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2節
江晚芙道,“因我要來京城做客的緣故,母親憂我少不經事,特意將身邊得用的嬤嬤,賜于我使喚,想著一路上也好照拂于我。豈料那嬤嬤心思不純,人前恭敬,人后卻趁下人不備,偷盜我房中財物,幸而身邊人警醒,抓了個人贓并獲。母親原是一番好心,卻被這刁奴敗了名聲,但長者所賜,我一介晚輩,并不好處置,便想著將人送回蘇州,好叫母親親自處置。但……” 說到此,江晚芙頓了頓,露出些為難神色,道,“但我身邊,除了一名管事,能調遣的,只余幾個粗使婆子,跑腿尚可,這樣遠的路,卻怕路上出了紕漏。所以我想,能否同大表哥借兩個人,押送這婆子去蘇州?” 陸致聞言微微蹙眉,原以為用著陸家的旗,江晚芙這一路定然是平安無虞的,卻不料還出了這樣的事。他聲音微冷,自然點頭道,“竟有這等欺主的刁奴。表妹不必憂心,我這就命人送這刁奴去蘇州?!?/br> 說罷,同身旁仆從道,“常輝,你去蘇州跑一趟。務必將這婆子的惡行,一字不差稟告江姑父?!?/br> 那個叫“常輝”的仆從應下,拱了拱手,便退開了。 陸致回頭,又道,“江表妹放心,我這仆從一貫做事穩妥,定然不負所托?!?/br> 江晚芙見陸致這樣輕易答應,自然很是感激。自從決定要動曾嬤嬤,江晚芙便想好了之后的每一步。 她要借陸致之手,押曾嬤嬤回蘇州。 繼母如何處置曾嬤嬤還在其次,她最主要的目的,是讓繼母有所忌憚,不敢對阿弟下手。 無論她和陸致的婚事成不成,至少在婚事徹底告吹之前,繼母絕不敢輕易下手。 國公府,對于區區一個六品通判而言,絕對是龐然大物一樣的存在,撼動不得,甚至是生不出撼動的心思。 江晚芙知道自己其實是算計了陸致,但除此之外,她并沒有什么法子,只再一次福身行了個禮,真情實意道了謝,道,“阿芙謝過大表哥?!?/br> 陸致一臉溫和道,“表妹不必多禮?!?/br> 二人沒說幾句話,便有仆從過來,說已經套好馬車。 因男女之防的緣故,江晚芙和陸致并沒有同乘,江晚芙帶著惠娘幾個上了馬車,陸致則騎了馬。 京師比起蘇州,熱鬧很多,街上行人往來如織,有穿錦戴綢的,也有粗布麻衣的。 江晚芙坐在馬車里,惠娘打量了一圈馬車,禁不住低聲道,“都說國公府富貴,竟連這馬車里的案幾,都用的上乘的金絲楠木?!?/br> 江晚芙順著惠娘的視線,掃了眼那金絲楠木制的案幾,和上頭擺著的玲瓏白瓷蓮邊茶具,并未作聲。 國公府自然是潑天的富貴,她雖是一介女兒家,不知朝中大事,但先前在蘇州之時,卻也有所耳聞。如今的衛國公陸勤,鎮守九邊重鎮,是軍權在握的大都督,當年連公主都要下嫁,如何會不顯赫? 一路順暢,連進城都沒遭什么盤問,守城的將士一聽是國公府上的,二話不說便叫開了城門。 半個時辰左右,馬車就停下了?;菽锾嶂箶[跳下馬車,在外頭道,“娘子,到了?!?/br> 江晚芙提著羅裙,被菱枝和纖云兩個扶著,踩著紅木矮凳下了馬車,腳落地后,才抬眼看向國公府的大門。 一扇丹漆朱紅大門,匾額上衛國公府四個大字用金粉描成,門上掛了兩個沉沉的金漆虎形獸面銅環,門口臺階是用整塊的泰山石做的,足有五階,襯得府邸高而威嚴,聳立之姿。地磚齊整,一塵不染,一左一右坐立著兩只石獅子,高門大戶的威嚴貴氣,撲面而來。 像衛國公府這樣的府邸,正門常年都是不用的,只有極重要的場合時,才會打開,一年都開不了幾次。 此時自然也是緊閉著的。 倒是側門,早有門房見著府上郎君回來了,殷勤將門打開了。 陸致將韁繩丟給仆從,朝江晚芙走去,溫和道,“江表妹,進府吧?!?/br> 江晚芙微微頷首,一行人經側門進了府邸,里邊和外頭比,竟絲毫不遜色,經過石雕灑金描紋照壁,邁過垂花門,又走了一段不短的曲廊,才算是真正入了國公府的府邸了。 陸致引路,邊側首同江晚芙說話,“祖母知道江表妹今日來,特意命我去接——” 話說到一半,卻見一藍褂小廝氣喘吁吁跑來,一臉急色,顧不得規矩,匆忙道,“大爺,世子出事了,老夫人讓您即刻去立雪堂!” 陸致一怔,忙追問,“二弟怎么了?他今早不是隨父親同去宣同了?!” 