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65節
這張嘴發出的聲音是屬于年邁老婦的。 安倍晴明不慌不忙地朝她頷首微笑,腳下動作卻不慢,一閃身就離開了正對門的位置到了蘭因身旁。 “是從人心中催生出來的百齒鬼,常在女子的夢境中游蕩,以怨恨、恐懼等負面情緒為食,祇園里各種悲慘之事繁多,是最適合百齒鬼的樂園?!?/br> “那它這幅樣貌是怎么回事?” 安倍晴明不吝于為人答疑:“百齒鬼啊,是一種可悲又貪婪的東西,它們只能生存在夢境里,一旦無法從夢里獲取負面情緒就會逐漸衰弱消失,為了永遠地存在,它們會選擇一個宿主,努力吞食她的情緒、變化成她的樣貌,最終變得和宿主一模一樣,然后在現實里替代宿主?!?/br> “雖然危害很大,但是因為是在夢境中才能存在的鬼,現實中是不存在它的痕跡的,再高明的陰陽師也不可能在現實抓到它,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實物呢?!?/br> 說著,他略顯感嘆地打量這個和早櫻面容相同的百齒鬼:“已經到最后地步了啊,再晚一點,等這些口齒都融合了,早櫻也要被替代了吧?!?/br> 百齒鬼見晴明讓開了道路,就不再看他,又笑又哭的眼睛望向墻邊瑟縮的早櫻,數不清的嘴巴張開了,露出牙齒和舌頭,開始發出令人恐懼的哭嚎和不停歇的怨毒話語。 “這就是它催生負面情緒的方法?” 蘭因被這聲音吵得心煩意亂。 “是哦,它們說的話就是被吞吃掉的來自祇園其他女性的情緒,這么多的怨恨、嫉妒和恐懼,足夠讓正常人發狂了?!?/br> 安倍晴明輕聲說著,舉起扇子在虛空中劃下了五芒星的輪廓,淡金色的桔梗印在扇子前端發出微弱的光芒,陰陽師從袖子里掏出一張黃色的符紙,往桔梗印中一貼,紅潤的嘴唇翕動,伴隨著低而快速的咒言,桔梗印如利箭疾射而去,當頭把百齒鬼罩在了中間,那張符咒見風就漲,如有靈智般繞著百齒鬼纏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它從頭到腳嚴嚴實實滿滿當當地包裹得一絲縫隙都不露,就在晴明的一個響指中縮小成了半尺長的一根東西。 當啷,那一根百齒鬼掉到了地上,滾了兩圈后不動了。 陰陽師走過去,彎腰撿起這根百齒鬼塞進袖子里,早櫻還縮在那里瑟瑟發抖,被恐懼完全占據了的女孩絲毫沒有意識到外界發生了什么。 “唔……”安倍晴明摸著下巴想了想,手中忽然出現了那件方才來時穿的和服。 “你覺得哪里的風景最好看?”他抖開和服,歪著頭問蘭因。 和服上的圖案繁復綺麗,從富士雪景到江戶春櫻,乃至天穹云鶴都有,篇幅最大的就是海洋,于是蘭因抬手指了指衣服下端綿延成片的翻涌海水。 安倍晴明點點頭,將和服托舉在手里,蝙蝠扇朝著衣擺的海浪輕輕一扇、一扇、又一扇。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在衣料上的圖案漸漸變得立體起來,像是要脫出布料的束縛,而隨著安倍晴明扇扇子的動作加快,不知是哪一簇雪白深藍的浪花首先掙脫了布料,帶著咸腥氣味的海水涌入了這間房間,四周的墻壁像蠟燭般融化了,深褐色的礁石林立,銀色的鱒魚卷著海浪起伏,沙灘上滿是擱淺的魚和形態各異的貝殼,遼闊的天空鋪展開來,幾只羽毛雪白的飛鳥擦著浪尖飛過。 這景色浩瀚又壯美,海天一色之間,粼粼波浪起伏,蜷縮在角落的早櫻感覺周圍的光線變得柔和溫暖,那種冷森的恐怖和尖銳哭嚎不知何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悠長的鳥鳴和海浪的聲音。 鳥鳴?這里哪來的鳥鳴呢?還有海浪? 她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隨即就瞪大了眼睛。 