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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和離之后 第71節

    她努力將這股不安壓下,問道:“他怎么……了?”

    細柳依舊低垂著目光,輕嘆一聲道:“攝政王失明了?!?/br>
    皎皎怔忡住,而后失控一般厲聲問道:“什么叫‘失明了’?”是她所想的那個意思嗎?

    下一瞬,細柳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想——

    “御醫說,是毒素侵入眼睛,才會導致眼睛失明?!?/br>
    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瓢涼水,皎皎只覺得寒意遍布全身。她猛地想起,蕭武朝他們灑毒粉時,徐空月的第一反應,便是牢牢護住自己。而他自己,則完全暴露在那毒粉里。

    置于錦被之上的十指不由得緊緊攥著,直到指甲掐痛了掌心,她才微微紅了眼睛,問:“御醫可有說,能否恢復?”

    回宮之前,她曾經想過無數種折磨徐空月的方法:廢掉他最珍視的爵位,除掉他最在乎的同黨,將他從云端推下去,再狠狠踩進泥土里……可她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因為自己,失去他至關重要的右手,以及賴以生存的光明。

    對一個浴血奮戰的將軍來說,毀掉他的右手,再讓他失去光明,無疑是斷送了他留在戰場上的所有可能。即便皎皎真心實意想讓他為當年之事付出代價,卻也從未想過要剝奪他重回戰場的可能。

    細柳接下來還說了什么,她完全沒有聽進去。她滿心只有一件事,她要去看一看徐空月,看一看他會有……多么痛心,多么狼狽。她想去看一看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是不是有一點點的后悔,后悔為了救自己,付出這樣慘烈的代價。

    她太過著急從床榻上爬起,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腿還傷著,于是從床榻上狠狠摔落下來。

    細柳被她這般慌張的舉動弄得呆住,隨即反應過來,立馬上前將她扶起。皎皎一把抓住她的小臂,雙眼微紅,用一種執拗晦澀的目光看著她,“我要去看他?!?/br>
    她眼底有太多情緒交織,懊悔、不甘、痛苦……仿佛一座無形的大山,幾乎將她的一直以來的堅韌壓垮。

    另一邊的醫所里。沒有了太傅在身邊嘮嘮叨叨,沒有了堆積如山的奏本要看要學習,小皇帝仿佛如魚得水,悠閑自在。不顧余連再三勸阻,堅持要等到徐空月再次醒來。

    好在這次徐空月沒有睡太久,醒來的時候剛好湯藥熱了第二遍。小皇帝正翻著醫所里的奇聞雜癥看著,一會兒嘖嘖稱奇,一會兒又唏噓不已,完全沒有注意到床榻上的徐空月已經撐著坐起了身。

    還是余連端著湯藥進來時,瞧著坐在床榻上的徐空月,先是怔了怔,隨即脫口道:“王爺怎么起來了?”

    小皇帝這才從那堆奇聞雜癥里抬起頭,剛好對上徐空月漆黑如墨的眼眸。那雙眼睛原本很好看,如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輝。但此刻卻如明珠蒙塵,黯淡無光。

    對上這樣一雙眼睛,小皇帝心中霎時一緊,先前放松的姿態頓時散去,擔憂浮上心頭。他快步到了徐空月跟前,輕輕揮了兩下手,問:“攝政王現在能不能看見朕?”

    徐空月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著他的身影,卻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絲漣漪??粗p輕搖了搖頭,小皇帝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倒是一旁的余連提醒一聲,“攝政王該喝藥了?!?/br>
    “對??!朕差點就忘了?!毙』实垡慌哪X門,連忙從余連手中接過藥碗,“湯藥已經熱過兩次了,看你始終沒醒,也沒敢叫醒你?!?/br>
    他說著話,正要舀了一勺湯藥,手里的碗卻被摸索著的徐空月端走。

    小皇帝怔了怔,隨即下意識道:“你能看見了?”

