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00節
她似乎還反應不過來,桐城長久以來的安逸幾乎讓她忘掉了這些——紛亂的戰爭還未結束,皇帝倒臺后,還有許多別的人想做皇帝。 云懿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一遍又一遍地問:“那,那要怎么辦呢?” 程先勉強鎮定道:“先送你們出去,城外我已經安排人接應了,往鴻安的方向去?!?/br> 他卻沒打算離開,只準備把云懿和盛流玉送出去就回來。 走到西城區時,明顯有很多人得到了消息,正拖家帶口往城外趕。路上從未有過這么多車,這么多人,無數的哭鬧聲四起。家大業大的,什么也顧不上了,只攜金離開,沒多少銀錢的,反倒舍不得這么點賴以生存的產業,猶豫著要不要出城。 大廈將傾,搖搖欲墜。 忽然,坐在后排的盛流玉開口問道:“這里最高的,能看得最遠的樓在哪兒?” 云懿才注意到后面還坐了個人,卻不由得一怔,因為她看到那人有一雙金色的眼睛。 程先握著方向盤的手一頓,他問:“怎么了,盛公子?” 盛流玉看了一眼窗外,他半垂著眼,叫人看不清眼神,只是道:“帶我去?!?/br> 第094章 鐘聲 程先當機立斷,將車開入小巷子里掉了個頭,與人潮逆行,往桐城中心去了。 桐城近些年來總是在大興土木,而最高的地方是半年前竣工的鐘樓。每到整點,大鐘報時的巨大響聲能傳遍整個城區,站在鐘樓上可以眺望到城墻外的風景。 此時還不到中午,外面有軍隊來襲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想要逃出去的人不計其數,留下來的也都是門庭緊閉,往日繁華的城中已經空空蕩蕩,見不到幾個人了。 程先停下車,率先往鐘樓走去。鐘樓下的屋子是空的,守鐘人不見蹤影,想必也是逃命去了。 盛流玉推開門,下了車。 他偏過頭時,輕輕抬了下眼,坐在副駕駛的云懿從后視鏡里看到了他的金色眼瞳,吃了一驚。 盛流玉走到鐘樓前面,抬頭看了一眼這棟高樓,又往前走了幾步,對程先道:“你可以走了?!?/br> 程先苦笑了一下:“等那位謝先生回來,看到城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又跑路了,他大概要殺了我泄憤?!?/br> 盛流玉松開手,懷里的胖球落到地上,很殷勤地為主人推開鐵門,他漫不經心道:“我會告訴他,是我讓你走的?!?/br> 他頓了一下,又添了句:“畢竟你留下來也沒什么用?!?/br> 云懿趕來的時候,恰巧聽到這最后一句:“……” 好大的口氣。 程先倒不在意:“謝先生大約不會認同這些理由?!?/br> 盛流玉不再看他,徑直往鐘樓內走去,難得多解釋了一句:“他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br> 程先沉默了片刻,還是沒有被說服,而是抓住云懿的手,跟在盛流玉的身后,一同走進了鐘樓。 盛流玉明明可以走卻不走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他的確有辦法控制目前的局面。 雖然程先還是不太相信他。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謝長明在為盛流玉殺人,理由很簡單——盛流玉被一個普通人綁架后都無法逃脫。 可如果只讓云懿一個人出去,他也不放心。 原先想的是,即使盛流玉不太頂用,那只貓也不好相與,他也總能護著他們。 鐘樓內部是螺旋式的樓梯,盤旋直上,走上去都頗費力氣。大鐘所在之地的天臺又被上了鎖,程先本來自告奮勇打算開鎖,盛流玉卻伸出手,隔空擰開了那把沉重的鐵鎖。 隨著重物落地聲的響起,盛流玉走了上去。 此時是十點半,人潮退去后,空蕩蕩的街頭沒有一個人。鐘樓居高臨下,從這里能看到城外的情景,黑壓壓的有一群人,他們有的騎馬,后面跟著車,手上拿著槍炮,有書上寫過的那種重型武器。 他們準備就緒,似乎即將要攻城了。 盛流玉遙遙地往外看去。 他記得在書院里上課的時候,曾學過為仙之道。當然,他聽不到課上說了什么,都是后來謝長明教他的。 書上說,為仙之人,行走四方,可救一人,可救一村,卻不可救一國。 救一人是與一人行善,救一村是除去天災人禍之亂,而救一國卻是違背天理。 凡間戰亂不斷,很多都是因為修仙之人因種種緣由插手世俗之事。而兩國之爭,并不僅因善惡定奪,而是天時地利人和,是數以百萬計人的努力,是天理所向。若是有人試圖力挽狂瀾,救貧弱之國,不過是杯水車薪,只能解一時之禍,最終只能將兩國拖向更深的戰局。 所以修仙之人不救國。 盛流玉以為很對。 但現在又想,桐城也不算一國吧? 外面的殘軍是一時起意,湊巧碰了個天時地利人和,卻并不占天理。他們本就是敗軍,進城后大約也是鎮壓百姓,殺人無數,而等在鴻安的軍隊趕來,殘軍將會被困死在桐城,屆時他們不過是困獸之斗,桐城再被奪回來想必不是難事。 