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42節
“我也念著家里?!苯碥胶?,趁著吩咐惠娘的功夫,順勢將手抽出。 惠娘應下,將準備好的匣子擺到桌上。 江晚芙掀了蓋子,取出對玉牌,一塊是芙蓉紅玉,刻得雀上枝頭,喜鵲栩栩如生,立于枝頭,枝頭掛了幾個桃,壓得那枝低低的。另一塊則是白玉,刻得一叢溪邊蘭花。 楊氏一見這對玉牌,眸中流露出些欽羨。她這繼女,嫁了高門,到底是和從前不一樣,這一出手,便是好東西。 江晚芙將一對玉牌遞過去,邊道,“夫人見諒,也怪我這記性,先前見耀哥兒和眉姐兒,竟忘了給他們見面禮,幸得惠娘提醒,我才想起來,如今該給他們補上才是?!?/br> 楊氏接過去,低頭看了眼,口中道,“何必這樣客氣,都是一家人?!闭f罷,喚嬤嬤抱了龍鳳胎到跟前,給他們戴上了那玉牌。 耀哥兒調皮,玩著那玉牌,倒是眉姐兒,怯生生的,抬眼望著對面的長姐,黑溜溜的眼睛,大而天真。 江晚芙雖與楊氏關系一般,但自然不會和小孩兒計較,見眉姐兒望著自己,便朝她輕輕笑了笑。 眉姐兒羞澀,很快躲回了嬤嬤懷里,怕兄妹倆哭鬧,楊氏很快喚嬤嬤,把兄妹倆帶下去了。 江晚芙與楊氏說了會兒話,便起身告辭,出門去見阿弟,楊氏倒也不阻攔,客客氣氣送她出門。見人走遠了,楊氏坐下來,面上的笑頓時落了下來,愣愣發呆,久久沒說話。 伺候她的嬤嬤替她揉肩,低聲道,“夫人何必煩心,奴婢瞧著,大娘子雖得以高嫁,但今日瞧著,并不見狂妄??梢?,出嫁女過得再好,也不還是要娘家幫襯,這道理,想來大娘子是懂的,否則今日何必這般巴結您?!?/br> 嬤嬤是楊氏的人,自然撿好聽的話說。 豈料楊氏今日聽了,卻驀地沉了臉,一拍桌子,斥道,“你這刁奴,胡說八道些什么,主子的事,也由得你嚼舌根?活膩歪了不成?!” 那嬤嬤嚇得跪下去,楊氏又斥道,“再叫我聽見你這些話,就不用在我身邊伺候了!” 一番敲打,不到晚間,楊氏院里的人都知道了,她最得用的嬤嬤因多嘴說了幾句大娘子的閑話,惹得楊氏大怒。于是,個個都閉緊嘴,不似往常那樣,知道楊氏不喜大娘子和大郎君,便私下傳二人的閑話。 楊氏坐在屋里,聽著屋外低低的腳步聲,捏著帕子,任由院里將這消息傳開。 哪里是什么巴結,繼女這個妥帖性子,還真能忘了什么,不過是找個說辭罷了。先打一棍子,再給顆甜棗,這種事情,楊氏自己沒少做過,如今輪到她了。 從前,是她拿捏著姐弟倆,如今江晚芙攀上了國公府,她便落了下風,雖她是長輩,但江晚芙若真的要和她翻臉,看陸則今日護著她那個樣子,只怕未必會袖手旁觀。 楊氏也曉得,自己如今是拿捏不住這姐弟倆,好在江晚芙今日的態度,也表明了,她不想把事情鬧大。 若江晚芙今日登門,是要用世子夫人的地位,硬壓著她,要她把家產拱手相讓,楊氏自然是咬死都不服輸,大不了撕破臉皮,可偏偏江晚芙客客氣氣的,壓了她一頭,但又沒把話說絕,沒把事做絕,這讓如臨大敵了幾個月的楊氏,松了口氣之余,再難豁出去,做什么魚死網破的事。 她也有一雙兒女,尚且年幼。 楊氏在心里安慰自己,不過是退一步,日后如何,還不知道呢。只要老爺還在,江家就遠不到分家的時候,日后耀哥兒長大了,再爭也來得及。 