    徐空月唇角露出一絲淺笑,“只是眼前有些許光,還不能完全看見?!?/br>
    然而小皇帝仍緊張兮兮問道:“與你那會兒醒來時的所見,有什么不同嗎?有沒有更亮一些?”

    徐空月仍是搖了搖頭。

    小皇帝臉上再次露出nongnong的失望之色。

    徐空月卻并沒有覺得有多難過。他在得知自己失明之后,第一想法便是,幸好失明的是自己,而不是皎皎。

    她已經受過那么多苦了,倘若再看不到一絲光亮與色彩,那么她是不是會徹底崩潰?他已經對她造成了那么沉痛的傷害,便再也舍不得她受一點兒苦。

    他端著藥碗,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微弱的光,仿佛眼前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布,只能感知一點點兒的光,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見。但他卻迫切的想要知道什么,捧著碗的手不自覺微微用力,半晌才輕聲問道:“公主,她怎么樣 ?”

    小皇帝眨了眨眼,意識到徐空月這句話是在問自己?!盎式闼?/br>
    才遲疑著說出三個字,便看見之前淡漠如水的徐空月神色驀地一緊,端著藥碗的手不由得收緊,指甲微微發白?!八趺戳??”

    他這樣焦急不安,讓小皇帝心頭一跳,趕緊將未出口的話說出來:“皇姐并無大礙,只是左腿受傷,至今仍是行動不便?!?/br>
    直到聽到小皇帝說出“并無大礙”,徐空月緊繃著的身子才微微放松下來,先前高懸著的心也勉強放了下來。

    皎皎的左腿是他親手接上的,傷得有多重,他心中自然有數。那不止是行動不便,還要經過三個多月的修養,才能好轉。但好在,她并沒有別的大礙。

    他其實該在第一時間便詢問皎皎,但初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是不是已經落入了無間地獄?

    盡管蕭武有異心,但他明面上始終是自己的人,自己的人對皎皎下手,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哪怕自己為此付出性命,他也一定要保護好皎皎的安危。

    皎皎被細柳推著,匆匆趕到醫所,卻在聽到里面傳出的聲音后,示意細柳停下。

    里面,重傷之后聲音虛弱的徐空月在說:“我受傷一事,還請陛下務必嚴鎖消息,萬不能外傳?!?/br>
    北魏始終對大慶虎視眈眈。這幾年雖然他不在邊關鎮守,但守邊大將皆是同他一起奮戰沙場的戰友,時刻嚴防北魏的一舉一動,北魏這才不敢輕舉妄動。

    一旦他傷殘的消息傳到北魏,只怕不日便會戰火再起。

    他雖然有心掌控朝局,但卻是最不忍看硝煙四起之人。

    想來皎皎亦是如此。

    小皇帝悶悶道:“皇姐已經吩咐下去了,攝政王好好養傷,就不必擔憂這些了?!?/br>
    徐空月卻道:“不僅如此,還有一件事,陛下也需格外注意?!?/br>
    “什么?”

    “我傷殘之事,也切不可傳回長安城?!比缃袼磉吥侨喝?,各懷目的,一旦得知他可能再沒有利用價值,極有可能會各自為政。屆時引得朝局動蕩,還不知會發生什么亂事。

    他之所以選擇孤身前往南山尋找皎皎,也正是基于這個原因。他身邊已經有人對皎皎的身份抱有懷疑,甚至不惜拋出田曠這個誘餌,以作試探。雖然被他及時應對,解決掉了,但是他身邊到底還有多少人包藏禍心,還未可知。

    他不想皎皎遇險,更不想皎皎因為自己身邊人的緣故遇險。唯有自己親身前去相救,才能避免。

    “我出來之時,并未告知我府上的人。想來我幾日沒有傳消息回去,他們也該擔憂了?!彼坏刃』实劢釉?,便又繼續道:“不過陛下不必為此擔憂,我會傳回一封親筆信,讓他們不必擔心?!睆乃x開長安到他醒來,已有數日時間,如今的長安城中情況如何,他雖然不清楚,卻能猜到幾分。

