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5節
謝長明專注地剝松子,偶爾也同他們說幾句話,與同學間的關系很和諧,此時便道:“我是用刀的?!?/br> 那人如釋重負,虛情假意地問:“謝兄這樣的人物,竟不是用劍的。當初為什么學刀?” 謝長明剝松子的手頓了頓,回想起當初的情景,看了一眼掌心上的繭:“刀用得趁手?!?/br> 那人嘆了幾聲“可惜”,轉頭便與人高聲辯道:“謝兄用的也不是劍,可見劍道也不是那么好?!?/br> 謝長明并不參與,他是個活了快五十歲的人了,雖然現在年紀是十六歲,但內心已經十分蒼老,也格外平和。 若他還在當初十六歲的時候,倒是有可能提刀與人在練武臺上一比,懶得動嘴皮子的功夫。 旁邊的人似乎是辯急了眼,推推搡搡,幾乎要動起手來。 謝長明正將剝了一半的松子往袋子里裝,被旁邊的人撞了一下胳膊,袋口朝前邊歪了,右手松開的幾粒松子一落,紛紛往胳膊上掉了下去。 他的左手手腕戴了兩串木珠串,兩串一疏一密,木珠大小相同,顏色都是烏沉沉的黑,上頭刻著些看不清的暗紋。疏的那串時常隨著動作搖搖晃晃,此時間隙處又落了幾粒松子。 松子撿到一半,周圍人忽然也不吵鬧了,都安靜下來,急匆匆地往兩邊移。 謝長明抬頭一看,原來是盛流玉坐不住了,要往回走。 那些同學剛剛還偷偷腹誹盛流玉性情太過冷淡——即便是修行閉口禪,也可以用紙筆交流,總比在上頭一言不發強,可見是個不好相處的鳥。 但他一往下走,大家雖都席地坐在青石地板上,還是迅速地空出了條寬敞的路。 盛流玉是神鳥,必然有些不可為外人所知的神通。耳朵和眼睛都不靈便,在人群中行走也很自然,看不出差錯。 此時,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這條寬路的正中央,兩邊都不挨著,衣裾沒碰到任何一人。 不知為何,盛流玉忽然停了下來,正停在謝長明面前。 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此處。 盛流玉抬起腳,鞋底粘了顆松子,往青石板上一跌,清脆的一聲。 他低下頭,朝周圍看了過去。 最后看向了謝長明所在的方向。 謝長明抬起眼,離得近了,才看清楚原來盛流玉眼睛上蒙著的不是普通的綢緞,而是一塊煙云霞織成的輕紗。 煙云霞是扶桑樹旁的一片彩云,受太陽日日照耀。將其裁下來,織成的輕紗與火靈根最為相宜,一小片便可提供源源不斷的靈力,十分珍貴。煙云霞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特點,便是覆在皮膚上即可細致地感知冷暖。 這世上人與人、物與物之間溫度總有些微不同,因為散發著不同的熱量。 難怪小長明鳥能行動自如。這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看到了。 兩人對視了片刻,盛流玉皺著鼻子,想必遮掩在煙云霞下的眉眼也是蹙起的。 不過是踩了一個松子,又不是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至于嫌棄成這樣嗎? 不至于,所以謝長明不退讓。 他不是會慣著壞脾氣小孩子的那種人。 盛流玉卻慢慢偏過頭,一會兒看著謝長明,一會兒看著地面。 他抬起腳,很是嫌棄地朝松子的方向踢去,卻落空了好幾次。 大概是松子在青石板上待久了,溫度也差不了多少,所以瞧不見,也踢不著。 謝長明終于移開目光,不再看盛流玉了。 但并不是認輸。 只是看在盛流玉是個可憐的小病秧子的分上,謝長明不與他多計較。 他不知道的是,盛流玉方才只是想——不能吃,就離我遠點。 作者有話要說: 鳥:想吃qaq 第6章 舍友 盛流玉走后,許先生大概認為大家也認識得差不多了,將屋舍的安排分發下去,勉勵了幾句大家要努力讀書,專心修行,便讓學生們都回去找自己的屋舍,整理東西,好好休息,明日有要事要做。 麓林書院很有錢,但并不奢靡,反而提倡苦修。所以屋舍也不是一人一間,而是兩人同住一間長屋。屋舍中間隔了兩道墻,分出一個待客談話的前廳,兩邊各住一人。 很好,至少不是通鋪。 謝長明住在朗月院,在青臨峰山腰上的一個僻靜角落。傳送陣是送到山腳,上來還要頗費一番功夫,謝長明走到山腰的平坦處,穿過竹林,遠遠地看到一片屋舍縱橫交錯,按照輿圖上的位置,找到了朗月院。 推開大門,里面種了幾株老梅,沒到冬天,也不開花,郁郁蔥蔥地長在那。 謝長明走到自己的屋子,前廳里的椅子上坐了個人,穿了一身白衣,頭戴玉冠,滿臉堆著笑,似乎在等舍友的到來。 直到看見了謝長明,他低下了頭。 他裝作若無其事道:“道友,我是陳意白?!?/br> 謝長明打量了陳意白一眼,幾乎立刻認出,這人他見過。 在三年前的萬法門。 三年前,謝長明裝作資質不佳,被當成人丹的材料和十幾個孩子一同被帶入萬法門,看管他們的就是陳意白。 萬法門也不是人人都知道門派里隱秘生意的。掌門和長老幾乎是人人都參與,再往下能知道實情的弟子,要么是收入門下多年的心腹,要么是與那些長老沾親帶故的。 總之,看門這樣的苦活計,輪不上那些弟子,守門的陳意白也不過是個才入門不久的小道士。 