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22)
一望無際的深藍海域上,午后的太陽如熾烈的巖漿炙烤著海上來往的漁船,風力將厚重的船帆撐得飽滿,推動木船搖搖晃晃駛向遠方。 濕潤的海風掀起波浪,甲板上,希婭扶著頭上的帽子,靠在欄桿上垂眸望著金光粼粼的海面,似乎在尋找什么。 船身破海前行,涌出層層白浪,幾條靈活的海魚躍出水面,一只在希婭頭頂盤旋已久的雪白鰹鳥收緊了雙翼,如利箭俯沖入海,叼起了一條肥魚。 然而未等離開水面,那鳥卻像被海下什么東西攥住了雙腳,展開雙翅猛然撲騰起來,只聽一聲凄厲的悲鳴,未等希婭看清楚底下究竟是什么抓住了它,那靈活漂亮的鰹鳥已經消失在白浪之下。 白沫似的浪花如沸騰的水在海上翻滾,遮擋住了海面下一切活動,希婭無法從表面看出任何異樣,但她清楚知道這海面下藏匿著一只怪物。 她皺眉看著鰹鳥消失的地方,順著欄桿快步走到船尾,不多時,果不其然見鰹鳥的尸體又慢慢浮了上面。 它睜大了雙目,鳥喙大張,顯然死前看到了某種可怖的東西,雪白的翅膀滲出一圈醒目的血印,似被什么牙齒尖利的魚類咬了一口。 只是那“魚”口味刁鉆,一口下去覺得不合味口便又吐了出來。 鰹鳥的尸體逐漸被前行的船甩在后方,希婭回頭看了眼調整船帆的漢斯,見他沒注意到海下的異樣,繼續盯著翻涌的浪花,啟唇低聲詢問:你究竟想要什么? 被浪花遮掩的海面下,跟船游行的怪物忽然動了動雙耳,它縮緊豎瞳,看了一眼黑黢黢的船底,吐出嘴里雪白濕透的羽毛,繼續伏在海下隨船緩緩游動。 它聽見了希婭的聲音,但卻不打算現身回答。 等待是它最擅長的事,它花了無法估計的時間久久等它的海洛伊絲出現,如今它同樣擁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她醒悟。 它的海洛伊絲太任性,必須要吃到苦頭才會知錯。而怪物知道,這一刻很快就會來臨。 希婭沒有得到怪物任何回應,挫敗地在甲板上緩緩盤腿坐了下來,她望著前方海域上空翱翔聚集的鰹鳥,出聲問漢斯:“父親,現在要下網嗎?” 鰹鳥成群出現的地方,一般都會有魚群聚集,然而漢斯只是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他點燃手里的煙桿,聲音沙?。骸安?,再等等吧?!?/br> 她們已經離特里斯足夠遠,回頭已經看不見陸地的影子,目光中,只余幾艘在海平線上航行的船只。 天邊太陽開始徐徐西落,希婭道:“待會兒再下網的話,你回去時天就黑透了?!?/br> 漢斯拿煙的手忽然頓住,含在口中的濃煙如劇毒的瘴氣流竄在他喉口,他動了動干癟起皮的嘴唇:“你……你不回去嗎?” 希婭垂下腦袋,苦笑著搖了搖頭:“我應該不回去了?!?/br> 漢斯聽見這話,面色如爬墻的冷霜白下來。他對怪物的事一無所知,自然猜不到希婭已經決定獨自面對怪物,他下意識認為拉法爾和希婭說過什么,又或者拉法爾已將所有事都告訴了她。 漢斯看著希婭纖細的背影:“為什么……為什么這么說?” 他佯裝鎮定,但聲音仍有些顫抖,只可惜懷有心事的希婭并沒有發覺。 漢斯白著臉色站起來,拿起事先準備好的麻繩,悄聲走向了希婭。 他的手顫抖得厲害,蒼老疲憊的臉頰上寫滿了痛苦和無奈,像一個逼不得已而殺人越貨的盜賊。 希婭仍低著頭,對身后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她不打算將怪物的事告訴她的家人,但卻需要一個合理的原因在她父親面前消失或“死去”,只有這樣,才能打消她的家人出海尋她的念頭。 但最終希婭能想到的,也只有在返航的昏蒙夜色中劃破自己的手臂,在血流中失足墜海引來百魚爭食這一個愚蠢的辦法。 黑暗會隱藏一切訊息,只留下甲板上一灘象征著她必死無疑的鮮血。 做出決定后,希婭壓抑已久的內心反倒松了一口氣,她笑望著遠處的暮色,道:“沒什么,只是今天的夕陽太美,我不想回去了?!?/br> 話音落下,已行至她身后的漢斯猛然攥住了她的手臂,他力道極重,希婭有些疑惑地回過頭:“父親?” 然而未等她看見漢斯的臉,她的膝蓋又突然承受了一記重踢。 “??!”希婭身體一歪,不受控制地單膝跪倒在地,頭上的帽子掉落在甲板上,幾縷松散的紅發垂在臉旁,她試著撐地保持平穩,不料另一只手也被抓住。 “對不起,對不起,希婭……”漢斯喃喃自語,手上卻利落而用力地將希婭的雙手一并綁緊在了背后。 雙臂被扭轉緊縛的疼痛令希婭忍不住想要痛叫,她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么,跪在地上狼狽地回過頭,這才見漢斯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她茫然無措地看向漢斯:“父親?” 