當官當得稀里糊涂,不堪大用??脊λ緦Υ巳说脑u語,我也一一看過,雖無大錯,但二十余年,小錯幾乎沒斷過。不過,當個縣令,倒也還說得過去,畢竟是科舉出身?!?/br> 吏部考評都有自己的標準,二十幾年都是這樣的考核結果,還能當著縣令,也算是皇恩浩蕩了。 陸則頷首,將茶案上的一個漆盒推過去,示意謝回,“看看這個,我問戶部要的?!?/br> 謝回打開盒子,從中取出疊紙,從上至下,最底下的,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已經有些發黃,倒是最上面,還潔白如新,正是去年六月新存入的。 謝回起初看得有些漫不經心,待翻過幾張,神色卻愈發嚴肅起來,不自覺坐直了身子,飛快翻到最末的幾張紙,詫異看向陸則,“這是……” 見謝回這樣驚訝,陸則一點都不意外,在他的夢里,雀溝縣傅顯狀吏部一案,幾乎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徹底撕開官員考功中存在的勾當,以及其本身存在的漏洞。 官員考功,分德行、清廉、政績、勤勉四塊,但這其中,卻有很大的漏洞。 一是標準太虛。德行好不好,清廉、勤勉與否,功績幾何,都看自述,文章做得好,話說得漂亮,便占優勢。且,什么都靠考功司的評語,其中能動手腳的地方,實在太多。 二是標準太死。就說政績,同樣是緝拿盜賊一項,一縣縣令因緝拿盜賊有功,即可被評為上。但另一縣,因為教化百姓有方,終年無盜,緝拿盜賊人數為無,那這一塊的政績即為缺。 以傅顯為例,雀溝縣上報給戶部的數目,無論是總的戶數、還是入庫的稅銀,亦或是上報的耕地,逐年增長,災年也未曾朝朝廷伸手,足以見得傅顯不單單是能夠勝任雀溝縣縣令,他甚至是做得很好,很突出。 整個大梁,像傅顯這樣的縣令,不知凡幾,但能做到他這個地步的,寥寥無幾。如果說,傅顯只能被評為中下,其他官員遠勝傅顯,那如今的大梁,無論是戶籍,還是稅銀,早該翻了幾番了。 這么淺顯的道理,謝回這么聰明的人,自然不會不明白,他幾乎立刻察覺到了其中的問題,正色看向陸則,“什么時候?” 陸則手指輕叩桌面,“開璽朝會?!?/br> 二人一來一往,俱是心知肚明,謝回也不多言,只點點頭,鄭重朝陸則道謝。 他和父親不一樣,他雖生在謝家,但他出生的時候,父親謝紀已經忙于都察院的事情,沒有功夫關心他的教養,比起幾個兄長,謝回身上少了謝家人都有的固執己見,這一點,讓他在兄弟之間,顯得格格不入,雖竭力隱瞞,但仍被陸則一眼看穿,二人也結為好友。 吏部此番出事,對謝回而言,不啻于一個絕佳的機會,只要能抓住這個機會,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在吏部有一席之地,甚至是有足夠的發言權。 謝家的人脈在都察院,且以謝回父親得罪人的本事,謝家實在稱不上有什么人脈可言,四處樹敵。如今更是領著都察院那些御史,日日攻訐天子近臣,謝回有的時候會想,說不定哪一日,真把陛下給惹惱了,父親下了獄,謝家誰還能撐得起來? 父兄都是一個性子,倒是他這個父親口中的“逆子”,想給自家至少留一條退路。 陸則自然知曉好友的心思,他在這方面,似乎很有天賦,誰可以利用,誰可以拉攏,誰可以結交,他都能一眼看穿。 旁人看一個人,看的就是這個人,他看一個人,看得卻是他背后的那些東西,他所求的,他所忌憚的,他所厭惡的,他所珍惜的……這些東西,組成了這個人。 陸則垂下眼,遮住眼底那些情緒,不再提正事,看了眼對面仍面色嚴肅的謝回,道,“要見見阿瑜嗎?” 聽到小未婚妻的名字,謝回激動的情緒,倒是緩和了下來,他翹了翹唇,看了一眼好友,感慨道,“既明,有沒有人說,你變了?” 