    想來他數日不見音信,衛英縱、向以宇等人必定十分焦急。

    一墻之隔,皎皎將他們的對話都聽在耳中,而后朝細柳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將自己推走。

    她如今所坐的輪椅是先前太皇太后命人特地打造,推動之時幾乎沒有什么異響。然而當細柳推著她離開后,里間的徐空月卻猛地抬起目光。

    小皇帝被他驟然的舉動嚇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目光所在,卻什么都沒有發現。他只得出聲問道:“怎么了?”

    徐空月默默垂下目光,輕聲道:“或許是我聽錯了?!?/br>
    另一邊,清苑之中,與徐空月猜想的幾乎無差別,向以宇來回踱步,滿臉焦急不安?!靶绽畹恼f,小皇帝留王爺在南山行宮小住一段時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空月一句話都不曾留下,趕在宵禁之前匆匆離開長安,直到今日都不曾歸來。倘若只是這些,或許他還會以為徐空月是有要事要辦。但今日李憂之特地派人傳來消息,說是徐空月伴駕去往了南山。然而傳話之人卻沒有任何信物,令他不得不多想。

    相較于他的急躁,衛英縱就淡定許多?!笆捨湎虢铏C對慧公主下手,想來是被王爺破壞了?!北M管徐空月一句話都不曾交代,但是對于蕭武的動向,衛英縱還是能夠掌握到的。

    向以宇聞言,不忿道:“紅顏枯骨,美色誤人,王爺本該是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人,怎么也拘泥于兒女私情?”

    兒女私情?衛英縱微微一笑,不贊同卻也沒否認。只是悠悠道:“如今王爺不在長安,想來慧公主手下的那幫人,很快就會有所行動?!?/br>
    向以宇想不明白,“他們要做什么?”

    衛英縱輕笑一聲,“如今蕭武的位子空出來了,你覺得誰最有可能會接任殿前都點檢的位置?”

    向以宇想了想,“自太宗皇帝以來,殿前都點檢都是從世家子弟中選取,這次也不會例外吧?”

    衛英縱卻搖了搖頭,“雖然我不知王爺為何會留在南山行宮,但是卻能猜到,慧公主一定是想要這個位置換成他們自己的人?!?/br>
    向以宇道:“可如今各大世家皆與我們交好……”

    “與我們交好,卻并不一定與我們一條心?!毙l英縱道:“更何況,這個位置一直以來都是世家子弟任職,難免有心之人想要換換人來坐?!?/br>
    就比如那位處處與他們作對的慧公主。

    ***

    因為徐空月受傷的消息不能外傳,于是便與皎皎一起留在行宮養傷。對外則宣稱,因慧公主遇刺受傷,小皇帝無比擔憂,遂與之一同留在南山行宮。而徐空月則是伴駕。

    因為遠離長安,沒有太傅在身邊,小皇帝著實過了一段閑散時光。他上午去看徐空月,將醫所收藏的奇聞雜癥當做故事將給徐空月聽,下午則去皎皎那邊,陪著她賞花喝茶喂魚。

    與過分安靜的皎皎不同,徐空月對小皇帝幾乎有求必應,無話不答。久而久之,小皇帝更加喜歡賴在他身邊,趕都趕不走。

    皎皎對此倒是不曾說過什么,唯有細柳對此表現出不滿:“公主先前與陛下說過的話,陛下難道是忘了嗎?”

    小皇帝怯怯地偷看了皎皎一眼,皎皎視乎沒有察覺,仍在自顧自喂著魚。她拿著魚食,一點一點灑進水里,看著紅白黑相間的游魚爭搶著,亂成一團。

    “朕沒有忘記?!毙』实鄣椭^,一副認錯的模樣。他知道細柳是皎皎的心腹,所說之言也代表著皇姐的意思,所以并不曾怪罪她的無禮。

    細柳眉心微微蹙著,“陛下既然不曾忘記,為何還一再親近攝政王?”

