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56節
她原與李慕一樣的想法,總也不能讓人家吃太多的虧。 畢竟,那姑娘已經是他的未婚妻子了。 陰氏無子,陰莊華為長女,肩上一樣擔著振興家族的責任。 推己及人,裴朝露對于先前看到他二人并肩而來時,心里驀然騰起的那股酸澀,感到羞愧。 她有什么資格和立場心酸難過呢? 這樣一想,她開口想要制止林昭送去的湯,然眾目睽睽之下,只得抿唇將話咽下。 備下的宵夜,諸人原都是一樣的。 駝峰羹,蟹黃畢羅,菌子湯餅,還有一盞補氣提神的血燕,和一盞牛乳茶。 只是李慕那碗湯餅中,底下臥著兩枚甜姜。 年少時,他在兵部任職,總是伏案至深夜。秋冬嚴寒,他的氣疾偶有發作,她便總是給他備下甜姜。 其實王府里什么沒有,甜姜這般廉價之物原也挪不到他們眼前。 不過是,她要備宵夜,他又舍不得她動手,便尋了這簡單又有效之物,全她親手下廚的念頭。 后來膳食上來,但凡入他口,她逮著機會便給他喂甜姜。 李慕低垂著眼瞼,慢慢用完一整碗湯餅。 頭一回覺得甜姜亦是辣的很。 他的一雙眼睛,全紅了。 第47章 商定 風雨停不了了。 屋外秋雨颯颯, 屋內燭火高燃,人影靜默。 食不言,用膳不議公。 兩炷香的功夫, 諸人用膳畢,漱口凈手后,李禹沖裴朝露笑了笑,“齊王妃……” 頓了頓, 他眸光從裴朝露臉上劃過,落在陰莊華身上, 似是意識到自己言語出錯, “這聲齊王妃, 孤喚的也不算早,左右陰姑娘和六弟文定之禮已過。既這般,還是你們夫妻商量著。孤是覺得, 六弟的話在理,陰姑娘不若留守敦煌郡。一來你熟悉此地,二來——” 李禹笑意愈濃,“六弟說得好聽,要陰姑娘保護女眷,她不也是個姑娘家嗎, 便不需被被保護了?” “孤看啊,是六弟自個舍不得未來王妃戰場辛苦,尋著由頭藏在身后?!?/br> “你說呢,阿曇?”他轉首望向立在一側的裴朝露,笑意盈盈問道。 裴朝露從袖中掏出帕子,垂首給他拭手,笑道, “齊王疼惜王妃是應該的,譬如殿下顧念妾身,再譬如此間諸公領兵上陣,哪個心中不藏著家中妻兒老??!” 李禹話里幾重意思,裴朝露自然聽得懂。 一來是為了刺激她,李慕有了新歡。二來是他的謀利心思,無非是不想要陰莊華戰場奪功,給李慕如虎添翼。 裴朝露給他擦完手,從容轉身,目光從陰莊華面上劃過。陰莊華眉眼凝出一點笑意,卻輕搖了搖頭。 “誠如太子殿下所言,妾身同齊王亦是未婚夫婦,夫妻同心,他日齊王之功勛,自然便是妾身的功勛?!标幥f華看了眼身畔已經神色如常的男人,道,“故而妾身聽殿下安排,留守敦煌郡?!?/br> 她所要,不過家族之振興與榮耀。 昔日,為這份責任,她按著父親的意思,自覺結親是一條捷徑。也確實如此,她嫁給李慕為正妻,李慕之所有,皆需劃半與她。她又有整個敦煌陰氏族為砥柱,如此當算真正入了長安的政權中心。 可是,如今她越發不這么認為。結親之路,于家族有益處,于她個人卻沒有任何意義。 過往,她雖也知曉李慕心中另有所愛,但想著自己傾慕于他,自信能讓他為裙下臣。退一萬步講,即便當真捂不熱這塊寒冰,她自喜歡她自個的,也沒什么大不了。 然而,在某個時刻里,她驚覺自己也是不愛他的。 一樁婚姻,不說相愛,便是愛與被愛這二者,她都占不到其中之一,如此實在太可悲無趣了。 陰莊華想起方才李慕發紅的眼眶,和裴朝露眼角余光的凝神處,亦覺歡喜而心酸,這樣的兩個人,她雖不知他們前塵到底幾何,但卻非常確定自己插在期間,分明是找罪受。 故而,為家族利益考慮,在大事未定之前,她尚且需留著結親這個名頭。然從自身而言,她并不愿同李慕整日朝夕相處。 為此,她亦留下后路,只道,“陰家三萬兵甲,殿下方才說了,一萬鎮守嘉峪關。如此,還剩兩萬,其中一萬隨殿下大軍東上,最后一萬便用作此間保護家眷的衛兵?!?/br> 前線,關隘,后方,都存著她陰家兵甲。如此,這一戰她留在哪出都不吃虧。 裴朝露不知她此間打算,帶人離去時,同她眸光接過,眼中帶著幾分愧色。 陰莊華望著蓮步遠去的人,在神似的眉眼中,又想起那個銀袍白衣的青年將軍。 面上不由露出兩分鮮有的笑意。 “抱歉!”李慕悄聲道。 他的抱歉何來,陰莊華明白,自是因自己不得直接參與戰役之故。 一聲“抱歉”,她突然便想起方才裴朝露眼中的愧疚之色。心中感慨那女子心純之時,不免覺得這二人心思未免太一致了些。 