陸則抬眼。 謝回見他不作聲,也不介意,他習慣了好友的寡言少語,直接道,“變得有人情味了。從前我來見你,你可從來不會給我行這個方便的。還是說,你成親了,抱得美嬌娘了,便可憐起我這個孤家寡人,孤衾清寒了?” 陸則不吭聲。 他以前的確不會這么問。他和謝回雖是好友,但并不會刻意幫他接近阿瑜,哪怕兩人定了親,他也覺得,沒必要膩歪到這個地步。 如今他成了親,有了自己喜歡的小娘子,方同情起自己這位好友了。等了十幾年,還沒等到頭,實在是有些可憐。且在他的夢里,阿瑜也的確喜歡謝回,滿心歡喜等著嫁給他。 謝回倒是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罷了,你們衛國公府是人人趨之若鶩的高門,又是大年初一,上門的人不少,別叫人看去了,壞了阿瑜的名聲。今日就不見了,你替我捎件禮給她吧?!?/br> 說起等,天底下大概沒有比謝回更能等的人了。 他和陸書瑜的親事,始于他父親謝紀的一次固執己見。那時陸家四爺和四夫人舍身于邊關,只留下陸書瑜這么一個孤女,消息傳回京城,自是引得眾人唏噓,旁人一般也就唏噓兩句,頂了天私底下說一句,這陸家四爺是庶出,生母早就病沒了,親爹也沒了,如今就剩下這么一個閨女,不知道日后怎么過。 但謝紀不一樣,這人剛正不阿到了極點,最看不慣的就是不公平之事。 旁人只是說幾句閑話,還怕被衛國公府給聽見了,謝紀卻是直接在朝上指了出來,還是當著陸二爺兄弟兩個的面,一副“沒錯,我就是怕你們陸家不好好對待忠良之后”,渾然不理睬一臉莫名的陸家兄弟二人,侃侃而談,然后就把自家兒子給“賣了”。 沒和妻子謝夫人商量,更沒知會兒子一聲,直接向陛下求了兩家的婚事。 那時謝回才剛參加了殿試,是十幾年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前途一片光明,是無數官眷心目中的良婿人選,而陸書瑜,還只是個說話都磕磕巴巴的小女孩兒。 白日還在和友人喝茶說話的謝回,回到家,就發現,自己多了個小十一歲的未婚妻,他若生得再早幾個月,都能大她一輪了。 這一等,都快十年了,他那時十六,現在都快二十六了,同齡人膝下早就兒女成雙了,他呢,還在苦兮兮地等,屋里連個通房都沒有。 剛開始的時候,陸書瑜還那樣小,他自然生不出什么心思,只拿她當meimei,真的動了心思,卻是某一日發現,小姑娘見了他會臉紅了,不是以前那種怕生的臉紅,是那種少女懷春的羞澀,他看過很多小娘子在他面前這幅樣子,但唯獨陸書瑜的臉紅,入了他的夢。 他夢見第一次見面,小姑娘躲在祖母身后,探出腦袋看他,一副怕生的模樣。 夢見小姑娘第一次結結巴巴喊他謝回哥哥,他笑著想,小孩兒真好玩。 夢見略大一些,小姑娘開始換牙了,捂著嘴,不肯開口,他卻還以為小姑娘不舒服,急得抱她去找大夫,惹得小姑娘在他懷里嚎啕大哭…… 最后的畫面,是長大了的小姑娘,紅著臉,結結巴巴喊他謝回哥哥的樣子,圓圓的眼睛,又亮又濕,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仿佛也是從那一晚起,原本只是習以為常的等待,一下子變得難熬起來。 不過,他都等了那么久了,也不差這幾日。她也值得他等的。 …… 謝回想著,輕輕翹了翹唇,神色亦柔和了不少,從袖中取出塊玉牌來,放在桌上,“前幾日陪母親去上香看見的。幫我帶給阿瑜?!?/br> 陸則頷首應下,“好?!?/br> 二人又說了會兒話,謝回便急匆匆回去了,陸則給他的消息,雖是個機會,但也要他自己抓得住才行,這個年,他怕是沒什么閑工夫去想其它了。 