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54節
胡庸的兒子胡戚,在吏部靠著其父yin威,四處斂財,他拿到了鐵證,又借都察院和內閣之手,送胡庸父子入了獄。雖陛下念及舊情,不忍處死二人,只將胡庸父子貶至嶺南,但對于陸則而言,這已經足夠了,他和胡庸素來無仇無怨,不過權力之爭,縱使胡庸在京城胡作非為,也沒敢動到衛國公府的頭上。 處死和貶至嶺南,對他而言,差別不大,倒是都察院不肯罷休,謝回都被他父親謝紀,逼著來了府里幾回,想讓他出面。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陸則自然沒答應。 他忙于拔除胡庸父子的勢力,因為這些事,他和太子有些爭執,太子來了府里幾回,要他網開一面,但陸則要安插自己的人,便沒答應。 劉兆氣得拂袖而走,陸則卻不大在意。毫不客氣的說,劉兆是個草包廢物,別說陛下正值壯年,身體康健,便是讓劉兆立即繼位,他都不敢動他,也動不了他。 朝堂上的事,陸則其實不是很在意,自有幕僚下官處理,他空閑下來,開始考慮小娘子的事。雖嘴上沒說什么,但他心里,是不舍得讓她,一輩子這樣無名無分跟著自己,但若要給她名分,又要瞞過祖母和父親母親,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陸則部署安排著,終于有些眉目,這一日,他照舊去了明思堂,還沒進門,就見小娘子那個叫“惠娘”的嬤嬤,端著藥從曲廊上走來,見了他后,神色一驚,屈膝行禮。 陸則負手而立,看了眼那濃黑的藥汁,不自覺皺了眉,“生病了?” 惠娘似乎有點不敢說,支支吾吾。 陸則心里愈煩,又擔心小娘子的身子,便徑直端過藥碗,推門進去了。 眼下是冬天,風很大,屋里燒著爐子,小娘子在臨窗的軟榻上靠著,蓋著嫩黃的絨毯,側躺著,手輕輕搭在小腹處,睡得很沉,眉眼溫順。窗戶關著,往日插了綠梅的細頸白瓷瓶里空著,顯得有些空落落的。 那些下人就這樣怠慢她的?明知她喜歡花的,果然還是應該早些把事情定下來,不如今日就與她說吧。 陸則邊想邊皺眉,神色卻不由自主柔和下來,他每每到她這里,都有種歲月靜好、時日悠長的感覺,仿佛無論外頭多亂、多喧囂,這里都是安靜的。 他走過去,輕輕碰了碰小娘子白皙柔軟的面頰,大約是屋里爐子燒得很旺的緣故,她身上一點也不冷,是溫熱的。 小娘子緩緩睜開眼,睡眼惺忪,擁著絨毯坐起來,衣襟睡得松散,露出截細白的脖頸,她似乎清醒了,才遲鈍喚他,“二表哥?!?/br> 她很少喊她“夫君”,開始是“世子”,后來是“二表哥”,陸則沒在這事上挑過理,他知曉小娘子膽怯,她被他逼著,與他“無媒茍合”,已經是極大的壓力了,再強求什么,陸則便有些不舍得。 朝堂上,政敵說他“心狠手辣”,陸則也坦然承認,但唯獨在江晚芙身上,他從來不舍得逼她什么,偶爾做得過分了,都要回頭哄她。她與他在一起,實在是很委屈她的。 陸則輕輕應了一聲,小娘子瞥見一旁那碗濃黑的藥汁,卻神色有點慌亂,雖竭力隱瞞,但他仍然一眼看穿了。 “哪里不舒服?”陸則去握小娘子的手,說話的語氣,也倏地溫柔下來了。 小娘子似乎有點慌,被問得愣了一下,搖搖頭,“沒什么?!?/br> 陸則心里驀地一跳,不由想到前幾日聽祖母提起,她老人家娘家某個侄孫女,年紀輕輕,就得了重病沒了,他心里有點慌,面上倒還是溫柔的,將人抱到懷里,輕輕親她,溫柔摸著小娘子的后頸,溫和道,“別怕,就是病了,我們好好治就是了。什么圣手御醫,我都給你尋來,一個瞧不好,就換一個,總有能治的。就是不許瞞著我,知不知道?” 小娘子溫順靠在他的懷里,似乎還在猶豫。 陸則心里焦急,恨不得親自去審問那個惠娘,又怕把懷里人嚇著,便一直忍著,只等著她開口。 小娘子沉默了好一會兒,眼睛默默地紅了,終于抿著唇,小聲道,“從上個月起,我就……沒來月事?!?/br> 陸則聽得一怔,連呼吸都屏住了,旋即心中一陣喜悅。