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41節
倒不是她不愿意和陸則獨處,畢竟都嫁給他了,自然是想和他好好過日子的。但說實話,她的確和陸則沒什么可說的,官場上的事,她又不懂,后宅的事,說起來又過于瑣碎,男人大約也不愛聽。思來想去,覺得說些自己在蘇州的舊事,大約還合適些。 她抿抿唇,輕輕抬眼,開口問,“夫君,這雪要下到什么時候???” 陸則抬眼,“怕冷?” “不是?!苯碥綋u搖頭,托腮望著陸則,道,“夫君知道的,我在蘇州長大,蘇州冬日雖也冷,卻遠不及京城,一年到頭也下不來幾回雪。我還記得小的時候,有一年落了雪,偏巧那幾日我生了病,祖母便不許我出去瞧雪,嬤嬤不忍心,悄悄給我留了條窗戶縫,我便趴在窗戶邊,眼巴巴望了一整日?!?/br> 這倒不是江晚芙編的,她小時候有幾年,的確體弱多病,動不動就要吃藥,祖母養她養得十分辛苦。 陸則聽著,腦海中卻緩緩浮現出這樣一副畫面。 生了病的小小娘子,本就懨懨的,裹得厚厚的,趴在窗戶邊上,眨著濕漉漉的眼,望著外頭的雪景,一副眼巴巴的樣子,又乖得不得了,沒大人的允許,絕不敢出門去,乖得惹人憐惜。 他看了眼江晚芙,小娘子托著腮,眉眼彎彎,再想到小時候的江晚芙,大約是那種長輩見了,都忍不住要抱一抱的小娘子。 “大約會下到開春?!标憚t收回視線,開口道。 江晚芙也不過閑聊,又順勢說起自己幼年在蘇州的趣事。她雖年幼喪母,但其實孩童時候,自覺過得并沒有太凄慘,有祖母護著,雖偶爾會受些委屈,但她并不刻意去記著那些不好的事情,反倒是那些歡喜、團聚的事,她記得格外牢。 說起這些的時候,也面帶笑意。 畢竟,易地而處,若她是陸則,外頭有那么多煩心事,回了家,大約也不愿意聽身邊人大倒苦水,滿腹牢sao。 就像她,也不愿意聽人一直抱怨自己多委屈,偶爾兩三回倒也罷了,時間久了,總是要心生厭煩的。 江晚芙也不喋喋不休念叨著,說了幾句,便適時停下,望著陸則,忽的開口,“那夫君呢?夫君小時候,定然很用功,才不似我這般貪玩,對不對?” 陸則被小娘子這般眼巴巴望著,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其實他很少與人這樣話家常,準確的說,幾乎沒有。 他是世子,身份擺在這里,不是他平易近人些就能改變的,幾個兄弟都與他不甚親近,更何況,他也不是多話的性子,沉得住,并不怕冷清。 他也沒想過,自己會娶一個這樣的小娘子。在陌生人面前,雖稱不上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但也算得上沉穩端莊。兩人獨處的時候,卻又是另一個模樣,嬌氣、粘人,本就一口吳儂軟語,聲音甜潤柔婉,偏還喜歡一邊說話,一邊眼巴巴望著你。 換了誰,大約都耐不住這般的撒嬌。 陸則淡聲道,“我幼時不過念書習武,無甚趣事?!闭f著,見小娘子雖仍然笑望著他,眼里卻多多少少有點失落,頓了頓,便不自覺改了口,“倒是之前去宣同,邊關九鎮,地處疆域,風土人情與中原大相徑庭?!?/br> 陸則其實不覺得宣同有趣,但既然開了口,便只能往下說,撿了些新鮮事,淡淡說起。 其實,比起江晚芙這種繪聲繪色的描述,陸則的話少之又少,若是改行去做說書先生,哪怕生得這般俊朗雅致,百姓們大約都不會買賬的。 但江晚芙倒是很給面子,認認真真聽著,時不時問上一兩句。畢竟,陸則能開口與她說這些,便很好了。 兩人雖是夫妻,但出身天差地別,經歷也迥然不同,之所以會成親,不過是因為那出了事的一晚,真要說起來,其實并沒有什么感情基礎。 不過,這世間夫妻,大多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同小異的開始,但結局卻千差萬別,無非是看如何經營罷了。 