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8)
他想過很多方法,都無法留住楚棠。如今,他只能跑過來,在雪地里絮絮叨叨地陳情。 郁恪道:你知道我為何會知曉你的來歷嗎? 一片寂靜中,只有他的聲音回蕩著:一個多月前,我做了個夢,就是你說要離開的那天。我夢到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相識。 郁恪手撐著腦袋,似乎在回憶,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邊: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可哥哥也在,我能認出哥哥。那時候,我應該是哥哥的下屬,看到的永遠只是你的背影,你從來不會回頭看我一眼。 可我依然滿心歡喜,只要能在你身邊,就很好了。 其實與夢里的相比,我現在好像更幸福一些,起碼你很早就來到我身邊了。 說著,郁恪失笑了一聲,很快,笑容便落了下來:可你有自己的親人,是嗎?你甚至不是郁北的人。從夢里,我知道你只是為了任務,才迫不得已來到這里的。 自從知道了楚棠來這里的原因后,郁恪就一直清楚,楚棠終有一天會離開郁北。 你從未掩飾過自己的異樣。不是自信不會被人看出,而是因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會永遠留在這里。郁北于你而言,不過是一個過處,我對你來說,也只是一個過客。 郁恪鼻頭發酸,眼前模糊了起來,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在默默舔舐傷口,可他很快就收回了淚光,固執地問道:你對我,只有責任是不是? 楚棠依舊沒有回答。 佛堂里,他低下頭,看了看翻開的佛經,輕輕合上了。 門外,像是冷的,又像是在等一個答案,郁恪背脊直直的,有些僵硬。 突然,雪地里響起細碎的動靜。 郁恪沒有抬頭,過了一會兒,一只火紅的狐貍映入他眼底。它來到郁北皇宮,被養得更好了,似乎肥了些,眼睛圓溜溜的,耳朵尖尖。 哥哥,你對我,就沒有一點兒的動心嗎?郁恪問道。 小火狐看了他一眼,跳上了階梯,從門縫中鉆了進去。 郁恪仿佛渾然不覺:小時候,你和我說不會在郁北娶妻,我多高興啊我以為你真有那么寵愛我。到了如今,我才發現,我對你而言,從來都不是最特別的那個,只是一個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小寵。不,你甚至會對小寵笑笑,我呢,連只小寵都不如。 他胸口上的傷才剛剛愈合,致命的天花也才好,卻一點兒也不顧惜自己的身體,仿佛自己的身體是鋼鐵一樣,在這么冷的雪天里,在外面坐了那么久,唇色蒼白,眼下烏青,憔悴又可憐。 望著白茫茫的雪,他似乎已經精神恍惚了:你還不如讓我死在十幾年前那場雪夜里,這樣我就不會遇見你,不會活在夢境里數十年,更不會在今日眼睜睜看你離開卻無法阻止。 小佛堂中,楚棠保持著跪姿,似乎聽得很認真,動都沒動過。小火狐蹭到他身邊,腦袋擱到他腿上,他才回過神來,摸了摸狐貍毛茸茸的耳朵。 他有些出神地想,郁恪說的都是真的嗎? 很快他就否定了這個問題。 郁恪說的怎么可能是真的。經過那么多年的相處,他對郁恪,怎么可能只有責任? 可他沒有出聲。 狐貍蹭了蹭他,楚棠將腰間上的鳳凰玉佩解了下來,掛到了狐貍的脖子上。 吱,狐貍叫了聲,見楚棠沒理它,它便懂事地往門外跑去。 楚棠抬起頭,看了看眉目慈悲的佛像,目光有一瞬間的柔和。 他想起以往和郁恪相處的時候,郁恪總愛胡亂稱呼他,不是哥哥、夫子,就是老師、國師,仿佛他的人生中,好多親近的人都是他一個人似的。 他閉了閉眼睛,唇邊的笑一閃而過。 患天花的時候,郁恪笨拙地握著他的手,極度依戀、卻又不舍得接近,小心翼翼的,生怕傷害到了他。 回憶一幕一幕閃過,最終停留在了最開始的相遇 郁恪趴在馬車上,稚嫩的臉上滿是灰痕,小聲道:恩人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楚棠起身,柔軟的衣物摩擦,發出輕微的細響。 