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7)
他要走,郁恪又黏黏糊糊的舍不得,從衣袖的遮掩下露出一雙眼睛,忐忑又期待:那哥哥明天還會來嗎? 不是說會很丑,不想讓我看見嗎?楚棠道。 郁恪一滯,低落道:也是。污了哥哥的眼,我還是 會來的。楚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似乎嫌他口是心非浪費時間,打斷他的話,道。 郁恪半點兒都沒有被嫌棄的難過,反而興奮得眼睛發亮,卻依然謹慎地沒有靠近楚棠,隔得遠遠的,道:那我等你!你也別太忙,我都安排下去了,在我病好之前,朝中都不會有什么差池的。 楚棠凝視了他一會兒,點頭道:好。 果真如太醫所說,郁恪第二天就開始高熱不止,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頭暈腦脹,像是置身火爐中,渾身發燙,特別是長了紅瘡的地方,火辣辣的,還有胸口上尚未痊愈的傷口,一并發作起來,真叫人痛不欲生。 郁恪從小到大受傷無數,忍痛能力一流,這些痛他能忍,他最不能忍的是臉上的疹子。 楚棠來這里看他時,黎原盛已經幫他上好了藥,藥碗里也喝得干干凈凈的,看起來乖得很。 只是楚棠一靠近,郁恪就把臉埋在枕頭里,不愿讓楚棠看見,小聲道:哥哥不要看。 我不看。楚棠語氣里有一絲無奈,你別把藥蹭到枕頭上。 郁恪以為他走遠了,悄悄扭過臉來,猝不及防就撞見楚棠那雙漂亮瀲滟的眼眸。這一看,他就忘記遮掩了,眼睛都移不開了。 楚棠戴著面紗,站在床邊,正和黎原盛說著話,原本沒想看他,只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便抬眼看了過去。 郁恪臉上有幾道紅痕,零散分布在臉頰側邊,額角上也有一道。其實沒他說的那么嚴重,并沒有損傷他的英俊。 但在他眼中,疹子已經變成了膿皰,看上去可怖得很,就是毀容的程度了。 郁恪擔心楚棠看了會犯惡心,一回過神來就轉過了臉,聲音悶悶的:等我好了,一定要好好醫治這些疤。 好。楚棠由著他去了,道,陛下好好養病,臣去太醫院一趟。 郁恪說:哥哥保重身體。 楚棠一走,他就坐起來了,黎原盛連忙上去扶他,道:陛下要什么?奴才去給你拿來。 朕記得還有些事沒安排好,你去把丞相叫來,到御書房候著。郁恪道。 黎原盛焦急道:陛下身體都這樣了,何不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再處理也不遲,再說,有國師在呢,陛下不必多cao心。 郁恪眉宇冷毅:朕知道。 可他不能一有什么事,就什么都要靠楚棠。楚棠心軟不煩他,他自己都煩自己這樣軟弱。 過了十幾天,一個壞消息傳來,京中患天花的人大部分在這些天病發,伴隨中耳炎、失明等癥狀,接連死掉一大批。 但在皇上英明的決斷下,活下來的患者也不在少數。最令人安慰的是,天花并沒有大規模傳散開來,人們提起來的心總算放了一點點下來。 天花來勢兇猛,老人說閻王會在感染的半個月內帶走患者的性命,也就是說,熬過了半個月,活下來的希望就會大些。 算起來,郁恪的病已經過了十五日了,身上的斑疹經過潰爛,現在開始結痂。 太醫說方子快研制好了,正在試藥。楚棠端起藥碗,拿著瓷勺攪了攪。 起疹子的時候癢,結痂的時候更癢。郁恪雖不像小孩子那樣容易去撓,但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會無意識地去抓,回過神來簡直驚出一身冷汗要是真留下什么疤,楚棠真的該嫌棄他了。 所以他手上又套起了棉手套。 郁恪動作不便,楚棠就代勞了。 有楚棠代勞,郁恪眼睛亮亮的,也不像平日那樣一飲而盡,而是要楚棠一勺一勺地喂他。 藥不燙了,楚棠以為他是嫌燙,摸了摸碗壁,道,那樣喝會苦的。 郁恪固執道:我不怕苦。 楚棠無法,只好一勺一勺地喂他。郁恪靠在床頭,像只大狼狗盯著rou骨頭似的,一眨不眨地看著楚棠,偶爾還不安分地伸出兩只包得厚厚的手,合起來包住楚棠的手腕。 好不容易喝完藥,楚棠放下碗,道:郁慎喝藥也沒你這樣。 郁慎比郁恪早染病,熬過了最難受的時期,現在也開始恢復了。 