    小皇帝說不出反駁之言,只能依舊低著頭,不敢抬起。

    細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倒是皎皎將手里的魚食全部撒完,這才抬起頭,對小皇帝悠悠道:“陛下關心臣子,是大慶之福?!辈惠p不重將細柳的擔憂頂了回去。

    有了皎皎的默許,小皇帝往徐空月這邊跑得更勤了些,連幾位御醫數次回診,都剛好撞見小皇帝陪在一側。

    或許是因為底子好,徐空月身上的傷很快便慢慢結痂了,就連幾位御醫都忍不住驚嘆??晌ㄓ兴稚系膫c眼睛,遲遲不能好轉。

    御醫們拆下徐空月手上的繃帶 ,查看了一番傷勢,又檢查了他的眼睛,面上的凝重仍未散去。

    小皇帝見了,仍是急得不得了,他還記得徐空月曾答應過,要與他對打一次馬球。倘若他的手徹底廢掉,眼睛再也看不見了,是不是就永遠不能再出現在球場上了?

    與他的焦急不同,徐空月倒是完全不介意的樣子,甚至唇角揚起一絲弧度,微微笑著道:“只怕微臣往后再也不能陪著陛下打馬球了?!?/br>
    小皇帝盡管焦急,卻也知道不能將這份急切傳染給他,于是只是扁了扁嘴,沒有吭聲。

    恰好藥童送來湯藥,徐空月幾乎不需人提醒,便從藥童手里接過藥碗,趁熱喝下。他熟練自如的動作,一度讓小皇帝懷疑,他其實能夠看得見。

    而且不僅是喝藥,他如今在醫所行走,也幾乎不需要藥童攙扶了。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他很快就將身邊的環境摸清了,摸索著行走時,幾乎能準確避開所有的障礙物。

    然而這樣的熟練自如背后,是付出了無數次跌跌撞撞的努力。

    他從前聽人說過,人在最初失去光明、陷入黑暗后,時刻都會感覺到不安。哪怕他身處在一個極其安全的環境,都會時時刻刻有不安感。他雖然從未表現出,但那種不安卻時刻在體內與血液一起流淌著。

    每當身邊無人的時候,他便會摸索著站起身,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雖然藥童很是細心地將屋中不必要的東西拿走,但他走了幾步,先是碰到桌子,又差點被凳子絆倒,甚至還撞到了洗漱架上。銅制的水盆摔落在地上,發出好大的聲響,水花濺出,將他的衣裳打濕。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洗漱架前,久久沒有動靜。

    外面的藥童聽見動靜,急忙進來查看。先是將他扶到一邊的凳子上坐著,然后再去收拾。

    坐在凳子上時,耳邊聽著藥童收拾東西的聲音,才恍然覺得如今的自己與廢物沒什么區別。

    他或許是強勢慣了,還從未有過這種慌亂無措的時候。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甚至連身邊的人,都沒有一個是熟悉的。沒有人知道他的習慣,沒有人知道他的喜好。

    盡管藥童礙于他的身份,照顧時盡心盡力,可仍是與從前不一樣。

    好在,這些慌亂在短短數日之內便消失了。他以一種極快的速度適應著眼前的種種,包括他眼前的一片黑暗。

    小皇帝去找皎皎時,便會絮絮叨叨將他的種種說給皎皎聽。皎皎總是沉默著,卻也沒有阻止他說下去。小皇帝得了默許,回頭便說了更多給她聽。興致上來時,還要推著皎皎前去探望攝政王。

    他本以為皎皎會拒絕,因為這段時日,皎皎從未再去看過徐空月。他們明明身處同一座行宮,卻仿佛身處天南海北,相隔甚遠。

    然而皎皎依舊沉默著,什么都沒有說。

    小皇帝便將這種沉默再次認為是默許,于是興致勃勃推著她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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