他第一次那樣直白的感到歡喜和愉悅,毫不掩飾,他低頭去親懷里人,小心翼翼,猶如對待什么珍寶一般,連聲音都不自覺放得很輕,喊小娘子的小名。 “阿芙……” 小娘子抬起那雙紅紅的眼,應他,“嗯……” 陸則額頭抵著她的額,認真道,“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比任何時候都高興……” 他喜歡的小娘子,懷了他的骨rou,他恨不得把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哪怕她不喜歡,丟了砸了也無妨。他平生第一次恨自己口拙,沒仔細學些哄人的甜言蜜語,也沒提前打好腹稿,只知道喊小娘子的小名,翻來覆去說些“自己很高興、很歡喜”之類的話,實在有些蠢。 他一點都不覺得,這個小嬰兒,來的不是時候,也不覺得它是個大麻煩。如果不是眼下不是合適的時機,他恨不得昭告天下。 歡喜過后,陸則終于想起那碗不合時宜的藥。 小娘子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視線,紅著臉,低聲解釋,“大夫說,有了孩子,便不能做那事的。所以要吃藥?!?/br> 她說的含糊,陸則卻一下子明白了。先前兩人都不知道這孩子的存在,他在床笫之間,一向有些放縱,怕是傷著胎兒了。 “以后不會了?!标憚t下意識開口保證,頓了頓,又道,“我還是去問問御醫,若不然請來給你看看吧?” 小娘子抬眼看他,想了想,搖搖頭,“算了,讓人知道了不好的?!?/br> 陸則后知后覺,想起二人的關系,他一貫肆意妄為習慣了,自然不會被人倫拘著,但小娘子自小讀著女戒,被規矩約束著,這個孩子對他是驚喜,對小娘子卻是極大的壓力。 陸則正了面色,鄭重道,“阿芙,有件事,我想與你說。便是沒有這個孩子,我本來也打算說的?!?/br> 小娘子抬眼看他,等著他開口。 陸則就把自己的謀劃安排說了,末了道,“我不會讓你一輩子無名無分跟著我的,孩子也是。若是女孩兒,她生下來就是衛國公府的嫡女,我必待她如珍如寶。若是男孩兒,便要繼承我的世子之位,不可太過溺愛,我親自教他習字習武?!?/br> 小娘子聽得怔了怔,過了會兒,卻無緣無故掉了淚。 她哭得那樣可憐,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樣,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陸則的手背上,止都止不住,弄得他有點慌,抱著人好一陣哄,笨手笨腳,哄了很久,才勉強把人哄住了。 因著這個孩子的出現,陸則的計劃不得不提前。 他一邊部署自己在京城的勢力,一邊著人去宣同做準備,打算時機一到,就帶著小娘子去宣同,反正父親這些年,也一直催他接手,只是他忙于京中的事,又惦記著小娘子在府里,便一直沒有答應。 至于府里,他開始安排小娘子裝病,等合適的時候,陸大夫人“病逝”,從今往后,小娘子便是他的妻子,隨他入族譜,而不再是兄長的遺孀。 計劃有條不紊進行著,陸則不得不忙碌起來,他在京中這些年安插在各部的心腹,幾年的成果,自然不能拱手讓人,一方面,權勢這種東西,一旦沾手,很難舍棄,另一方面,他不可能在宣同一輩子,遲早要帶著小娘子回京。 只是那個時候,她便不再是嫂嫂,而是他陸則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手里的權勢越大,旁人就越不敢吭聲,即便有人覺得她與“陸大夫人”像,也不敢說三道四。 像陸則這樣的人,年少時肯吃苦、不怕累,學的一身本事,身上沒有留下世家郎君半點嬌矝之氣。入仕后,雖一直有政敵,但也都被他一一解決。 他的前半生,哪怕不能說順風順水,至少也可以說,他做的事,沒有哪一樁、哪一件,未能如他所愿。他不曾嘗過失敗的滋味,戰場上不曾,朝堂上也不曾,所以,順理成章的,他堅信“人定勝天”這四個字。 他從不求神拜佛,從不信鬼神,只信自己。 