但她要真的對江容庭下手,只怕繼女也不會放過她的耀哥兒和眉姐兒。 人都有軟肋,楊氏也不例外。 第49章 出了正屋,江晚芙原想去尋阿弟,行過一段長廊,走到盡頭,卻見江父得用管事立在廊下,見了她,拱手道,“大娘子,老爺請您過去一趟?!?/br> 江晚芙微微一怔,不知父親尋她作甚,微微思索,頷首應下。 惠娘倒是有些許的緊張,看了眼那管事,緊緊跟在江晚芙身側。 管事在前引路,很快到了地方,是間茶室。江晚芙踏進去,惠娘原本想跟著進,管事卻伸手攔下,語氣倒是十分客氣,“只大娘子一人進便可。老爺還未到,還請大娘子略坐片刻?!?/br> 惠娘面色劃過一絲緊張,不自覺盯著江晚芙的背影,張了張口,卻緊緊閉上了嘴。江晚芙倒沒察覺惠娘的異樣,剛好轉過頭,見惠娘仿佛有些緊張,朝她輕輕頷首,道,“惠娘,那你在院里等一會兒吧?!?/br> 說罷,便抬步踏了進去。 這是一間茶室,不算很大,大抵是暫住的緣故,布置得有些簡單,但算得上雅致。古樸茶具擺在茶桌上,三兩青瓷、白瓷茶罐整齊擺著,室內靜謐,香爐里燃著香,角落架子上放了個白瓷花瓶,盛了幾支臘梅,幽幽的暗香。 江晚芙入內后,抬眼掃了幾眼,果在隱蔽角落看見里個爐子,爐子上擺著銅壺,壺口冒著熱氣。 她走過去,提起銅壺,回到茶桌邊,選了個茶罐,用竹勺取了一勺茶葉,倒進茶壺,guntang開水汩汩落入茶壺,茶葉隨之翻滾,片刻后,淡淡茶香,便涌了出來。 她將茶壺放回去,給自己倒了一盞,啜了一口,起初是苦澀,咽到喉間,舌根又品出一點回甘,細膩醇厚,算得上好茶。 其實,平心而論,除開對他們姐弟的漠視,江父幾乎算是個沒有污點的人。 為官方面,他在蘇州多年,算得上勤勉,未有什么大的失職,在百姓之中,也頗有聲望。江晚芙出門時,也曾有小販得知她父親是蘇州通判后,分文不收,說什么曾被冤入獄,好在有通判大人慧眼斷案,救他一命。 才情方面,他可稱得上一句才華橫溢。在他之前,江家不過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家,守著些田地,日子雖過得比尋常百姓富足,但到底任人欺侮。 可以說,江家能有今日,靠得都是他一人,從一介白衣,到六品官員,雖不可與國公府相提并論,但說到底,沒有祖宗蔭庇,能做到如此,已經算是極厲害的。 他熟讀詩書,滿腹經綸,寫的一手好字,入仕多年,也未曾懈怠,到如今,做文章依舊不假手于人。 于私德方面,他既不沉湎女色,也不貪好黃白之物。對外,江家常年行善,逢年過節,必施粥送衣。對內,他敬重正妻,疼愛一雙幼兒幼女,即便再忙,都會親去后院,探視稚兒。就連未曾見過一面、前來投靠的遠方親戚,他都能以禮相待。 唯一的嗜好,大約是茶,他喜各種茶,卻不拘于價值名氣,曾道,待致仕后,必親辟一畝茶田,勤耕細作,采得清茶幾斤,聊度余生。 對楊氏而言,他是可靠的丈夫;對蘇州百姓而言,他是好官;對友人而言,他是值得托付的摯友;對耀哥兒和眉姐兒而言,他是慈父;對闔府的下人而言,他是寬厚的老爺;對族中親戚而言,他是闔族的驕傲。 可唯獨,對她和阿弟而言,他從來不是個好父親。 江晚芙出神想著,直到身后傳來的推門聲響,令她回過神。