如此一來一回,城中百姓將會死傷無數,并沒有任何天理可言。 人要靈活變通,鳥也是。 程先不知道盛流玉有什么辦法,畢竟他的脆弱和美麗一樣突出。 盛流玉拿出一個錦囊,里面裝滿了圓潤的翡翠珠子。 這些珠子是無聊時由他親手打磨而成,里面有未散盡的靈力,此時借用這些施展幻術,要省些靈力。 盛流玉將翡翠捧在掌心,輕輕吹了口氣,那些綠石頭像是浮萍似的輕飄飄地散開,飛往城門前不遠處。 甫一落地,那些翡翠瞬間化成嚴整的軍隊。 程先吃了一驚,他走到鐘樓的最邊緣,半晌,才小聲地蹦出一個詞:“撒豆成兵?” 而云懿站在冷風中,繡花的旗袍微微搖擺,已經說不出話。 眼前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比外面有人要打進來更超出她的想象,她完全無法理解。 盛流玉偏頭看著他,輕聲道:“是幻術,只能看著?!?/br> 而盛流玉口中的幻術,足足有成千上萬個不同模樣,按照職責不同,穿著不同,全都嚴陣以待,和真的沒有兩樣。 程先看了一會兒,目光轉回盛流玉身上,真誠發問:“唔,變出這么多人看起來很難,直接一點不是更容易?還是你們神仙也有規矩,不能殺人什么的?” 盛流玉輕輕皺眉:“殺人就不費力氣了嗎?” 如果是平常,盛流玉的幻術絕不僅僅如此,他的幻術是真的,當一個士兵從他的手中被創造出來,他的槍可以打響,他的刀可以割破人的喉嚨。 可這是在陵洲。 一群只能看的士兵已經足夠讓盛流玉腳踝上的一半靈石化作飛灰了。 而城外殘軍本來想的是出其不意,突然看到一支軍隊從天而降,雖然不知道從何而來,卻也足夠令他們暫緩腳步,再等待時機了。 盛流玉腳邊的貓忽然喵了一聲,吐了個泡泡,泡泡裊裊娜娜地升到半空中,展示出一個夢來。 很顯然,這個人的夢并不好吃,辟黎不愿意用珍貴的靈力消化這個夢。 程先看向那個空中的幻影。 這個夢是從方才在路上偶然碰見的一個城門守衛身上吞的。夢里他得了上司賞識,要娶上司的獨生女,他戴著一等功勛的勛章,身穿筆挺的軍裝,和妻子結婚?;槎Y現場有無數同僚、上司和親朋好友,他們中大多數是軍人,穿著各自的軍裝。 很顯然,這個人極其渴望仕途成功,連做夢都是這些。 而盛流玉的幻術也是由此構建而成,才能如此逼真。 程先完全將盛流玉當作主心骨,他問道:“接下來要怎么辦?” 盛流玉瞥了他一眼,慢吞吞道:“等。你不是說,鴻安離桐城并不遠,想必軍隊很快便能趕回來?!?/br> 程先還是放心不下:“這群人窮途末路,他們能等多久?” 言下之意,即使幻術再逼真,可這群殘兵還剩最后一搏之力,未必不敢鋌而走險。 忽然,大鐘“咚”地響起,聲音太大,震得盛流玉眉頭皺起,聲音幾乎要被巨大的鐘聲淹沒了。 他說:“等不到,再殺人?!?/br> 第095章 肋骨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 是在鴻安的援軍先趕回來,還是門外的殘兵急不可耐地先攻城? 或是,等到謝長明先回來。 盛流玉施完幻術,也不再看,只是去到鐘樓的另一邊,那邊朝著大閆山的方向。他對幻術的掌控已是登峰造極,無須再看。 中午的太陽很大,辟黎殷勤地使了個法術,替盛流玉遮住陽光。 因為他們打算拿到離魂草后就離開,加上謝長明要這胖貓護著些盛流玉,也給了它不少靈石,所以它現在用得很放肆。 云懿和程先站在另一邊,云懿低聲問:“這個……到底是誰?” 她本來想要說的是“人”,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合適,可能是一種冒犯,所以含糊過去了。 在此之前,程先沒打算和任何人說與謝長明相關的事,但事已至此,也隱瞞不下去了,他便將這件事簡單說了一遍。 云懿聽完了,怔了怔:“這樣啊……” 她還不太能反應過來。 城外的殘軍是突然襲擊,看到城內還有不少守衛,一時被嚇住了,不敢貿然行動,只圍繞著城門逡巡,一直沒有突進。 程先聚精會神地盯了半天,看到旁邊的盛流玉,早將從前的印象抹得一干二凈,不由得問:“盛公子,您是什么修行成的神仙?” 尋常時候,盛流玉總是不大搭理人,但他也不是過分高傲,只是眼瞎耳聾,借著修閉口禪的名頭躲避著人,所以在麓林書院無人敢向他問話。 實際上盛流玉雖然確實很難接近,可說幾句話也不太難。 就像是現在,那些無關緊要、不惹他厭煩的問題他都會回答。 盛流玉指正他話里的錯誤道:“不是神仙,還沒修成?!?/br> 又道:“是長明鳥?!?/br> 程先愣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若有所思道:“那位謝先生叫謝長明,你們——” 盛流玉眨了下眼,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提醒,注意到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