小廝:“行軍路上,世子突然暈厥,人事不醒,連老夫人去宮中求來的御醫都束手無策。您快別耽擱了!” 陸致一聽這話,下意識要朝立雪堂去,邁出一步,才想到江晚芙,匆匆回過頭來。 江晚芙見陸致為難看著自己,當即體貼道,“大表哥不必管我,我能照顧好自己?!?/br> 陸致到底干不出把人丟下不管的事,遲疑一瞬,立即道,“江表妹,事急從權,煩請你隨我一起去立雪堂?!?/br> 江晚芙聽得一愣,見陸致面上掩不住的急色,心知眼下再說什么,都是浪費時間,當即點頭應下。 “好?!?/br> 第3章 江晚芙提起裙邊,匆匆隨陸致朝里走去,走了大約有一刻鐘的樣子,入了一扇月門,上頭金描“立雪堂”三個字,龍飛鳳舞。 江晚芙匆匆看了一眼,便邁了進去,很快便到了立雪堂的正房。 室內寬廣明亮,斜側一扇六角格窗,日光透過那窗格傳進來,落在屋內。 江晚芙草草掃過陸家眾人,然后視線便不由自主被床幔內那一雙手吸引過去。那是一雙極好看的手,骨rou勻亭,十指修長,既不過分蒼白纖細,也不過于粗糙黝黑,好看得恰到好處。 小廝一聲“大爺來了”,床榻邊眾人齊齊回頭看過來。 陸老夫人只匆匆瞥了一眼孫兒身側站著的陌生娘子,顧不得上理會,立即發話,“大郎,你快過來!” 陸致急忙上前,陸老夫人雙手合掌,恭恭敬敬朝一旁立著的白須道士道,“玄陽真人,勞您再試一次!” 玄陽真人抬眼,直直看了眼陸致,微微頷首,“好。那就請這位郎君握住世子的手,如平日那般叫他即可?!?/br> 陸致此時才明白過來,家里這是尋了道士來替二弟叫魂了。雖覺得此法未必有用,可陸老太太態度十分強硬,他也只得按著那玄陽道士的囑咐,握住二弟的手,一邊喊,“二弟、二弟、你快醒醒,我是大哥啊……二弟、二弟……” 玄陽道長則凝神念起了經文。 幾聲下來,床榻上的人依舊毫無動靜,沒有蘇醒的征兆,緊張的氣氛頓時凝滯。 江晚芙甚至隱隱感覺,床榻上的人若是不醒,于這滿屋子的人而言,不啻于天塌地陷。方才傳話小廝說,世子出事了,那這床上躺著的人,應該便是國公府那位嫡出的二郎君,衛國公和永嘉長公主唯一的兒子,當今陛下的親外甥。 論起來,江晚芙還要喚他一句二表哥。 還這樣年輕呢…… 江晚芙不知怎么的,也跟著有些不是滋味,那玄陽道長卻是忽然停了念經的聲音,抬頭看了過來,虛渺眼神仿佛在看她,又仿佛是在看她身后。 “這位娘子是?”玄陽道長忽的開口問道。 陸家眾人都應聲看過來,方才沒顧得上看江晚芙,或只是匆匆瞥了她一眼的,此時才下意識細細打量她。 只見那小娘子青衫白裙,面容恬靜,一雙眼尤其生得妙,仿佛會說話般,只那么靜靜地瞧著你,不言不語,就好似說了千言萬語一般。 陸致見眾人盯著江晚芙看,忙上前一步,道,“祖母、諸位嬸嬸,這是蘇州府來做客的江表妹?!?/br> 經陸致這樣一提醒,陸老太太才想起來這一出,可眼下什么事都比不上她的寶貝孫兒,別說只是個生得好看些的小娘子,便是仙女降世,她也沒精力多看一眼。但玄陽道長發問,陸老夫人當然不敢怠慢,忙看向玄陽道長,“道長,您的意思是……?” 玄陽道長卻是話鋒一轉,不慌不亂道,“讓這位娘子試一試吧?!?/br> “這……”陸老夫人遲疑一瞬,連她這嫡親的祖母都叫不回孫兒的魂,這同孫兒素未謀面的江氏女,如何能叫得回? 玄陽道長似是看出陸老夫人的遲疑,道,“姑且一試罷了?!?/br> 陸老夫人看了看榻上昏睡不醒的孫兒,終是松了口,“那便……那便試一試……” “祖母——”陸致見祖母應允,心里一急,忙開口想替江表妹說話。陸老夫人只是回頭看他一眼,定聲道,“我心里有數?!?/br> 說罷,再望向面前的貌美小娘子,陸老夫人道,“孩子,你過來?!?/br> 江晚芙稀里糊涂,直到被面前通身氣派的老太太喚到跟前,問了名姓,才忙答了話。 “好孩子,你也瞧見眼下的情形了。你二表哥忽的人事不省,滿城的大夫都束手無措,如今也唯有叫魂這一個法子了。你若是不愿意,我也絕不逼你。你若是肯,如若二郎醒了,我衛國公府上下必定記你這一份恩情;若是不成,我老婆子一人扛著,絕不叫旁人牽扯你半分。你可愿意?” 陸老太太幾句話,將利弊權衡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敞敞亮亮擺在江晚芙面前。 