她起身抬眼,望著來人,神色平靜,屈膝福身,“父親?!?/br> 江仁斌頷首,目光落到長女身上。長女一身新婦打扮,閨閣中披散的長發挽起,梳成朝云近香髻,云紋玉簪固定,斜插一只步搖,瓔珞瑪瑙,垂于耳側。 他鮮少這般去打量長女,今日驀地一看,腦海中卻劃過一張許久未曾憶起的面孔,徐氏,他的亡妻。 母女實在很像,尤其是作新婦打扮的江晚芙,眉眼間仿若全是徐氏的影子。 江仁斌收回視線,垂下眼,道,“不必拘謹,坐吧?!?/br> 說罷,率先落座,正要抬手泡茶,卻瞥見茶壺中清亮的茶湯,神色一頓,抬手給自己倒了盞茶,端起來,喝了一口,微微閉目,似在回味,良久沒有開口。 茶室內一片靜謐,唯有角落里那置于爐子上的銅壺,正咕嚕嚕沸騰著。 江晚芙坐下,輕輕開口,“父親喚我來,可是有什么囑咐?” 江仁斌聞聲睜開眼,放下茶盞,溫聲開口,“算不得有什么囑咐。世子待你可好?” 江晚芙抬眼,見江父望著她,眼里既沒什么柔情,也沒什么慈愛,一如既往的平淡,也輕輕頷首,“夫君待我很好?!?/br> 江仁斌便“嗯”了一聲,語氣淡淡道,“你既嫁高門,是好事,也難免有壞處。高門不易,往后諸事,我幫不上什么忙,唯有靠你自己。你阿弟那里,不必憂心,家里有我在。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江晚芙一怔,其實她今日回門,為的就是這一句承諾。她也知道,江父一貫知曉權衡利弊,她既有國公府在背后撐腰,他便不可能再如從前那樣,縱著楊氏算計阿弟。 但不知為何,真的聽到這句話時,她幾乎是壓抑不住的,很想站起來,質問父親,為什么要這么對他們?他明明可以保護他們的,那么多年,她戰戰兢兢的那些年,他明明可以像今日這樣,給她一句承諾的。 不是要他和繼母爭執,不是要鬧得家宅不寧,她沒有那么不懂事,只要稍微有那么一點點,只是一點點的維護。祖母去世的時候,他可以過來看看他們。阿娘忌日的時候,他可以過來陪他們吃頓飯。阿弟燒得人事不省的時候,他可以過來看一眼。 這樣也很難嗎? 明明沒有那么難的呀…… 但最終,江晚芙沒有質問,也沒有掉淚,她不是小時候了,她需要他保護的時候,他不在。到如今,她不需要了,便更不會去求。 她只是起身,屈膝福身,客客氣氣道了句,“那就多謝父親了?!?/br> 其它的話,沒必要多說。兩人心知肚明,這既是妥協,也是交易,如今江仁斌應了江晚芙,會護著江容庭,日后,江晚芙自也有要還他人情的時候。 父女做到這個份上,其實真的很可笑。 江晚芙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溫順柔婉,“父親若無別的吩咐,阿芙便先告退了?!?/br> 江仁斌正在給自己倒茶,聞言一頓,繼而頷首,“去吧?!?/br> 江晚芙屈了屈膝,轉身朝外走,走到一半,忽的聽到身后一句“阿芙”。 她停住步子,沒有轉身,“父親還有什么吩咐?” 江仁斌看著長女的背影,眸中情緒晦澀難辨,最終,他只是道,“為父最后贈你一句話,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br> “凡事,都不要強求……” 江晚芙一怔,沒明白這話里的意思,江仁斌卻已經住了口,淡淡一句,“去吧?!?