再觀正座之上的太子李禹,當日沙鎮那一支暗箭,瞭望原一場廝殺…… 如此殺心以恨之,她卻還要回去他身邊。而李慕,飲一盞她送來的湯,都能抽動心神,卻甘愿放她離開! 陰莊華腦海中豁然想起一年多前,潼關處,震驚四海的裴氏叛亂。 百年從龍的將門世家,原也沒有幾人真正相信的。 難不成,皆是出自太子之手? 曾有暗子送回的一則消息說,裴家次子被太子親兵所困,死戰突圍而逃。 裴家次子—— 陰莊華的心突然便疼了一下。 又小半時辰,將部分細節敲定,便散了會議。只約定,四日后兵聚嘉峪關,東上共討逆賊。 李禹因失了中路指揮權,怒意壓此時,已屬極限。待會議畢,只言身子不適,便第一個離開回了內院。 李慕是當真內虛耗損過大,一時咳得厲害,只掩口忍下,抬手示意諸人先走。 “雨未停,我先送你回去吧?!崩钅秸驹诶认?,看了眼黑沉的夜空,忍不住又咳兩聲。 來時,陰莊華的車駕壞在了半路,如此才搭了李慕的馬車同來。 “六弟,可要傳孤的醫官給你看看。如此霜寒露重,且莫染了風寒?!崩钣砣ザ址祷?,身邊竟還帶著裴朝露,“阿曇,孤說得可對?六弟馬上就要統帥大軍,身子尤為金貴?!?/br> “既如此,六弟趕緊回去歇著吧,養好身子,國事為重?!迸岢对捠琼樦钣碚f得,卻壓根沒看他一眼,只沖著陰莊華笑道,“有勞陰姑娘多費心照顧六弟?!?/br> 一陣風雨過堂,帶著深秋寒氣撲向廊下諸人。 裴朝露原是披著一件披風,此刻被風吹起大半,她一襲抹胸小衣顯露無遺,兩條不著寸縷的手臂垂在兩側。 這分明是已經脫衣上榻,被急著叫來,連衣衫都不曾穿戴完整。 叫來,看他和別的女子并肩執手。 李禹這樣卑劣地刺激她。 李慕從白馬寺而來,莫說衣袍,便是環佩皂靴都揀暖實地上身,然此刻凄風苦雨襲來,他還覺得冰冷發寒。 莫說,對面衣衫單薄的女子。 風吹起她無法蔽體的衣袍,吹亂她披散的長發。 她站在風雨中,筆直的身影留給李禹,告訴他,如今她什么也不怕,再沒什么可以威脅她。 貞默堅定的笑給了李慕,告訴他,此間尚好,那人為難不了她什么。 “風雨停不了,皇兄與皇嫂也早些休息吧?!崩钅綄λα诵?,拱手道,“六弟先走了?!?/br> 兩廂人影消失在雨簾中,李禹終于一把拽過裴朝露,將她抵在殿門上,“看清楚了,他有新歡了?!?/br> “是妻子?!迸岢都m正他,看他如看笑話,“妾身若是殿下,此刻當立馬去尋陰良娣?!?/br> “且問問陰良娣入東宮,帶了多少兵甲作嫁妝?” 裴朝朝露仰頭低著廊柱,輕嘆道,“別陰素庭都給長女了,絲毫未給小女兒?” “殿下!”她垂下眼瞼,笑得真誠又諷刺,“您可別說,你是喜歡她這個人才納她的!” 李禹盯著她,須臾一把將她扔在地上,轉身拂袖離去。 裴朝露伏在地上,緩了片刻,方撐著起身。 郡守府的正門不曾合上,外頭最后一輛車駕一直未走,直到這一刻終于落簾離開。 夜雨中,噠噠馬蹄聲落下裴朝露心頭,她也沒有回頭,只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 回白馬寺,已近平旦,然天還是黑的。 李慕用過藥,精神好了些。 “我送你吧?!崩钅狡鹕?,“封珩一行先前便去了各處聯系舉兵,此間雖有暗衛,但如今已開戰火,我總不放心?!?/br> “無妨,我自己有人?!标幥f華制止道,“你且先歇下吧……” 話音落下,屋外走來個帶著斗笠的青年。 陰莊華蹙眉望去,竟是裴朝清。 “目前有夠五萬人所需三月的糧草?!迸岢逭露敷?,“都教給你糧官處理?!?/br> “你呢,去拿談的如何?” “可見到阿曇,她還好嗎?” “都好!”李慕本打算歇下,見裴朝清回來,不由又有了精神,正欲同他說至關重要的一處,亦是他初時在會議時失神思考的事。 “都是一夜未眠,且歇一歇再論吧?!标幥f華聞裴朝清在打點糧草一事,心中那股忠誠被陷害的直覺有竄上幾分。 這世間,有幾個亂臣賊子會給自己曾經叛出的國家運送糧草,幫助抗敵的? 這樣一想,她抬眼望面前長身玉立的男子,此刻雖衣衫沾雨,皂靴染泥,但依舊如良玉閃光。 他扔了斗笠,坐在案桌飲一盞茶水。 “齊王殿下才用藥,先歇著吧。妾身車駕壞了,不知能否勞公子送一程!”陰莊華開口道。 裴朝清手中茶盞頓了頓,抬眸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