不過那時候謝長明才醒過來不久,與現在相比,模樣差別很大,又過了三年,陳意白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 謝長明不想多生事端,同陳意白敷衍了幾句,陳意白同樣敷衍回來,但笑得十分真誠,說接下來的幾年要好好相處。 最后,他忽然如恍然大悟般:“謝道友,我行李還沒收拾完,咱們明日再聊?!?/br> 說完,忙不迭地往靠左的自己那間屋子走去。 謝長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沒有說話。 謝長明帶的行李不多,不到一刻鐘便收拾完了,準備去吃晚飯。 食堂在青碧峰的山腳,即使修仙之人的腳程快,一來一回,也要半個時辰。剛吃完飯,走回來就餓了。 為此,住在山腰的學生特意抗議過,要布個傳送陣。書院認真考慮了學生們的訴求,提出了兩個解決方案。 第一,多吃點,多走點路也不會餓。 第二,如學生們所言布個傳送陣。但維持傳送陣所需的靈石要學生出。書院的食堂可以多做點飯,出靈石是萬萬不可能的。 在這上學的,一半是貧窮的散修,另一半是和散修相比之下十分富有的門派子弟,但除了背后有爹有媽有爺爺有祖宗的這種,其他人也掏不出維持傳送陣的靈石。 于是,大家選擇多吃點。 謝長明到食堂的時候,里面坐滿了人,同窗們一見他來,紛紛將他圍住,開口長明鳥,閉嘴盛流玉。 看來,他和那小病秧子對峙的事,已傳遍了青臨峰,甚至是整個麓林書院。 一個同學憂心忡忡道:“你一來就得罪了長明鳥,不僅是我們知道了,高年級的師兄師姐也知道,都對你很好奇?!?/br> “那些門派子弟,本來就鉚著勁想要結交神鳥,你得罪了長明鳥,要是那位盛公子說些什么,以后如何是好!” 另有一人大義凜然道:“那些人自許名門正派,還不是一天到晚想著討好神鳥。我們同為散修,當然是站在你這邊,同仇敵愾?!?/br> 謝長明在吵鬧聲中屹然不動,直到吃完,放下碗筷,不緊不慢道:“諸位道友不必擔憂?!?/br> 謝長明想叫他們不必好奇,也不必憂心,以那小病秧子冷淡的性格,想來閉口禪修得不錯,不會和外人多話,那些宗派子弟也一樣。長明鳥明面上是在這里讀書,應當也就是做個樣子,給麓林書院充場面,日后不會多見。 到底是沒將這話說出口。 吃完飯,謝長明謝絕大家邀請他一起商量對策的好意,原本是想往藏書院看書,掛在腰間的玉牌卻忽然微微發燙。 是許先生傳來的消息。 謝長明用靈力點了點玉牌,上頭浮現一句話。 “方才陳意白說與你相處不來,要換間屋子住,最好不在青臨峰,最好馬上就搬。量你們相處不過一兩個時辰,應當鬧不出什么大矛盾。我又問了旁人,你們也沒將屋子打塌了,可見還是可以相處的。不如與他談一談,有什么不妥之處,相互退讓便是?!?/br> 謝長明:“……” 這個陳意白修為不怎么樣,變臉倒是很精通。 過了片刻,許先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發了條消息。 “現在這樣多學生,屋舍緊張,實在滿足不了他的要求。他要是不退讓,打到他退讓也可。但不能把屋子打塌了,要賠靈石,我也要負責?!?/br> 謝長明明白了,抱著不能打塌房子心態,準備回朗月院和陳意白談談。 一推開門,陳意白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前廳亂轉,紅木椅子上是收拾好了的行李,抬眼見到謝長明,大驚失色:“你,你怎么回來了!” 謝長明不與他多話,將玉牌點開,浮現出許先生發來的消息。 陳意白看完后大怒:“你和許先生怎么能這樣侮辱我!我也是正經修道快十年了的!” 原來,許先生與他發的是:“稍等一等,我去查查有無空屋舍?!?/br> 這,哪怕和發給謝長明的一樣,說是讓他把謝長明打到退讓,陳意白也不會如此生氣。 謝長明瞥了一眼窗戶,又收回目光,將不常帶在身上的佩刀拎出來,撂在桌上,笑了笑:“道友有何不滿,自可與我商討,不必鬧到許先生那里?!?/br> 那是一把半人高的彎刀,刀鞘很厚重,是木頭制的,可見刀鋒并不怎么鋒利,應當不是把好刀。 陳意白梗著脖子,也拔出佩劍,劍光凌厲,看起來比那把彎刀厲害得多。 謝長明沒有將刀抽出,只是拎起刀柄,敲了一下陳意白擱在桌子上的劍鞘,又移開刀,那劍鞘便一寸寸裂開,碎成無數片。 這,這怕是打不過的。 陳意白臉上的怒容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又立刻悄無聲息地堆滿笑容,不過轉瞬之間,一般人輕易看不出他變了回臉。 他為謝長明倒了杯茶,殷勤道:“我與謝兄怎么會有矛盾,那自然是不會有的,即使是有,也是我的錯?!?/br> 恍然大悟后便是痛改前非,更殷勤道:“謝兄為人疏冷,專心修煉,而咱們又分到了許先生門下,許先生為人懶散,又不負責,許多事都未曾交代,謝兄怕是不知道這書院里的規矩。小弟問了師兄,倒是知道一些,講給謝兄聽聽?!?/br> 謝長明注意到,隔著窗紙的注視消失了,應當是許先生離開了。 可能是被陳意白氣的。 大病秧子帶病前來保護學生,沒料到聽到了一肚子壞話,是很不值得。 謝長明既然已做出威脅的舉動,此時也不客氣,對他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