他無法否認自己真的一絲心動都沒有,但他很清楚,他和郁恪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在來到郁北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他始終要離開,對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留情,都不是好的做法。 他從未失去過這份清醒。 門外。 小火狐停在郁恪身旁,脖子上掛著那塊玉,正事不關己地舔著爪子。 郁恪看著那枚玉佩,看了好一會兒,忽而肩膀抖動,捂著臉無聲地笑了起來,只是眼中盈滿哀傷、自嘲,與哭無異。 我就知道,楚棠,你怎么可能帶我的東西走?郁恪笑道。 那玉佩上,有著牽情蠱的母蠱。若楚棠將它帶走,郁恪必定會察覺到他在哪兒,所以他將東西還給了他。 門里門外,無聲了一息。 良久,郁恪才重新開口,道:哥哥,剛才我的話都是糊涂話,你別往心里去。 他坐在門前,眼眶發紅,鼻頭也是,不知是凍的還是哭的,只是眼神很堅定。 你不希望我打擾你,那我就不進去了。讓我在這里送送你吧。郁恪起身,道,本來想帶點酒過來的,可哥哥不勝酒力,天冷也不宜飲酒,我便沒帶了。 忽然,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郁恪渾身一僵,像極了冷硬的石頭。 身后傳來楚棠清冷的嗓音:郁恪,我期待以后還能喝到你釀的酒。 郁恪放在身側的手不住地抖,屏住了呼吸,忽而緊緊閉上眼睛,像是怕驚擾這一場最后的美夢。 楚棠衣襟上繡有海棠,雪白無暇,和他的人一樣,在雪天里有種柔軟而冰冷的漂亮:再見。 他從身后抱了下郁恪,很輕,很快就分開了,仿佛只是一個親人間的擁抱。 郁恪顫聲道:好。 雪落無聲,小狐貍看著他們兩個人,看著楚棠抱住郁恪,眼睛瞪大了一下,想撲上去,然而下一刻,那個漂亮的人就不見了。 只有郁恪一個人留在了原地。 過了很久很久,他低聲道:終有一天,我們還會再相見的。 第83章 從不留戀 楚棠回到自己的住所時, 恰好是夜晚, 高級住宅區一派寂靜。 啪一聲輕響, 楚棠從房間走出來,開了燈,漆黑的屋子里頓時亮堂起來。離開郁北, 他脫下了繁復精美的衣袍,穿上簡單的夏季睡衣,露出白皙的手腕和線條優美的小腿,是一副溫良居家的樣子。 一頭及腰長發也不見了, 變回了他原來干凈利落的短發, 少了幾分柔弱古典的美,更添幾分清爽和帥氣, 眉眼間一如既往的漂亮。 楚棠倒了杯水, 喝著水的時候, 無意間瞥到了一抹明亮的色彩。 漂亮的復式公寓里,陳設整潔。桌上,幾枝郁金香立在瓷瓶中,莖葉橫斜,花朵綻放,在碧綠長葉的襯托下, 花瓣的顏色澄黃如金子, 形狀如王冠, 在色調偏冷的房子里, 顯得格外熾熱鮮艷。 楚棠看了一會兒, 撇開了眼神。 系統道:宿主。 嗯。 你還好嗎?系統打量著楚棠。 他這么問,也是照例問的,以往的宿主脫離任務世界后,難免會精神恍惚,畢竟投入了那么多精力進去,對那里的人付出了時間和心血,哪兒能一下子就恢復過來。 但楚棠眉眼精致冷淡,一點兒也看不出異常。系統這才反應過來,楚棠性子這么冷的人,怎么會有精神恍惚的一天? 還好。楚棠淡道,你們算了積分沒有,夠不夠抵消未完成的任務? 聽這公事公辦的語氣,仿佛不夠的話,他還能繼續做任務似的。 系統道:在等主系統那邊判定,應該很快就出結果了。 楚棠點點頭,放下水杯,走到陽臺處,看了看星空,過了一會兒,他才回房去,拾掇拾掇就躺在床上了。 系統欲言又止,看著他拉過被子,閉上眼睛,薄薄的皮膚在黑暗中仿佛白得泛光,很快,他的呼吸就平穩了下來,看樣子是睡著了,系統便無聲嘆了口氣。 楚棠做這個帝師任務,就跟演了一場冗長而自由發揮的戲一樣,都是演戲,哪怕當中曾付出過感情,可一殺青便立刻抽離了出來,從不留戀,就連殺青與否,決定權都在他。 楚棠修長的手指交握著,搭在被子上,指尖晶瑩。 系統從他好看的手指上收回目光,想,楚棠的選擇已經很明顯了,他再想助郁恪一臂之力也沒辦法了,盡管楚棠可能依然有一絲心系郁恪,可在他心里,根本就沒有留在郁北的選項。 寂靜的夜里,他不好出聲打擾楚棠休息了,正要休眠時,卻隱約聽到了有誰在叫他,系統一驚,環視一周,但沒有發現異樣。 可說話聲仿佛還在繼續。 郁北,依舊是冰天雪地的冬季,只是快到尾聲了,結凍的小溪開始融化,宮里的氣氛冷了又冷。 經過太醫院的救治,天花疫情穩定了,這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傳染疾病很快便過去了,京城中的百姓紛紛放下了心,對皇上感激不盡。 