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40節
謝長明忽然歪過頭,他甚至沒有站起來,依舊坐在那,呼吸都未有半分急促,手腕發力,連靈力都只在那一瞬。 而刀鋒凜冽,猝然而出。 鄭合升的發簪被割掉一半,刀鋒從他的眼角劃過,幾滴血落到了地面,悄無聲息地與灰塵融為一體。 他輕而冷道:“我的人,你也配看?” 鄭合升下意識想要反抗,發現剛剛自己連躲避都做不到。 這一次可能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太一樣,他不能完全掌控眼前這個人。 但是,鄭合升對自己的倚仗十分自信,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重新擺出笑容,不再看盛流玉,而是重新擺出一張笑臉,客氣道:“請問謝兄的名號?也好為你準備下榻之地。這樣的小地方,實在辱沒了你?!?/br> “謝六?!?/br> 一個很隨意,很像假名的名字。 鄭合升可有可無地點了下頭,告辭離開。 他走后不過片刻,寶馬香車,浩浩蕩蕩,一路駛到客棧前停下。 來的是當地府衙的官吏,說是要來接貴客,對謝長明和盛流玉倒是很恭敬,外面的奴仆都跟了十幾個,想要將他們請上馬車。 可惜了,盛流玉是見不得馬的。 一番折騰后,寶馬香車也沒了,馬牽走了,換了兩頭骨瘦如柴的老牛,拖著車,緩緩地向府衙走去。 這里前不久才被屠過城,路況糟糕,很有些顛簸。車上沒被人做過手腳,外面也確實是凡人,盛流玉便褪去了之前的偽裝,他本來也不太會演戲,糊弄鄭合升罷了。此時更是肆無忌憚,腦袋歪在謝長明的肩膀上,一點力沒用,全靠謝長明撐著他。而盛流玉垂著眼,左手搭在窗臺上,只有一根小指露在窗外,探查著外面的情況。 若是從前,他的感官自然能覆蓋周圍,而此時收斂了靈力,要比以往費力許多。 路行了一半,謝長明聽肩膀上的小長明鳥慢慢道:“太干凈了。這里連半個殘魂都沒有?!?/br> 他偏頭看過去,答非所問,語調聽起來有點煩躁,不太像平常時候,答非所問道:“后悔了?!?/br> 盛流玉輕輕“唔”了一聲:“后悔什么?” 其實也不必問,因為他大約也能猜到。 果然,謝長明道:“后悔沒殺了他?!?/br> 盛流玉怔了怔。 他近日殺人太多了。 謝長明很清楚自己的不對勁,他解了不動木的束縛,和天道對上過一次,每一件事都在意料之外,而九尾貓到底是神獸,謝長明的掌心被貫穿,魔氣順著還未愈合傷口蔓延,動搖著他的神智。如果是普通的修士,此時已經入魔。 但對于謝長明而言,這些都不重要。 只有一件,他險些丟了鳥。 盛流玉微微皺眉,又往謝長明身邊蹭了蹭,額頭抵著他的胸口。 耳畔是另一個人的心跳聲。離得這樣近,毫無防備,很輕易就會被奪走性命,對于習武的人來說是不應當的。 可謝長明從不對他設防,似乎是從很久之前,是從最開始的時候。 小長明鳥軟軟地蹭了他幾下,很乖,不太熟練的哄人:“你別怕?!?/br> 他討厭被謝長明指出害怕、擔憂、膽怯、疼痛和眼淚,總是不愿意承認,不愿意丟臉,因為他的天性如此,而且他不愿意承認的事太多太多。 可謝長明不同。他很少會這樣,受傷不會讓他產生一瞬的痛苦,他對此理所應當。 所以盛流玉要保護他。 謝長明低下頭,下巴蹭著盛流玉的發旋,感受著小長明鳥的體溫。 謝長明擁有的很多,在意的很少,而小長明鳥是唯一的珍寶,所以很害怕失去。 無論是幾十年前的過去,還是現在,一貫如此。 在這小東西還是百歲鳥的時候,它會落在飼主的肩頭,謝長明能很清楚地意識到左邊的肩膀多了幾厘的重量,雖然微不可查,它總是會在那里??芍x長明每隔一會都要去看它,時刻聽著耳朵羽毛被吹動時的些微響動,不自覺地用所有的感官確定鳥的存在。 因為謝長明害怕會被一種感官欺騙。 他對待珍寶一向這樣珍之重之。 他唯一的弱點,不是藏起來防止別人的威脅,而是要擺放在最珍惜的地方,鄭重小心地對待,讓人不能也不敢傷害。 就像他第一次拿起刀,也是為了保護他的鳥。 謝長明害怕失去小長明鳥,害怕失去盛流玉,他的弱點如此明顯,如果一旦無能為力,就會被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存在覬覦。 第137章 一個夢 盛流玉陷入了一個夢。 他的聽覺依舊是封閉的,所以入睡后的一切都變得過分安靜,一絲響動都無。 今天是搬來鄭合升提供的府宅的第一天,他睡得不太好,又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夢。 他夢到白天。 很多事都是隱約而模糊的,盛流玉卻似乎很能感同身受,他用夢境中自己的那雙眼睛看所有的事情。 天氣不大好,他們坐車過來,還是同一間宅子。