他春風得意,肆意妄為,滿心以為,他要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要護著的人,就一定能護其周全。 豈料,在最重要的人和事上,他狠狠栽了個跟頭,撞得頭破血流。 第66章 午間祭祖結束,陸則從祠堂離開,想起昨日去明思堂后,聽小娘子在旁吩咐那個叫“惠娘”的嬤嬤,說明日是冬至,讓膳房提前煮些餃子,擺幾桌酒,叫明思堂里的仆婦下人,也私下熱鬧熱鬧。 因著守寡的緣故,明思堂里是嫌少能熱熱鬧鬧的,尤其逢年過節,別的院里張燈結彩,明思堂卻從來冷冷清清。 小娘子心善,自己受了委屈,從不說什么,好像并不在意,卻有些憐惜跟著她吃苦的下人。 他在一旁坐著看書,聽她吩咐惠娘。 惠娘出去后,他便抱她到懷里,親她的額頭,胎兒還沒坐穩,也就只能親親額頭,權當解解饞了,旁的事,卻是不敢做的。親過后,便問她,“冬至帶你去莊子上好不好?” 小娘子似乎愣了愣,才微微搖搖頭,小聲道,“明日不是要祭祖嗎?國公爺又不在府里,二表哥你肯定很忙的,還是算了?!比缓?,手搭在小腹上,輕聲道,“而且,也不大方便?!?/br> 陸則目光跟著落在小娘子還沒顯懷的小腹上,眼神驟然柔和下來,改了口,“是不大方便,那便罷了,等去了宣同,再帶你出去逛逛,以后有的是機會。我十五六歲起,初去宣同,真要算下來,零零散散也待了三四個年頭。戰事空閑的時候,我帶你去打獵。宣同沒京城這么繁華,也不似蘇州那么暖和,不過也算得上特別……” 自從有了孩子,陸則對未來的事,一下子有了期許。 他做了幾回夢,都夢見小娘子替他生了個小小娘子,肌膚雪白,睫毛烏黑,咧嘴笑著,實在是個很美好的夢。 小娘子靠在他懷里,安安靜靜聽著,眉眼溫柔,聽得很認真。陸則垂眼看她,大約是推己及人的緣故,總感覺,小娘子漂漂亮亮的眼睛里,全是期待。 陸則說罷,兩人便抱著,惠娘進門來傳話,小娘子都沒起身,往日她都要羞得坐起來,怕被別人看去的。 等惠娘走后,陸則便忍不住逗懷里人,“今天怎么這么乖?” 自從是有了孩子,她便越來越乖了,也不躲著和他親近了,他要抱她,她便給抱了,一直抱著,她也不說什么。大約是懷了孕,就會粘人些,又或許是他把計劃與她說了,她不像以前那么懸著一顆心,便肯交付真心了。 不管是哪一種,陸則都很高興。 小娘子靠在他懷里,很安靜,眼睛都不眨一下,陸則忍不住去握了她的手,玩她青蔥似的指尖,他實在是很喜歡這樣和她親近,不帶一點狎弄和輕視。 小娘子也不反抗,很乖順,過了會兒便聽她道,“二表哥,蘇州也很好的。蘇州沒有京城這么愛下雪,但也很好,我在江家的時候,有個繡樓,是臨河的,一推窗戶,就能看見青綠的河面。有時候會有船家打從河上過,有賣蓮蓬的,丫鬟嘴饞了,便悄悄掛個籃子下去,買幾朵蓮蓬,分著吃。我瞧見一回,她們怕極了,還拿了蓮蓬,來求我別同嬤嬤說……” 小娘子說著,眼里流露出淡淡的笑意,眉眼蘊笑。 陸則很少聽她提起家里人,只知道她母親早逝,和父親不親近,有個弟弟,仿佛也因為生病沒了。剩下的一對同父異母的龍鳳胎弟妹,想來也親近不到哪里去。 他從宣同回來,還從沒見江家來府里過,連封信都沒見過,就像沒這個女兒一樣。 他心里心疼小娘子,便抱她抱得更緊了些,道,“等我們從宣同回來,我帶你回趟蘇州。到時候帶上孩子,不住江家,我另給你造一個繡樓,也給你買蓮蓬吃?!?/br> 小娘子眨眨眼,掉下幾顆淚,他從不知道,她這么能哭,他給她擦眼淚,擦了一顆,很快又有眼淚從那雙水潤的眸子里涌出來,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他知道她過去過得不好,也后悔當時兩人剛在一起時,他沒有再溫柔一點,當時憑著本能,又忙于政事,如今真把人放在心尖尖上了,陸則才知道后悔了。 小娘子哭得眼睛紅腫,卻還乖乖點頭答應,“好?!?/br> 陸則得了她這一句應承,倒是有點期盼起去蘇州了。他沒去過蘇州,不過聽說那里很美,江家雖不必去住,但還是要去一趟的,他想去看看小娘子口里的繡樓,她少女時期住過的閨房,孩童時候玩過的小玩意兒……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等到他要走的時候,小娘子送他到門口,才道,“二表哥若是不忙的話,明天午膳過來用吧。