江晚芙自然知道,自己不該牽扯到這事中來,若是二表哥醒了,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若是二表哥沒醒,只怕連她也要被遷怒??蛇@個時候,眾目睽睽之下,開口的這道長又德高望重,便是她不想,也唯有答應下來。 更何況,她其實是想的。 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想試一試,但此時的她,并不明白自己這莫名的念頭來源于何處。 只是想著,衛國公府一族鎮守邊關,戎馬生涯,保大梁子民安寧,一系血脈若是斷于此,實在叫人惋惜。 更何況,自己還叫他一聲二表哥呢…… 江晚芙抿抿唇,頷首道,“老夫人,我愿意試一試?!?/br> 陸老夫人雖不抱太大希望,只是死馬當活馬醫,可眼下見江晚芙一個小娘子竟有這般魄力,隱隱約約竟又生出一絲期待來,她點點頭,握住江晚芙的手,道,“好,好孩子?!?/br>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一次是玄陽道長指定的緣故,江晚芙還未走近,床榻四周的陸家眾人都不由自主退開了些。 江晚芙頂著眾人的目光,只覺后背都是沉沉的壓力,她走到床榻邊,此時才看清了二表哥的模樣。 榻上臥著的人,雙目緊闔,衣襟雪白,金線繡邊,薄唇顯出幾分薄情,濃眉又顯出些許凌厲,。他的五官生得極端朗,鼻梁挺直,眉骨輪廓比尋常人深一些,面色白皙,下頜輪廓流暢,幾乎挑不出半點瑕疵的長相,如那雨中的白釉瓷器般。 江晚芙微微一怔,感覺自己仿佛在哪里見過這般模樣的人一樣。但好似,自己見過的那個,比現在的這個二表哥,要年長些。 微微晃神,江晚芙回過神來,甩開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不知該做什么,有些無措回頭看了眼。 玄陽道長捋了捋胡須,指點道,“隔著帕子,輕觸手指即可?!?/br> 江晚芙忙從袖中取了綢帕,將薄薄的綢帕搭在二表哥的手上,男子的手再好看修長,也是男子的手,比江晚芙的手寬大了許多,她的手擺在一旁,足足小了一圈,肌膚亦細膩白皙許多,指甲猶如酒醉芙蓉,瀲滟的紅。 陸老太太守在一旁,和聲對江晚芙道,“二郎單名一個則字,好孩子,你喊陸則,亦或是喚二表哥,都行?!?/br> 陸則…… 江晚芙在舌尖念了一遍這名字,將手輕輕搭在陸則的手指上,隔著綢帕,總歸還是和肌膚相親不一樣的,救人為重,江晚芙倒沒生出什么小娘子的羞赧心思,很快朝床榻上的人,開了口,一聲聲喚他。 “陸則……二表哥……” 她怕陸則壓根不認識她這個表妹,便每一句“二表哥”之前,都加上陸則二字。 “陸則……二表哥……” “陸——”江晚芙第三聲“陸則”還沒喊全,忽的感覺她搭著的那只手,輕輕顫了一下。正猶豫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時,那手忽的用了力,握成了拳。 念經聲還在繼續,看到這一幕的陸家眾人,都露出驚喜的神色,齊齊屏住呼吸,陸老夫人更雙眼放亮。 江晚芙的手忙追上去,帕子已經因為陸則方才的動作,滑落下來,她也顧不上去撿那帕子,將指尖輕輕落在陸則的手背上,又接連不停地喚他。 “陸則……二表哥……” 正房之內,眾人恨不得屏住呼吸,除去江晚芙那一聲聲二表哥,和玄陽道長的念經聲,再無其它聲響。 濃得發苦的藥味里,室內不知何時暗了下來,風起,吹散屋內的藥味,下一刻,疾風驟雨,大雨傾盆而下。 庭中高大蒼翠的梧桐樹,都被拍打得落了一地的青蔥綠葉。 一聲雷響,電閃雷鳴之間,下人匆匆點起的鎏金銅燈被傳到床榻前。 就在這時,陸則醒了。 他睫羽微微一顫,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動,繼而便慢慢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