好美的風景啊,這是……海? 臨走前贈送了早櫻一場美夢的安倍晴明拉著蘭因回歸了身軀,兩對坐在茶屋喝完了半壺茶,才悠閑地回歸土御門安倍宅邸——當然,回到自己身體里后,安倍晴明還是那個華麗美艷的藝伎妝扮。 作為代步工具的朧車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寧,車前那張巨大的女人臉時不時想著偷偷回頭瞧一眼,這讓安倍晴明無奈又無語。 好在蘭因最終良心發現,替他卸掉了那些復雜的妝容,被挽成高髻的頭發和沉重的首飾都拆了放在一邊,披著頭發顯得不是很雅觀的陰陽師對此毫不在意,把衣擺隨意一撩,盤腿坐在蘭因面前,任由他在自己臉上搗鼓。 “蘭君的手法很熟練誒?!卑脖肚缑靼腙H著眼睛仿佛隨口一說,將臉湊近蘭因觀察他的表情。 蘭因因為他突如其來的靠近而顯得有些尷尬,往后仰了仰頭,眼神不自在地動了動:“嗯……我的職業是入殮師,替亡者妝點遺容的?!?/br> “唔……”陰陽師瞇起眼睛笑起來,“那真是了不起的職業,還兼職處理鬼魂和活人的事情嗎?” 不等蘭因表現出驚訝,安倍晴明就朝他眨眨眼:“因為蘭君身上的靈力真的很強大,靠近之后能感覺到,運行方式是自成體系的?!?/br> 蘭因推開他的臉,點頭:“猜對了,業務范圍沒有你的廣,好像對妖怪無效?!?/br> 說這話時,他想起的是那盞半失效狀態的問陰燈。 安倍晴明摸了摸下巴:“是嗎?” 他們回到土御門已是后半夜,為了趕朝會,安倍晴明沒休息多久就再次出門往大內里走,這回他可不能使用朧車作弊了,只能老老實實地兩條腿趕路,不過按照蘭因對他的了解,這家伙想偷懶的話方法多得很,大不了用個障眼法縮地成寸,不過安倍晴明對此不置可否:“陰陽寮有些人麻煩得很,被抓到用術法進宮的話,會被責怪是不尊敬天皇陛下?!?/br> 他這一去就去了一個上午,回來后表情有些古怪,像是遇到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坐在廊下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起身去敲了敲蘭因的門。 入殮師正盤腿坐在房間里看那棵盛開了一半的梅花樹,這間房的結構也十分怪異,中間竟然挖了個數尺見方的土坑沒有鋪地板和榻榻米,那棵梅樹種在里頭妥帖至極,據蝴蝶說,這個坑原本是用來安置喜歡陰涼的草木妖怪的。 “晴明?!?/br> 入殮師在他一走過來時就察覺到了動靜,叫一聲名字表示自己知道來人是誰,而后用沉默詢問來意。 安倍晴明忽然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竟然能搞懂這些不同的沉默的意義了,不由得搖了搖頭,手里轉著那把蝙蝠扇:“嗯……早上覲見的時候,我匯報了祇園的事情,天皇對你非常好奇,想要見你一面?!?/br> 安倍晴明其實也挺煩陰陽寮動不動就把大小事務都推給自己的行為,于是在向陰陽頭匯報事情結果的時候綿里藏針地懟了他幾句,而一向脾氣怪異的陰陽頭這次竟對晴明的話視若無睹,反而提起了居住在晴明家里的蘭因。 土御門安倍宅邸住進了一個陌生青年,這是京都里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的事情,京都的貴族們個個閑著沒事干,一天到晚就以這些無聊的八卦打發時間,和那些四處傳播流言的小雜妖們差不了多少。 天皇不知怎么的突然對蘭因起了興趣,聽聞蘭因也參加了祇園一事后,就提出要見見他,想知道“能和晴明成為好友的唐國人是什么樣子的”。 ……他難道是什么猴子嗎?送上門供人參觀的那種? 蘭因臉上寫滿了這種無聲的質問。 “或者就報物忌吧,”安倍晴明很熟練地說,“一出門就碰見了一只死在路上的黑貓,這是不吉中的不吉,必須齋戒七天?!?