郁恪像偷了腥的大貓一樣,得意地說:哥哥對我,自然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因為楚棠不會再感染天花了,他嫌面紗麻煩,就不戴了?,F在反而是郁恪戴了面紗,因為怕楚棠瞧見他結痂的疤痕。 胸膛上的傷好了嗎?楚棠問道。 好了。郁恪道。 最難受的時候,郁恪躺在床上,連翻個身都艱難,好在他身體健壯,很快就恢復了過來。等沒那么難受,他就開始處理堆積的政務。 在人前,郁恪并不怎么在意他臉上的疤痕,但是一見到楚棠,他就要戴面紗。楚棠怕傷到孩子自尊心,也就沒怎么管。 盡管在楚棠面前,他依然是一個會撒嬌賣乖的孩子,但在臣子和百姓面前,他已經是個成熟穩重的君王。 楚棠看在眼里,平靜的表面下,離去的心思越發堅定其實說堅定也不對,因為他打一開始,就未動搖過。 二十五天后。 哥哥! 紫宸宮里,郁恪大步流星地走進書房,高興道:太醫說方子研制出來了! 楚棠道:甚好。 郁恪道:我已經讓人拿去給病人用著看。 上天護佑郁北,楚棠說,也護佑著陛下。 郁恪察覺出一絲離別的意味,笑容收了下,很快便恢復如常,笑道:自然也護佑哥哥。 外面的天色還早,日光柔柔地照進來,楚棠白皙的肌膚近乎透明。郁恪移開目光,道:雪停了,哥哥陪我出去走走吧。 楚棠看了看外面的積雪:雪天難行,且你身體尚未好,還是別了。 郁恪道:我躺了那么久,骨頭都軟了。 楚棠想了想,也便放下筆,道:那好吧。 郁恪一笑,從木架上拿過狐裘,給楚棠披上,道:天冷。 那件狐裘,是數年前楚棠離開京都前往西北時,郁恪在城門上送他的。皮毛珍貴,穿上去極為暖和,像是置身于春天一樣。 楚棠道:多謝。 郁恪的目光掠過他腰上的玉佩,輕笑了下:我們之間何須言謝。 冰天雪地,紅墻綠瓦,點點揚花,一片潔凈。 天霽寒霜,花園里的梅花開得正盛,如點綴瓊枝膩,紅梅、綠梅和白梅各自綻放。 黎原盛他們在后邊遠遠跟著。 郁恪和楚棠并肩走著。郁恪道:因為我的病,哥哥在郁北多留了這么多天,是不是覺得我煩了? 楚棠說:陛下多慮了,安心養病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了想,道:許憶留在了感業寺,祭祖大典的事他都安排好了。我就不留下來陪你了。 好。郁恪手一僵,隨即笑了笑,道。 楚棠說:陛下能撐過來,我很高興。 郁恪嘴角上揚了下,然后他嘆了口氣,突然伸出手去,握住楚棠的手:哥哥。 楚棠腳步一頓,但也沒拒絕,由得郁恪寬大的手掌包住他的手。 郁恪恢復能力極強,身上的疹子已經脫痂了,留有淡淡的印子,他并不多在意這些地方的,握住楚棠的手,停下了步伐,后面的人也遠遠停下了。 我知道,很多時候,我幼稚,不成熟,給你惹了很多麻煩。郁恪低聲道,我給哥哥道歉。 我們之間何須言歉。楚棠淡聲道。 郁恪的目光細細描摹著他漂亮的眉眼,似乎要把他印在心底似的。 半晌,他移開了視線,牽著楚棠,越過一樹一樹的梅花,踩過地上薄薄的積雪,繼續往前走,聲音低沉好聽:哥哥什么時候走? 五天后吧,楚棠說,現下你的病好了,我也能安心離開。 郁恪沉默了一下,慢慢地,他垂下眸,掩蓋住眼里的情緒,低聲道:好。 天寒日暮,梅樹一枝斜,兩人緩緩走著。郁恪心里有很多話要和楚棠說,看著他一如既往冷淡的眉眼,卻也全都沒有說。 他笑了下,眼中情緒卻不明:討人嫌那么多次,這次我不會再犯錯挽留哥哥了。哥哥放心。 楚棠回頭,打量了下他,忽而唇角微翹:好。 第82章 謝絕轉載 離別的日子總是那么快、那么快就到來, 于郁恪而言, 那人留下來的時光就像一場癡夢。 五日后。 這一天, 郁北進入了寒冬,正是最冷的時候,天還未亮, 雪花飄下,如鵝毛,紛紛揚揚。 紫宸殿門口,遠遠地, 一排穿著厚衣服的宮侍低著頭, 手提幽微光亮的燈籠,恭敬地候在一旁, 在他們前面, 是面容冷峻的皇上。 郁恪今天沒上朝, 一早便來到紫宸宮,卻在門口徘徊了好久,未曾進去過,似乎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出來的人,從寅時開始,他便在雪中等候, 一直站立了一個時辰, 傘上的雪積了一層。 直到東方亮起, 晨光細微, 郁恪才開了口, 聲音如冰凌般,低磁而冷凝,卻又結著一層無力的霜:都退下吧。 是。黎原盛應道,揮手讓他們后退,看了一眼郁恪,在心里嘆了口氣,默默退下了。 郁恪抬頭,大門上紫宸二字的匾額,一如往常,描金大氣,潔凈如新,似乎還和他甫登上太子之位,搬來這里時那般,從未變過。 