江晚芙仔仔細細聽著,間或插上一句,遞一盞茶。 連綠竹進來添蠟油,瞧見世子同夫人相談甚歡的樣子,都不自覺睜大了眼睛,出門差點沒摔了個大跟頭。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很快到了歇息的時辰,江晚芙洗漱過,又細細抹了護膚的香膏,才上榻躺下。 陸則躺在外側,屋里燈還沒滅,朦朧的燭光,照在小娘子的面上,仿佛給她籠上一團霧蒙蒙的光。陸則看得一怔,片刻后,才想起正事,開了口。 “有件事……” 江晚芙正想催惠娘進來滅蠟燭,卻聽得陸則忽的開口,且語氣還挺鄭重的,忙規規矩矩坐起來,擁著被褥,等著陸則繼續說。 陸則也跟著坐起,仿佛只是隨意提起一般,“我近日偶得了一國子監入學的名額,上回見你阿弟,雖年紀不大,談吐卻不俗,為人處世也頗似大人,若是愿意的話,不妨去國子監見見世面?!?/br> 陸則不傻,和江家人接觸了幾回,自然看得出,江家唯一一個待江晚芙真心的,也就她的胞弟。他既娶了她,不說為她徇私,幫襯她胞弟一把,總是理所應當的。 說是偶得了個名額,其實國子監一向緊張,貢生監生,便占去了十之七八的名額,剩下的則是各州推薦的優秀學子。江容庭雖在同齡人中,算得上優秀,但到底年紀小,自然是沒入學資格的。 但陸則自然有門道弄得來,當然,這些事,他自然不會在江晚芙面前說,只淡淡一句“偶得”。 江晚芙聽罷,卻沒立即一口應下,而是抬起眼,望著陸則,語氣懇切道,“我替阿弟,謝過夫君的好意?!鳖D了頓,才接著道,“但此事,我覺得不妥?!?/br> 陸則蹙眉,沒開口問。 江晚芙見他不開口,便接著往下道,“我知夫君乃是一番好意,我本不該推拒。但思來想去,終究是覺得不妥。阿弟雖年幼,卻也是男子,日后要同夫君一般,頂天立地,擔起責任。眼下夫君因為我,愿意幫襯阿弟,那日后呢,難道事事都要夫君幫忙嗎?便是夫君不計較,阿芙也羞愧難當?!?/br> 陸則聽著,神色漸漸淡了下來。江晚芙的話不錯,的確不能事事靠他,但這話,他聽得不怎么舒服。 江晚芙察言觀色,自看得出陸則的不虞,接著往下道,“且不瞞夫君,便是夫君今晚不開口,我也是想求夫君的。不知夫君能否應允?” 陸則語氣淡淡,“什么?” 江晚芙便道,“我想,若阿弟過了府試和院試,便證明,阿弟課業學得算扎實,基礎也打得牢靠,屆時我想接他來京城,不知夫君覺得如何?” 陸則聽到這里,神色倒是緩和了下來,見小娘子怯怯望著他,語氣不自覺軟了下來,“你先前不應,是怕你阿弟在國子監跟不上?” 江晚芙被問得一愣,這自然也是她擔憂所在,但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雖也想幫襯阿弟,但更加知道,新婦插手娘家事太甚,只怕會引起陸家人的不滿。就像三夫人趙氏,之所以不如二夫人莊氏討祖母喜歡,其中一個原因,便是趙氏有個弟弟,在外惹是生非,常求到國公府來。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人情自然也是如此。她當然會求陸則幫忙,畢竟他們是夫妻,但這其中的度,她卻不得不仔細拿捏。 就像她先前說的,阿弟不可能事事都靠著陸則,陸則遲早有一日會生厭,一個事事靠姐夫的小舅子,和一個本就刻苦聰慧、不過是靠姐夫拉一把的小舅子,誰都會更喜歡后者。 但這些心思,她自然不會和陸則直言,只頷首道,“我從前讀書,讀到過這樣一段,’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译m才疏學淺,卻也曉得其中道理。阿弟若連府試院試都過不了,便是入了國子監,也不過是白費了夫君一番好意,更徒惹旁人議論。與其如此,我寧肯他一步步走得扎扎實實的,即便慢些,也不要緊的?!?