/br> 就從陰陽師想借口的速度來看,他沒少用這個方法逃避上班。 這年頭的人們都極其迷信,碰見什么怪異的事情都會惶恐不安認為是撞到了妖鬼,遇見不吉之事需要齋戒并請陰陽師上門驅邪,什么家中的柱子忽然發出了奇怪聲響、庭院里的花草莫名其妙枯萎了、房子角落里多了一窩蟲子……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是貴族們避物忌的理由。 “不用了,去一趟也沒什么,我還沒有逛過你們的皇宮?!?/br> 想了想,蘭因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終于能正大光明進入皇宮了,這么好的機會怎么能放棄!他在安倍晴明身邊不就是為了這個目標。 這個國家的統治者居住在大內里清涼殿,和蘭因的這次會面也放在了這里,領路的藏人把腰彎的低低的,向內通報了一串話,蘭因沒有仔細聽,這都是為了讓會面不顯得失禮而臨時給他加的頭銜. 天皇是個樣貌文弱得有些沒精氣神的中年男人,沒有宮廷畫師刻意渲染過的那種鋒利莊嚴,寬大的朝服穿在他身上有些臃腫,兩撇眉毛微微向下垂,帶著種莫名的垂頭喪氣,唇上留著一圈精心修剪過的胡須,撇去那些虛浮的冠冕和權勢,看來看去也就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啊,甚至不用加什么撇去權勢之類的虛話,因為現今這個國家的權勢,不正在江戶的大將軍手里嗎? 這是個處境十分尷尬的天皇。 不過天皇有著近乎溫吞的好脾氣,他制止了蘭因向他行禮,命令藏人給他換了離自己最近的位置,然后就屏退了大部分侍從,開始天南海北地與他聊起來。 他們的話題從各種風土人情到詩詞歌賦,大部分時候都是天皇在說話,而蘭因只是默不作聲地聽,和文弱溫吞的外表不同,天皇似乎有著過分的表現欲,不知道是不是平時壓抑的太狠還是怎么回事,竟然能對著一個陌生人滔滔不絕這么久。 總之,在蘭因看來,這是個性格十分割裂怪異的人,他似乎一方面想展示自己的溫吞無害,一方面又想顯示作為天皇的威嚴來掌控話題走向,這讓他本人的行為舉止充滿了沖突感,很不協調。 當藏人第二次端上點心時,天皇忽然停下了嘴,用一種彼此親昵的態度說:“蘭卿和晴明關系很好,也精通陰陽術嗎?” 蘭因摩挲著花紋精細的茶杯,搖搖頭:“我擅長的不是陰陽術?!?/br> “哦……”天皇看起來并不失望,轉而問,“聽說蘭卿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絕技,可以將一個人的樣貌變成另一個人,還能馭使已死的人的身體,這是真的嗎?” 蘭因的眼皮微微一抬。 天皇不知何時身體前傾到越過了面前的矮幾,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直直盯著蘭因,瞳孔深處燃燒著怪異的火焰,有某種非人的扭曲情緒在其中醞釀,這讓他看起來比妖怪更加可怖。 “是的,陛下想要我做什么呢?”蘭因跳過了詢問他是怎么知道這個尚且隱蔽的秘密的,他并沒有刻意隱瞞入殮師的本領,但也沒有大肆宣揚,安倍宅中的妖怪們都看過他閑暇時和雪女、琴中姬切磋技藝,對此有了解不算奇怪,妖怪之間或許也會互通有無,所以…… 這個國家的天皇,竟然和妖怪有往來? 蘭因漫不經心地將這個猜測放在心里,他并不關心別人的生活和選擇,他只關心自己的事業。 蘭因的回答顯然令天皇十分滿意,對方的視線變得傲慢起來,在這段時間的談話里,他也在不停地打量琢磨這個年輕的異國青年,他能感覺到這個青年人有著與外表相似的冷漠情緒,這很好,他最討厭的就是領了任務后還瞻前顧后感情過于豐富的人,這樣的人往往會壞了他的事情,這也正是他放棄了安倍晴明這一更好的選擇的原因。 “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任何報酬,而你要做的,就是讓一個死人繼續像生前那樣生活,直到離開京都?!?/br> 蘭因聽著這樣詭異的要求面不改色,冷淡地問:“什么人?是男是女?年齡幾何?” 天皇對他冷靜專業不問東問西的態度十分滿意,笑著回答:“我的女兒,章子內親王?!?/br> 國民皆知的最受天皇陛下寵愛的章子內親王已經死了?! 冷酷地說出自己女兒死訊的父親臉上沒有任何的悲傷之情,一雙眼睛盯著蘭因:“怎么樣?能做到嗎?” 蘭因垂下眼睛思索了片刻,一個想法涌上腦海。 年輕的入殮師輕輕地挑起了嘴唇,用輕而緩慢的聲音道:“比起讓死人行動起來,我有個更好的主意,陛下想不想聽一聽呢?” 中年男人瞇起眼睛打量他的神情:“說來聽聽?” 入殮師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章子內親王的逝世,一定讓陛下十分痛心,如果我能還給陛下一個毫無任何區別、一模一樣的‘章子內親王’,陛下覺得怎么樣呢?” 天皇的瞳孔有一瞬間縮小了,他自言自語:“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入殮師敏銳地察覺到,對天皇而言,獲得一個活著的章子絕對比一個單單只是行動如常的活死人重要,雖然不知其中的原因為何,但是不妨礙他插一腳。 “是的,陛下可以想象成死而復生,沒有任何的區別,一模一樣?!彼靡鞒柚{似的輕柔語調再次強調了一遍。 天皇雙手捏緊了桌子邊緣,過了很久,他問:“你需要什么?” 入殮師咧開了嘴唇,輕聲道:“請給我,章子內親王的尸首,還有一名最了解她的人?!?/br> ****** 土御門安倍宅 自從蘭因離去后,安倍晴明就顯得異常心神不寧,他說不清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就是莫名的感到不安。 這是怎么回事呢? 陰陽師對著星盤冥思苦想,幾個式神坐在一旁竊竊私語,時不時偷看他一眼。 一只蝴蝶從院外飛進來,落在晴明前面,化作清麗窈窕的少女:“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被驚了一下,抬頭見是蝴蝶,脫口而出:“蘭君回來了?” 周圍的式神們紛紛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是的,而且還有幾個宮中藏人隨同?!焙卮?。 安倍晴明的笑容淡了一點:“有藏人同行?” 幾句話的功夫,蘭因已經走到了門口,他后面果然有幾名藏人隨同,安倍晴明快速掃了一眼,有兩張臉十分熟悉,是侍奉天皇陛下的。 “……駐守宮中?”安倍晴明聽藏人說完天皇的御旨,臉色有點奇怪,“讓蘭君……擔任陛下的教習官?那為什么要住到大內里呢?” 不是他問的多,實在是這件事情并無先例,蘭因又不是皇室血脈,住在宮中實在突兀,這和在宮中辦公值班時完全不同的事情。 “因為大人學識廣博,陛下實在與之投契,希望能常常和大人唱和,因此在宮中為大人選擇了合適的居所,并且日后還會擔任親王們的漢學教習……”藏人耐心地解釋著,安倍晴明卻沒有看他,眼神一直落在蘭因身上,往日里帶笑的唇角仍舊彎著,視線卻透著難得的冷銳。 “既然如此,也只好祝賀蘭君了,”陰陽師沉默了一會兒,合攏蝙蝠扇,壓在膝頭,淡淡說,“不過陰陽寮就在大內里,我日后會經常前去拜訪,還請蘭君不要厭煩?!?/br> 他這話里顯然帶有了別的意味,剝離掉這些日子表面的相處和睦,他之所以會邀請蘭因來土御門暫住,本來也有探究這個陌生術士來歷的想法。 蘭因不知有沒有聽出他話里的含義,神態正常地頷首:“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