他想起了還沒遇到楚棠時的自己,弱小、孤立無援,母妃含恨而死,父皇冷眼以對,宮人欺軟怕硬,他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只能任由人欺凌,還被俘虜去了遙遠的蔚瀛?;叵脒@些的時候,郁恪英俊的眉眼像是覆著冰霜,像是在旁觀一個陌生人的短短的前幾年,無情又冷漠。 慢慢地,他的目光柔和了下來。 可萬事有因皆有果,是禍更是福,他以前的苦難,相比之后的快樂,簡直像是一粟與滄海。如果沒有那夜出京被擄,他也沒有遇到楚棠的可能,他的人生,或許就斷送在契蒙人的刀下,怎么可能還有現在這樣萬人之上的尊榮? 楚棠來到這里,就像天神下凡,溫柔而堅定地牽著他,度過一切劫難,送予他光明與新的生命。 郁恪仰著頭凝視了一會兒匾額,收回了視線,拂了拂衣袖。 可時過境遷,這些東西呵護得再好,也會有腐朽的一天,世人總會淡忘舊的、換成新的。 人亦是。 就算楚棠對他付出了感情,但也僅限于這段時間、限于這個地方,脫離了這里,或許楚棠沒多久就會忘了他,忘記他生命中曾經一手帶大的皇帝,投入回他以往的人生中。更有甚者,楚棠心里是否真的有他的一席之地,他都不能確定。 跨過門檻,郁恪一襲黑色錦衣,銀邊暗龍紋,在白茫茫的庭院里顯得格外蒼寂。 紫宸宮的人看到他,紛紛行禮,郁恪抬手制止。月容匆匆趕來,低聲道:奴婢參見陛下。 國師呢?郁恪問道。 若細聽,會聽到他聲線有些微的顫抖,像是緊張,又像是不想聽到某個答案的絕望。 月容說:國師正在小佛堂。 郁恪衣袖下的手這才松開了些許:嗯、 他讓他們退下。很快,偌大的宮殿里,只余他和里面的另一個主人。 郁恪環視了一圈庭院,抬步往偏殿去去。 在楚棠答應他多留一個月時,郁恪便命人在側殿辟了一所小佛堂,和國師府的佛堂陳設幾乎一模一樣,這樣楚棠在空閑的時候就能在里面靜靜心。 小佛堂的門微微掩著,以免外面的冷風進去。 郁恪沒有進去,也沒有敲門,只是隨意坐在了階梯上,安安靜靜的。 雪花無聲無息地落下,庭院里的松樹、竹子、梅樹上,都已經掛上了潔白的霜雪。 地上明明冰涼得很,風雪吹到臉上,也像刀割一樣,郁恪卻好似沒有知覺一樣,呆呆地看著院子,長腿搭在一邊,腰背微微彎曲著。 半晌,他出聲喚道:哥哥。 在呼呼的風雪中,他的聲音不算大,卻因為空曠的庭院,而顯得十分明顯。 小佛堂里,幾尊佛像供奉在堂前,瓜果青燈,散發著幽微的清香和檀香,整潔干凈,沒有香煙繚繞,分外好聞。 祠臺前,楚棠一身白衣,跪在蒲團上,腰背挺直,長發披散,滑落在腰間,有一種纖弱而柔韌的美。 他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正閉著眼,似乎在默念經文。 聽到外面傳來的話,楚棠手一頓,睫毛動了動,卻沒有睜開眼。 里面沒有回應。 郁恪等了等,等到腳邊的雪積了一小層,他才繼續道:你不用管我,就讓我和你說會兒話,好嗎? 他吸了口涼氣。 外面太冷了,你不喜寒,就不要出來了。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相見,你救下我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雪天。 郁恪笑了下,甚是苦澀:可沒想到,我們現在分別,竟也在雪天。 這些天,楚棠待他一如既往,該好的依然很好,從他身上,看不出一絲離別的味道。面對楚棠這般如常的樣子,他還能不清楚楚棠要的是什么嗎?他要的是一場平靜、普通的分離,就像一對再平常不過的朋友分別那樣,抱著可能會相逢的平淡希冀,沒有哀傷地告別。 楚棠性子冷淡,不喜歡轟轟烈烈,郁恪一直都明白。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小孩子了,他不能一直哭鬧求著楚棠留下來。于是,分別前,他在楚棠面前,也是平靜無比。 可平靜的海面下,藏起來的暗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夜里,他翻來覆去,于黑暗中想了又想,卻無可奈何,只有滿心的沮喪,還有這一生都可能無法得到回應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