/br> 陸則聞言,心中那點不舒服,倒隱隱約約散去,雖覺得小娘子有些多慮,國子監多的是各家塞進去的紈绔子弟,他陸則的小舅子,誰有那個膽子,說三道四,只怕巴結都來不及。但到底體諒姐弟倆相依為命,碰上胞弟的事,小娘子多少有些緊張。 他想了想,道,“我那日聽你阿弟說,想早些入仕,好讓你松快些?!?/br> 江晚芙見陸則面色和緩,心里也隨之一松,抿唇淺淺一笑,道,“阿弟這般想,我自然是高興的。我也不怕夫君笑話我,從前在家里時,我與阿弟雖吃穿不缺,但多少受了些鉗制,尤其我是女兒家,便更是如此。阿弟偶見幾回,心疼我,才生了這番心思。長姐如母,且那時我怕自己護不住他,盼他舉業有成,自然也不說什么。但如今,我命好,夫君疼我,祖母憐惜,婆母寬厚,猶如進了福窩一般。倘若真遇上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夫君定然會護著我的,是不是?” 她說著,仰臉望著陸則,微微睜大眼睛,等他的回答。 陸則被那雙明潤的眼,望得心頭一窒,不自覺點了頭,“自然?!?/br> 江晚芙聞言,眸中露出歡喜之色,難得主動了一回,紅著臉,抬起手,環住男人的脖子,小聲道,“我知道,夫君是待我好的?!?/br> 小娘子柔軟的手臂,虛虛搭在他的肩上,帶著甜香的身子,近在咫尺,楊柳般的腰肢,濕紅的唇瓣,滿是歡喜之意的眼眸,便是圣人,見了這般活色生香的畫面,如何能不動半點心思。 陸則自然也不例外,連最后一點不虞,都徹底散去,但他到底記得明日是回門的日子,不舍折騰小娘子,只抬手碰了碰她的鬢發,溫聲道,“那便算了,等你阿弟過了院試,再入國子監就是?!?/br> 江晚芙仰臉望他,輕聲道,“多謝夫君?!?/br> 陸則垂下眼,按下心頭那些心思,道,“安置吧,明日還要早起?!?/br> 這般,夫妻二人才歇下。 惠娘輕輕進來,吹滅了燈,立雪堂也隨之被夜幕籠罩,夜色之下,顯得格外安靜。 第48章 翌日,便是江晚芙回門的日子。 早晨起身,天氣卻不如何,一推門出去,雪幾乎快堆到臺階了,下人在院中掃雪。但雪再大,回門總是不能拖的,便也還是出了門。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江晚芙抱著小手爐,有點犯困。她昨晚沒怎么睡好,新婚第一夜自是不必說,她那時累得渾身都快散架了,連后來陸則抱著她去洗漱,她都是稀里糊涂的,什么時候睡著的,她都記不得。 昨晚卻不一樣,雖只是旁邊多了個人,但她還是不大睡得著,直挺挺躺著,盯著帳子看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今早險些起不來,若不是惠娘在一旁急得不行,說陸則練拳回來了,她定然要忍不住賴床的。 實在困得厲害,江晚芙怕自己真睡過去,索性抬起眼,望著對面的陸則,想找些事情做,打發時間。 其實,陸則生得極好,他的五官本就十分清俊,只是平日里過于清冷疏離,神色冷淡,猶如冰雪覆面,旁人看到他第一眼,便會覺得他高高在上。實際上,眼下他穿這樣一身淡青的錦袍,露出點雪白的圓領衣襟,低頭看書,微微蹙眉的時候,很像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 江晚芙看了會兒,倒是不大困了,繼續盯著陸則袖口的竹紋發呆。 陸則自然不會毫無察覺,將書合上,看了眼對面的小娘子,見她抱著手爐,眼睛盯著他的袖子看,顯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皺眉反思片刻。 他的確不是什么有趣的性子,寡言少語,也不懂得哄小娘子歡喜。若是從前,他自然也不會覺得,自己有必要去討妻子歡心,但對于江晚芙,他總是不自覺帶了幾分憐惜。 