我想做些餃子,許久沒做了?!?/br> 陸則自然答應了,又道,“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自己動手了。叫下人做,你看著就是?!?/br> 小娘子乖乖應下,陸則又囑咐了惠娘勸著,要是勸不住,就去立雪堂找他,才走了出去。 快拐彎的時候,他回了頭,見小娘子還在屋檐下,穿著碧青的幅裙和云白的上衫,一張小臉臥在雪白的絨領里,顯得很小,面白如雪。 …… 陸則想得有些走神,常安大約也覺得奇怪,便低聲喊他,“世子爺?” 陸則才回過神,摸了摸袖中放著的荷包,這是他給母女倆準備的冬至禮。大小是個節日,不好委屈了母女倆的。 他點點頭,腳下一拐,朝另一邊去了。常安常寧都是他的心腹,二人自然知道這事,便也匆匆跟了上來。 從明思堂側門進,守門的仆婦不在,陸則微微皺眉,想起昨日小娘子吩咐設的午宴,倒也沒再說什么。 走到廡廊下,一路走來,卻是半個人影都沒看見,連灑掃的仆婦,都沒看見一個,比往日更冷清了,廡廊立柱上掛著的白色燈籠,被風吹得直晃。風低聲嗚咽著,四下空無一人,陸則在戰場上養成的敏銳和警覺,讓他沒來由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他腳下步子不自覺快了,疾步走過漫長的廡廊,正屋就在眼前,他想起小娘子,眉眼不自覺柔和下來,從袖中取出那個碧青的荷包,這荷包還是小娘子給他做的,其實也不能說是給他做的。 那時兩人還沒像眼下這樣交心,他那時冒犯了她,事后很后悔,本想補償,可見她被刁奴欺負,又忍不住出面,一來二去,倒是牽扯得更深了。他那時糾結了一兩日,還是放不下,縱著自己醉了酒,厚著臉皮來了明思堂,小娘子大約是感激他,沒有拒絕,第二日走時,他瞥見篾籃里放著的碧青荷包,便順走了。因這顏色鮮嫩,一看就是小娘子的物件,他不好明目張膽戴著,但也一直揣在懷里,后來更是片刻都不離身。 陸則理了理錦袍,推門而入,門滋啦一聲,屋里靜悄悄的,陸則剛想喊一聲小娘子的閨名,卻忽的瞥見角落里砸在地上的茶盞。 和內室那扇半開著的門。 他心頭劇烈一跳,疾步走過去,邁進門檻,然后看見了讓他心頭發顫的一幕。 往日整潔的內室亂成一片,他疼著護著、連一根手指都不舍得動一下的小娘子,被人壓在床榻上,鬢發散亂,手腕被隨意扯下的帳子捆著,嘴里被塞著一團帳子,猶如一只待宰的羊羔,惡人舉刀欲屠,她卻毫無還手之力。 那個男人,當朝太子,他所效忠的皇室劉家的兒子,還毫無所覺,撕開小娘子的外裳,低頭要去親她的脖子。 陸則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沖過去的,大約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把劉兆按在地上,一拳拳朝著面門砸下去,直到被聽見動靜,沖進內室的常安常寧二人合力拉開,他才找回一絲理智,全然沒理會地上癱軟成爛泥一樣的劉兆,他走到床榻邊,平生第一次連手都在打顫,他解開捆在小娘子手腕上的帳子,取下她口中的帳子,將人抱進懷里,他拍著她的后背,一遍遍道,“沒事,我在……” 小娘子神色怔怔,仿佛是被嚇壞了,流著淚,渾身哆嗦著,嘴里呢喃道,“對不起,二表哥,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标憚t沒明白小娘子的意思,他也沒辦法沉下心思考,扯過一旁的錦衾,裹在小娘子身上,“是我不好,是我來遲了?!?/br> 他不再理會屋里的一切,抱著小娘子出了正室,尋了間離正室最遠的廂房,他抱她進屋,丟掉那床弄臟了的錦衾時,被那云白錦緞上刺目的紅色,晃得幾乎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