/br> 出了門,江晚芙仍有些怔怔的,惠娘倒是緊張上前迎她,低聲喚她,“娘子,老爺他……您沒事吧?” 江晚芙回過神,朝擔憂望著她的惠娘搖搖頭,抿唇笑了一下,道,“沒事。走吧……” 今日回門,最主要的事,就是確保阿弟回了蘇州后,能夠安心治學,如今目的也達成了,江晚芙心里輕松許多,也不去琢磨其他。 到了阿弟處后,她便自在了不少,姐弟倆一貫親近,江容庭原本很不放心,見長姐氣色極好,不似受了委屈,才松了口氣。 江晚芙自是不許他cao心自己的事,只叫他安心念書,又道,“我與你姐夫商量過了,待你過了府試和院試,便接你來京城念書?!?/br> 江容庭聽罷,倒不說什么大話,很是穩得住,道,“阿姐,我一定不給你丟臉?!?/br> 江晚芙見阿弟小小年紀,卻如此沉穩,面上看不出半點輕浮之色,不由得心頭一暖,抬手摸了摸他的發,柔聲道,“有什么丟臉不丟臉的,你怎么樣,我都是你阿姐?!?/br> 江容庭聽得鼻子一酸,險些涌出淚,覺得自己這樣大了,若是在長姐面前哭鼻子,未免丟人,忙忍了回去。 他一貫穩重,也唯有在長姐面前,才露出幾分少年稚氣。 在江宅待到晚間,用過晚膳,江晚芙和陸則便要回國公府,因江父、楊氏都在,倒是沒什么依依送別之類的場景,江晚芙拜別二人,又朝阿弟點了點頭,便上了馬車。 馬車晃晃悠悠了一路,雪路泥濘,便越發不穩,江晚芙有些暈,身子也沒什么力氣,起初還強忍著,漸漸有些忍不住了,便靠著車廂,閉上了眼。 陸則自是第一時間察覺,抬手,碰了碰小娘子的額,便是一怔。 入手guntang。 江晚芙倒毫無所覺,只是覺得身上乏得厲害,察覺到陸則的動作,勉強沖他笑了笑,想開口說點什么,又委實沒什么力氣。 陸則眉擰得更緊,卻沒說什么,只取過一旁的大氅,裹在小娘子身上,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江晚芙累得厲害,眼睛都睜不開了,困頓得任由陸則折騰,昏昏欲睡的時候,依稀聽見陸則在沖外頭說話,說的什么,她也沒如何聽清,只是感覺,他的語氣似乎很嚴厲。 她還慢半拍的想,陸則怎么忽然這么兇? 第50章 立雪堂內,一大早,仆婦盡出,在庭中掃雪,掃帚擦過地面,發出低低的窸窸窣窣聲響。 纖云匆匆從廡廊下來,手里端著湯藥,守門婆子見狀,忙沖她殷勤一笑,推開門,掀了簾子,請她進去。 纖云進屋,本想在爐子處站一會兒,等身上寒氣散了,再進屋,豈料聽見動靜的菱枝很快從內室出來,上前接過她手里的藥。 纖云松手,朝內室探了探頭,沒聽見什么動靜,低聲問,“娘子可醒了?” 菱枝緊閉著嘴,只搖著頭,眼下有幾分烏青,面色也有幾分凝重。她一貫是活潑的性子,可今日都成了這幅樣子,卻不是因為江晚芙病得多重,連院判都來瞧過,不過是受了寒??墒雷映林?,雖一聲不吭,也沒罰她們,可幾人還是嚇得不輕,昨夜更是連眼都不曾合一下,硬是熬了一夜。 兩人也沒多說,菱枝很快小心端著藥,進了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