一想起那一晚,她窩在他懷里哭得鼻尖眼尾通紅,渾身顫抖,淚眼漣漣的模樣,陸則就忍不住生出些妥協的念頭。 畢竟是他先欺負了她的,把人哄來騙來,總要待她好一些的。 陸則將書放到一側,輕垂眉眼,端起茶盞,這一動作,卻是叫正盯著他袖子發呆的江晚芙回過神,跟著抬起眼。 陸則順勢開口,“昨日聽你說,你的閨名乃岳母所取,取的是芙蓉花之意?!?/br> 江晚芙原是想著,陸則一看就是喜靜的性子,又見他看書,便刻意沒開口,怕他嫌自己吵鬧,卻不料陸則起了談天的興致,她自然樂得有人陪她說話,也好過瞌睡連天。她微微坐直身子,點點頭,小聲道,“我不過隨口一說,還當夫君不記得了呢?!?/br> 她的聲音本來就甜,此時語氣又軟,像是撒嬌一般。陸則聽了,居然下意識道,“自然記得?!鳖D了頓,又開口,“芙蓉與你有緣,待開了春,讓下人在門前屋后栽些芙蓉?!?/br> 江晚芙聽了,有些意外。說實話,她一直覺得,陸則性情冷淡,君子端方,同這樣的人做夫妻,便是要沉得住氣,撒嬌也不能過了頭,不能壞了規矩。 但陸則又偶爾會讓她生出一種錯覺,仿佛他是很縱容她的。就像當下,說要栽芙蓉,語氣雖淡淡的,但分明是想哄她高興的意思。 這種類似于被人疼的感覺,自然很不錯,至少江晚芙眼下聽了這話,心里熱熱的,抿著唇一笑,頷首應下。 兩人又順勢聊了幾句,不知不覺之間,趕路的時間就那么打發過去了,馬車停下,惠娘掀起簾子來請,江晚芙才意識到,居然已經到了。 待下了馬車,進了府邸,江父和楊氏自是一早在正廳候著。 江晚芙進屋,惠娘剛想上前,替自家主子脫了披風,卻見陸則越過她,并沒理會迎上來的江父,輕輕抬手,替江晚芙解了披風的系帶,邊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頰,面色緩和,“冷不冷?” 江晚芙一愣,見陸則仍然看著她,回過神,搖搖頭,抿唇道,“不冷?!?/br> 陸則倒也不再說什么,也沒什么其他驚人舉動,只把那條海棠紅的披風遞給惠娘,自己解了大氅,也一并遞過去。 他這猝不及防的舉動,別說江父和楊氏看得一愣,就連江晚芙,都有點不明就里,待瞥見迎上來的父親和繼母,一個面上訕笑,一個則不自覺緊張揪著帕子,倒是很快明白過來。 陸則方才是在替她撐場面。 他知曉她家里的情況,非但沒有輕視,反而體貼幫襯,昨夜替阿弟弄了國子監的名額,今日在父親和繼母面前,又一改平日性情,主動親近。 思及此,江晚芙心里有些動容。 她習慣了什么都靠自己,今日回門也是,雖面上不顯半分,可實際上,如何恩威并施,好叫繼母忌憚又不至于破罐破摔,要說什么話,她早在心里想過不止幾遍。誰知一進門,她還什么都沒做,陸則便替她將最難的事情做了,一下子替她在父親和繼母面前立了威。 雖說她自己不是做不到,可被人這樣護著,和事事都靠自己,總歸是不一樣的。 陸則卻不知,自己隨手一個舉動,竟惹得小娘子這般感動,在他看來,他既娶了她,護著她,護著她的家人,便都是他應該做的,無需多言。 他抬眼,看向走到跟前的江父,拱了拱手,“岳父?!?/br> 江父看著芝蘭玉樹的陸則,只訕訕一笑,干巴巴一句,“女婿來了?!?/br> 楊氏見狀,開口打圓場,道,“老爺不是新得了副公輔真跡,一早還念叨著,要請世子看看的?” 江父倒也接過話,順勢請陸則去了書房。說是翁婿,但相處起來,到底沒那么自在。 至于江晚芙和楊氏這里,倒勉強算得上融洽。 楊氏本就是個要臉面之人,別管私底下用了什么腌臜手段,面上絕對能把話說得漂漂亮亮的,握著江晚芙的手,一副慈母模樣,道,“大娘子這一走,屋里仿佛都空落落的。今日見你們夫妻這般和睦,我和老爺就放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