謝回走后,陸則便沒什么客人了,叫了幾個心腹的幕僚來,關起門討論了許久,直到天黑,才陸陸續續從書房出來。 有個幕僚叫嚴殊,身材瘦削,精神矍鑠,是個十分善談的,見主家走在前面,追上來,道,“今早聽內子說,世子夫人著人送了年禮,內子很是感激,叫我一定親口和世子拜個年,順便也道一句謝。內子還說,想來府里給夫人磕個頭……” 陸則神色緩和幾分,倒是難得多說了幾句,“磕頭就不必了,她性情寬厚,見不得人跪她?!?/br> 二人又說過幾句,陸則才叫了常寧來,吩咐了句,“送諸位先生回家”,又朝眾人點點頭,才朝立雪堂的方向去了。 旁的幾人,見嚴殊竟和主家道起了家常,還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都覺佩服,唯獨一人,立于一旁,冷哼一聲,神情高傲,一副不屑于之為伍的樣子。 “油嘴滑舌!” 嚴殊走過去,拍拍同僚的肩,笑瞇瞇道,“余兄,愚弟這叫能言善道?!?/br> 自古以來,文人相輕,哪怕效力于同一人手下,也逃不了這個規律,當然,對于主家而言,手下人有不合不是壞事,倒是一團和氣,才更可能欺上瞞下。 第82章 陸則回立雪堂時,路上又下起了雪,稀稀落落,落了他一肩。 他進門時,江晚芙正坐在臨窗的玫瑰椅里,吃著一碟子花生酥,聽見陸則的腳步聲,便起身出來迎他,“夫君忙完了?” 陸則正脫著披風,聽見她的聲音,便抬眼看她,剛應了一聲“嗯”,便看到小娘子那被棉布包著的手,掠過一旁等著接披風的丫鬟,徑自走了過去,抬起她的手,一張臉驟然冷了下來,冷冰冰問一旁伺候的惠娘,“怎么回事?” 陸則心里生出一股無名火來,他出門前,她還好好的,不過出去了幾個時辰,便成了這樣了,屋里人怎么伺候的? 江晚芙見他冷冰冰的神色,倒是不發憷,別說陸則只是冷冷臉,還不是沖著她的,便是真的沖著她,說實話,她也不怕的。她潛意識里便覺得,陸則是絕不會欺負她的。 但她不怕,不代表惠娘等人不怕,江晚芙是知道的,別看陸則從來不管立雪堂的事情,但立雪堂的仆婦下人們,畏懼陸則,遠勝過畏懼她。 她邊抬手,要替男人解披風系帶,邊溫柔開口,“天這樣冷,夫君先脫了披風再說話,別受寒了……” 小娘子柔柔的話語,沖淡了陸則心里的怒氣,更何況,對她,他從來是生不出氣的,見小娘子一只手別別扭扭替他解系帶,陸則自己抬手,將系帶解了,披風丟給丫鬟。 “惠娘,你去泡盞陳皮蜜餞茶來?!苯碥接纸柚莶璧拿x,把惠娘給支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夫妻二人。 陸則明知小娘子是護著身邊人,可當著她的面,卻也沒說什么。 二人進了內室,江晚芙坐下來,先遞了塊花生酥過去,等陸則吃了口,才別別扭扭單手要去拆棉布,被陸則皺著眉給攔住了,他小心托著她的手,“做什么?” 江晚芙抿唇道,“我給夫君看看,其實沒什么事,只是燙了一下,紅了而已,連皮都沒破,就是包得嚇人而已,也是惠娘她們太緊張了?!彼f著,便望著陸則,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樣子。 陸則盯著她看了會兒,道,“不看了?!?/br> 江晚芙抿唇笑,露出兩個梨渦,仰臉沖他笑,“那夫君不要生氣,真的是不小心的,夫君這樣英明神武,寬容大度,定是不會和阿芙計較的,是不是?” 說著,眼巴巴望著陸則。 陸則明知小娘子嘴上說的是不和她計較,實際上卻是不想他罰她那些下人,只怕還有“罪魁禍首”,但被這樣溫聲細語求著,一口一個“英明神武”、“寬容大度”,再多的氣,也消了。 “說吧,怎么弄的?!?