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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蘇屹冷笑,反問道:“你是說那個降敵叛國、將玄疆拱手讓給西戎人、致岑氏一門覆滅、留邊關萬民涂炭的——岑源崧?” 玄疆占據大乘的西側,是京都與西戎人之間的第一道也是最強的防線。它算是廓地分利,原是西戎戰敗輸給大乘的領土。 岑源崧此人是難得的將才,手下領二十萬軍,多養斥候,從京都到西戎的消息都多有探聽。他也是風流的男人,妻妾成群,兒女無數。嫡出的兒子就有五個,他們是要得重用甚至繼承王爵位的,所以有數也有名號,而側室所出的就根本記不住有多少,反正都堆在后宅一起養,都叫“小公子”。 蘇屹就是其中一個。 他母親蘇娘子原是來跟隨兄長來玄疆互市的南方繡娘,不想嫂子一朝在玄疆病重,哥哥為了給嫂子治病,就把她賣進了岑府做了個侍女。她生得秀麗,又被岑源崧看上,二話不說就收了房。 而蘇屹這位小公子,連親爹的面都沒怎么見過。岑源崧喜歡也信奉軍事,兒子們大多扔進軍隊里首訓,蘇屹也不例外??伤€是特殊,一進去就被看上,練就了斥候的本事。 在那樣的岑府里長大,沒有人給蘇屹鋪好路,他只能自己拼。他拼命讀書,也拼命練武,不是為了在岑源崧面前得到賞識,而是為了有一天能有足夠的本事帶母親離開這個地方。 他想走出西北的風沙和大雪,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岑源崧判降的原因且不提,京都派出的兵馬一路追大漠邊緣,才堵住了人。圣旨上原本寫的就是“殺無赦”,于是一代王爵就此殞命;梟首示眾。 血淋淋的人頭被掛在玄疆首府沙依巴克的城樓上時,岑府內已經亂作一團。岑源崧引以為傲的嫡子們還來不及反抗就被兵部的人馬拿下,緊接著就是清點岑氏后人。 一個不留。 岑源崧開枝散葉,家里的小公子們多得數不過來。這就是蘇屹的機會。 他帶著他的娘親一路逃命,改隨母姓??杀藭r玄疆與其他省的邊界都被封鎖,他根本出不去,又因為失了戶籍而無法糊口。還是個孩子的他四處沖撞,最終淪為奴隸被賣到京都,又被康王買了回去。 從此,世人只當岑氏已無后人,當年叱詫西漠的玄疆軍也四分五裂。玄疆變成了大乘與西戎人混雜的紛亂之地,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治理或者救濟。 曾經的痛苦他咽不下去,蘇屹看著沉默不語的厲阿吉,面露諷刺。 厲阿吉眼中痛苦,最終開口,道:“我跟隨你父多年,你、我們……” 他竟喉頭哽咽,說不下去。 厲阿吉確實跟隨了岑源崧很久,他是岑源崧的副將,得到賞識后又負責軍中斥候的事務。蘇屹最早年間的訓練少不了厲阿吉的教導,但他也只是偶爾點撥,并不覺得這位沉默寡言的小公子能成為人物。 可現在岑家只剩下蘇屹一個人。 “當年王爺……你父親那樣做,”厲阿吉整理了情緒,道,“我們都不知為何……” “我知道為何?!碧K屹微笑,打斷厲阿吉,卻沒有要告訴他的意思。他眼中冷冷,道:“岑源崧所為,與你、與我都不相干?!?/br> “可他到底是你父親,”厲阿吉見他冷漠,不禁前傾身體,“你再如何,也該知道自己是岑家的血脈?!?/br> “我是岑家之后又如何,不過是在低賤之上再罪加一等?!碧K屹微微聳肩,長指摩挲著白瓷。 “小公子可是還在怨恨王爺?”厲阿吉眸內的光芒沉了下去,“這些年我與另幾位舊將自統一方,帶著些殘余的兵成了生力軍。我們不是沒有找過舊人,可我們真的以為岑氏已無人留下,小公子,我們若知你還活著,必當來尋?!?/br> “岑源崧稱不得‘王爺’,就是叫他一聲罪人也是慈悲。就算是我不怨,玄疆萬民也不會不怨,他既做得出因,就要承著果?!碧K屹坐在陽光下,側臉卻掩在陰影中,“就算是我還活著,嫡庶之分深在人心,我少時你們不曾重視,長大亦是,就是丟了死了又怎樣,你們會真的在乎?你今日見我,不問我這些年過往,開口就只提岑源崧,拿他和玄疆來壓我。厲副將,你這與人交談的功夫,還需修煉?!?/br> 厲阿吉面上難看,蘇屹卻沒讓他開口,面無表情地繼續道:“你若覺得我所言有誤,那就當我是個狼心狗肺的吧。反正是——從小到大岑家里的人是怎么叫的我來著?” 他喉結滾動。 反正是,賤種么。 他小時候因為母親病弱不受寵,自己話也少,不知道如何爭搶,所以岑源崧的其他子女還有軍隊里的士兵們經常這么叫他。 賤種。 長大了被販賣為奴,竟像是坐實了這掙不破的牢籠。 是命。 “無論如何,小公子都是岑氏唯一的后人!這事兒你賴不掉!”厲阿吉抬高聲音,“玄疆二十萬大軍,當年戰無不勝,就是王爺降敵,我們在今日也是能戰之師!玄疆并非不堪,忠義之士,小公子既活了下來,他們都等著小公子主持大局!” “如何主持?”蘇屹放下茶盞,光影下的瞳孔如同獸類的眼,在深邃中只余危險。他道:“岑氏犯的是滅門之罪,我如今站出來,要怎么說,說什么?皇帝、朝廷、玄疆的軍士和百姓,我要與誰說,又如何說得過去!難道要我回玄疆自立為王,與大乘和西戎同時為敵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