郁恪得病的消息瞞得滴水不漏。黎原盛只對外宣稱皇上染了咳疾,要為祭祖大典休養生息,便退了幾次早朝。再加上那時候有國師出面,見國師淡定如往昔,眾臣子就都把揣測的心思收回去,不敢多言。 郁恪好后,重新出現在眾人視野中,他臉色如常,只是眉宇間隱約凝著一股悲郁的氣息,卻無損他的氣勢,反而讓人覺得他氣場更強大了,說句話都能使人兩股戰戰。 所幸朝堂恢復如常,郁北太平一如往昔。 這一日,御書房。 黎原盛站在門口,見容約往這邊走來,連忙迎了上去:容丞相萬安。 容約臉色有些不好,眉間緊緊皺著,語氣有些急促:煩請替我通傳一聲。 皇上正在和宋將軍商議事情呢,黎原盛正說著,余光瞥見門簾動了動,是宋雙成走了出來,便道,奴才這就進去通傳。 容約看向宋雙成,走上前,壓低聲音,道:國師呢? 宋雙成抿了抿唇,臉色似乎也有些不好看,他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我不清楚。 楚棠前兩日分明還在宮里的,怎么今日就不見了人影?容約皺眉道,他就算要走,以我們的交情,總該說一聲吧? 宋雙成說:他不是已經和我們打過招呼了嗎? 容約一句哪有就要脫口而出,又回想到了楚棠一回宮便和他們說的話,臉色一白,聲音有些控制不?。簳r隔多日,他沒打消念頭,還一聲不吭,說走就走? 知足吧,宋雙成嘆口氣,道,有些人都沒能得到他一聲告別。 容約下頜線緊繃著:我不信他真的那么無情,你我也就算了,陛下是他一手帶大的,難道他還能不與陛下說一聲? 如果楚棠真和郁恪親自告別,那郁恪肯定是不會同意他離開的,楚棠不會那么心狠,連陛下也都能拒絕吧? 宋雙成小聲道:陛下能阻止得了什么。你沒看他這幾日上朝,心情都不怎么好嗎?你就別往陛下傷口上撒鹽了。 我懂分寸。容約道。 黎原盛出來了,恭敬道:回丞相,陛下請您進去。 知道了。容約深吸口氣,平復了下心緒,才抬步往書房里走。 宋雙成無法勸阻,又嘆息一聲,回身時,嘀咕了一句:遇到國師的事,誰還能有分寸? 容約進去后,看了一眼郁恪。 郁恪坐在桌后,小山似的奏折堆在桌子兩邊,他垂著眸,手里的毛筆一揮而就,聲音無波無瀾:什么事? 回皇上的話,容約行禮道,臣今日早朝聽聞陛下咳嗽了幾聲,陛下身體可還好? 他是為數不多知道郁恪患了天花的人,因此照例請安問候兩聲是正常的事。 郁恪道:好,朕很好。 他合上折子,隨意地放到一邊,抬眼看容約,道:左相有事不妨直說。 容約道:是。臣今日過來,是因為聽聞國師已不在宮里,臣想問國師的去向,不知陛下可否告知? 郁恪盯著他一會兒,似乎冷笑了一下,有種自嘲的意味,但待容約細看時,他依舊是面無表情的,氣勢冷冷的,說:朕不知。 不知去向,就是說確實已經離開了,而且楚棠就連皇上也沒告知去向。 容約恍惚了一下,喃喃道:果真如此嗎? 郁恪看著他,不知是不是有透過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唇邊的笑嘲諷又憐憫,卻依舊帶著敵意。半晌,他開口道:國師離開前,曾和朕說過會保重自己的,左相不必擔憂。 楚棠沒和容約告別,卻和他親自說了保重,郁恪話語中明里暗里透著一絲炫耀,可容約此時心神不寧,尚未回味過來,只道:那國師可說過什么與臣相關的話嗎? 郁恪轉了轉了筆,說:沒有。 容約臉色煞白,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是臣失態了。 郁恪說:無妨。 容約問道:陛下對國師之位如何處置? 楚棠既然離開了,也上折子卸了任,便是再不回來任職的意思了。此位空懸,難免底下的人起心思。 郁恪果斷道:不處置。這個位子是他的,改天他若回來 兩人均是呼吸一停。 郁恪止住了話語,說:改天誰有能力了,自然有別的官職給那人做,不必肖想國師的位子。 是。容約應道,很快他便想起之前自己意識到的皇上和楚棠之間的不對勁,沉吟片刻,說,臣再斗膽問一句,陛下對國師,是否是否有逾越師生的情誼?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沉著,絲毫不畏懼,仿佛已經下了決心,冒死也要問出這個問題的。 郁恪也不惱,反而笑了下,卻更讓人捉摸不定:左相何出此言? 容約沉聲道:陛下似乎對國師格外在意,且陛下久未納妃,心中是否已有中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