鄭合升領人在門口等著,下車的時候,有人一直用貪婪的目光看著他的臉,盛流玉沒理會,轉身掀開簾子,扶著謝長明下車。 謝長明傷得很重,臉色慘白,靈力幾乎消耗殆盡,右手自手腕處幾乎被砍斷,以一種很怪異的姿態扭曲著。 盛流玉也無端地感覺到了痛。 他想要醒過來了,這是個噩夢。 可夢境的延續并不由主人的意志。 他們推開門,走了進去,宅子邊的柳樹、走廊旁的花枝上都布滿了惡意的“眼睛”,注視著他們,監視著目力所及范圍內的一舉一動。盛流玉全都知道,他只是裝作看不見。 而夢里的鄭合升似乎是純粹的好人,在此出現的緣由是要制止妖物引起的戰爭,無意間發現受傷的修仙界小輩,以長輩的名義邀請他們在此養傷。 他們甚至不可以在房間里說多余的話,因為那些隱秘的“眼睛”也存在于此。 不是這樣的。 車停在這座僻靜的宅院時,鄭合升并不在此,是一個管家領著他們進來的。而那些監視的“眼睛”只存在于宅院的圍墻外,整座院子再干凈不過了。 為什么,為什么會做這樣奇怪的夢?與現實大致相似,又有很多不同。 如果是假的,為什么和真實的世界這樣像?可確實又不可能是真的。 盛流玉不太明白,他眨了下眼,夢里的時光轉瞬即逝,忽然之間就到了夜晚。 屋里點了盞燈,飛蛾圍著燭火撲棱,燈光明明滅滅的。 盛流玉忽地回過神,循著拉長的影子看去,謝長明坐在桌案旁,正在拆手上的繃帶。 他走過去,隱約看到了一截森森白骨,謝長明的右手自手腕處幾乎被砍斷,留下鈍而重的刀痕,血都快流干了,如果是凡人,早就死了。 可謝長明是修仙之人,他不會死,卻還是會疼。 “不要看?!?/br> 盛流玉聽到謝長明的聲音自耳邊響起,眼睛也被手掌遮住。 謝長明道:“閉上眼,等我把繃帶綁上再睜開,好不好?” 為什么夢里的人也與他這么相似? 盛流玉沒辦法拒絕,沒辦法說“不”,他很乖地點了下頭,閉上眼。 他想問很多,為什么會受傷?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不一樣? 可夢境不由盛流玉控制,而是像一出早已排好的木偶戲,即使他是主角,也只能按照故事的發展往下繼續。 窗戶是開著的,有夜風吹進來,盛流玉聽到自己很輕地問:“為什么?” 他也聽到了夢境里自己的心音,為什么要留在這里?這是由謝長明決定的。 他們身陷囹圄,謝長明重傷在身,盛流玉的靈力依舊被禁錮了大半,連脊背里的弓都抽不出來,四周都是監視的“眼睛”,鄭合升虎視眈眈,他們的性命危在旦夕。 謝長明輕輕笑了笑,抬眼看著盛流玉。 盛流玉很清楚這只是一個夢,對面的人只是一個由自己編造的虛影罷了,卻禁不住期待他的答案。 夜風吹得越發急促,謝長明問:“要聽真話嗎?” “我不想你后悔?!?/br> 然后,盛流玉的心口驟然一痛,像是被什么擊中,難以忍受的痛苦讓周圍的一切迅速崩塌,眼前的虛影也隨之消散,一切歸于黑暗。 盛流玉被夢境拋了出來,本能地想握住身邊另一人的手,卻撲了個空。 沒有人。 屋里很安靜,盛流玉翻了個身,掀開床幔,謝長明已經走到了床邊,他彎下身,從地上撿起來一個什么東西。 是那個鐲子,金色的、亮得驚人,卻又莫名不太引人注意的鐲子。 可能是在盛流玉一個人輾轉反側睡覺的時候不小心磕掉了。 謝長明有點取笑他的意思:“不是說是很要緊的東西,怎么不戴好了,丟了怎么辦?” 又托起盛流玉的手,微微思忖后才道:“太瘦了,連鐲子都戴不住,該養胖些?!?/br> 也許是才醒的緣故,小長明鳥看起來還是呆呆的,愣了好一會兒,目光才移到這個鐲子上。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個鐲子的來歷。 什么時候得到,為什么要隨身妥帖地佩戴,緣何如此重要,他全都一無所知。 這件事突然顯得可怖起來。 謝長明輕輕抬起小長明鳥的手,他的手腕很細,連骨頭都顯得脆弱,看起來很不襯這樣沉重的首飾,可謝長明知道這雙手拉得開世上最沉重的弓,射得出最遠的箭。 盛流玉來不及在意這個鐲子了,只能抓住方才那個夢境的最后一絲殘影,突兀地問道:“為什么?” 對于大局而言,停在這里并不算很明智的決定。即使鄭合升殺光這兩個小國的所有人,對于修仙界而言也無足輕重。此時此刻,回到麓林書院,查明魔界與內鬼的勾結,還有那兩個被降臨者之間的聯姻才更為緊要。 可謝長明卻選擇留下來,與鄭合升虛與委蛇。這不是盛流玉的決定,而是謝長明的。 謝長明停住手上的動作,抬起頭,與盛流玉對視了一小會兒,大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反問:“要聽真話嗎?” 那只被謝長明握住的手顫了顫,盛流玉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