/br> 江晚芙一聽他這話,便曉得他是答應自己不追究了,便老老實實把事情說了,“晗哥兒興許是被什么嚇著了,所以才弄翻了炕桌,不過他的力氣真大,才那么點大,沒費什么力氣,就把炕桌掀翻了,之前在祖母那里也是,幾個仆婦都壓不住他個小孩兒,說不定是個習武的好苗子?!?/br> 陸則聽了,皺了皺眉,若有所思一瞬,“送來的東西呢?” 江晚芙不明所以,“在庫房放著呢,夫君現下要看嗎,我叫她們抱過來?” 陸則倒是搖頭,“別忙活了,我明日再去看看?!?/br> 江晚芙點點頭,便沒叫纖云她們了,又看了看陸則,見他神色和緩,不似生氣樣子,便問,“那夫君答應我,不罰晗哥兒了,好不好?他那樣小,也不是有意的,我下午的時候,說過他了,他也知錯了……” 小娘子絮絮叨叨替小孩兒說著話,陸則一聲不吭聽著,等她說得口干舌燥,停下來喝茶,才漫不經心地想。 日后兩人有了孩子,若是女兒家,便也罷了,女兒家要嬌養,但若是個小郎君,卻是不能嬌慣的。到時候他若罰孩子,只怕還要瞞著阿芙,否則阿芙一求,他十有八\九要心軟。 他在這方面,委實沒什么底氣…… 惠娘聽見屋里主子們沒了動靜,才推門進來送茶,將白瓷茶盞輕輕擺在桌案上,退出去時,抬眼瞥了眼世子爺,見他面上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清冷,看不出半點先前的不虞,心里不由得感慨:這還真應了民間那句老話。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娘子性子軟,世子爺性情強硬,兩人身份上還差了不少,按說兩人起了爭執,退一步的,理所應當是娘子,旁人大約也覺得,都是娘子哄著世子爺開心??苫菽锟吹梅置?,實際上全然相反,每回真有點什么,最后妥協讓步的,從來都是世子。 江晚芙倒是不知自家嬤嬤在心里感慨,她如何如何的“馭夫有道”,正輕聲細語和自家夫君說著話,“這是我今日新琢磨出來的新茶,橘皮味酸,蜜餞卻是甜的,泡在一起喝,酸酸甜甜的,飯前喝一盞,最是開胃。夫君試試喜不喜歡……” 陸則聽得好笑,都是喝茶,旁人要喝名貴的,一兩黃金一兩茶,越是名貴,越是趨之若鶩。小娘子倒好,正經的茶從來不愛喝,覺得苦澀,愛喝甜的酸的,亦或是花茶,他每回和她在一起時,見她喝茶,都忍不住看一眼,總覺得除了茶葉,她什么都愛泡著喝一喝,還美其名曰對身子好。 想是怎么想,陸則到底是端起來,慢吞吞陪著喝了一盞,只不過,沒叫下人添水。 他雖陪著,但酸酸甜甜的口味,到底是小娘子才喜歡的,陪她嘗一嘗便也罷了。 接下來幾日,陸則便再沒離開立雪堂里,在內室喝茶看書,倒是江晚芙,很是有人緣,陸書瑜是隔三差五要來尋她的,還有祖母和永嘉公主那里,得了什么好東西,定是要喊她過去,一來二去的,倒是顯得陸則孤家寡人一個了。 江晚芙有些過意不去,到大年初六那一日,便哪也沒去,留在立雪堂里,用了晚膳,便領著仆婦丫鬟,給陸則量身,打算給他準備春裳了。 量過尺寸,仆婦們便退下去了,江晚芙用筆把尺寸記下來,又在后頭添了布料的顏色和材質。 等到夜里上榻的時候,江晚芙心里都還惦記著這事,倒是陸則,環住她的腰,低低喚了她一聲,“阿芙……” 聲音溫柔繾綣,喊得江晚芙有點暈乎乎的。連他什么時候親上來都不知道。 …… 屋外冬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陸則天還沒亮,就要起來了,他一動,江晚芙便也醒了,迷迷糊糊要坐起來,又被男人給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