漢斯面目悲傷,嘴唇發抖:“對不起,對不起,希婭,恨我吧,盡管恨我吧……” 沒有一個女兒會懷疑自己的父親要殺死自己,希婭看著被漢斯顫巍巍攥在手里的麻繩,心中的疑惑更深,她道:“不,父親,我不明白?你這是在做什么?為什么要把我綁起來?” 她說著,用力掙動雙臂,想要站起來,然而換來的卻是手腕上的繩索更用力的拉扯。 扯拽牽動臂膀,傳來脫臼般的疼痛,希婭難以忍受地叫了一聲,額頭冒出冷汗,重重摔倒在了甲板上。 她側倒在地,白皙的臉頰貼著被陽光曬得發熱的甲板,豆大的汗珠順著她的眉眼橫流而過,仿佛一滴眼淚。 她顯然還沒從眼前的狀況中反應過來,而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動了動嘴唇,最后也只是蒼白無力地喊了一聲:“父親?” 漢斯不敢回應她口中這個簡單沉重的稱謂,他低著頭,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雙膝一彎,膝蓋砸地重重跪倒在她面前,雙手顫抖地將她的雙腳一并綁了起來。 粗繩尾端拴著幾塊沉重的銹鐵,希婭倒在地上,看著腳下那動作間叮當響的銹鐵,似乎終于意識到她的父親在傷害她。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她此生最信任的人:“為什么……” 這聲詰問似乎穿透了時間,和當初全心全意信任她而被她所傷的怪物喊出的那句話重迭在了一起。 希婭挪動身體靠近漢斯,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人帽子下的那張臉。她聲音抖得像壞掉的琴弦:“父親?你要殺了我嗎?” 渾濁的淚從漢斯的雙眼流出,他痛哭道:“我沒有選擇,希婭,威廉逼迫了我,我愛你,我不想這樣,可我沒有選擇……” 這如同承認的話將希婭打了個措手不及,她緩緩眨了眨眼睛,淚水無聲從她的眼眶滑落,她動唇想說什么,卻忽然被漢斯提起來押到了欄桿邊。 今日的夕陽似乎比以往的更加耀眼,照得希婭眸中的眼淚瑩亮如珍珠,她背頂欄桿,雙眼緊緊看著漢斯的臉,想是要從他臉上看出任何玩笑的痕跡。 可是除了愧疚和悲傷,他的臉上什么也沒有。 她看著漢斯,喃喃問:“父親,你當真要殺了我嗎?我努力回到你們身邊,但是你們卻要殺了我?” “不……”漢斯道:“你的母親和哥哥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我,希婭,只是我?!?/br> 他說這番話似乎是想寬慰她,可這話在希婭耳中和誅心也沒什么分別。 “為了什么?”她聲音低弱,執意得到一個答案。海風將她的話語吹得零散,于是她又問了一遍:“為了什么?父親,威廉逼迫了你什么讓你變得如此狠心!我不是你的女兒嗎!” 漢斯艱難道:“或許是為了獻祭,希婭,別問我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選擇你,希婭,對不起,對不起,是父親對不起你……” 聽到這個回答,希婭說不清心里究竟是何種感受,她自嘲地笑出了聲:“為了一個不確定的理由,你就要聽他的話殺死我……” 漢斯難堪地撇過臉,他伸手去擦希婭臉上的淚水,卻被她偏頭躲開了。 漢斯徐徐放下手,沖著一望無際的大海開始吟唱古老的歌謠。 希婭心如死灰地閉上了眼,淚水流過她的臉頰,她忽然想起了當初毫無防備被她所傷的怪物,那時的它是不是同樣是這樣的感受。 精致的短刀從袖口微微滑出,希婭屈起手指摸到刀柄,一點點拔出刀身,將刀刃抵上了麻繩。 她想她或許知道怪物為什么再一次送給她一把短刀了,它一定知道這一切會再次發生。 希婭一點點使用刀身割蹭著繩子,然而,當漢斯吟唱的歌謠一句句不斷傳入她的耳中,她卻仿佛又喪失了求生的意志。 她難過地看著她的父親,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緩緩開口問道:“上一次我掉入海中并不是個意外,是嗎?” 她的聲音低若風吟,滿溢悲傷:“父親,我是不是就不該回來?我是不是就該乖乖死在海里?!?/br> 漢斯沒有回答,他的吟唱依舊在繼續,他流著淚,深深看了她一眼,狠心抱起希婭的雙腿,在靜謐安詳的暮色中,將她宛如丟棄一具無人問津的尸體丟進了海里。 咚—— 浪花濺起,很快,又再次歸于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