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6)
許憶一手牽著馬,一手給他撐傘:是,國師大人。 月容將手中的東西交給其他人,接過許憶的傘,歡喜道:國師回來了,陛下肯定很高興。 陛下呢? 回國師,陛下在養心殿。 清寒的風吹過養心殿門口,幾個侍衛守著,黎原盛在屋檐下,悄悄打了個哈欠,還沒打完,看到有人進來,驚得下巴都掉了,連忙迎了上去:國師萬福! 替我通傳一聲。楚棠一手解下大氅,月容接過。 黎原盛進去,還沒說話,郁恪便道:今天的人不是都見過了嗎,誰又回來了,如此怠慢 回皇上,是國師。黎原盛道,是國師回來了。 郁恪愣住了,想起身迎出去,又坐住了,抿了抿唇,道:宣。 是! 楚棠進來的時候,少年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他拱手道:陛下,臣回來述職。 像往常一樣,黎原盛想去搬椅子,可郁恪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不發話,他便僵在原地,不敢隨便動手。 郁恪道:西南境況如何? 楚棠將那邊的情況一五一十稟告出來。 說完之后,一片寂靜。 楚棠表情一如既往淡淡的,郁恪沉默了片刻,突然出聲道:愣著做什么,還不給國師賜坐! 黎原盛趕緊道:奴才該死,是奴才糊涂。 楚棠坐下后,黎原盛出去了。楚棠端詳了下少年的臉色,問道:陛下有什么煩心事?西南的流亂臣已經壓下去了,陛下不用擔心。 郁恪挑眉道:一別數月,國師就沒有別的話要和朕說了嗎? 一別數月,楚棠只覺少年的心思又深了不少。他沉吟了會兒,道:陛下身體康健否?臣遠離京都,甚是想念陛下。 郁恪端坐在椅子上,隔著兩座小山似的奏折看他,神情復雜,聞言,垂下了眼睛,遮住眼里的情緒:朕在京都,自然比遠赴西南的國師要好。 楚棠道:陛下憂心郁北,臣哪里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少年打斷了,少年扔下筆,氣憤道:那為什么這些話你不在信里和我說! 讓他日思夜想,好不容易苦苦等來一封,打開一看,就兩個簡簡單單的字。而且,而且他竟然還美滋滋地抱著這樣的信。說出去,郁北的天子簡直要威嚴掃地了! 他剛察覺到自己對楚棠有難言的心思,楚棠就說兩人有兩情相悅的可能,然而事實證明他異想天開了,這場烏龍搞得他越發心神不寧,一方面想狠狠咬一口楚棠,對他說自己喜歡的人就是他,一方面又有點慶幸楚棠還不知道他的心意。 哥哥就不想我的嗎?郁恪道,我從小就在你身邊長大,難道我不該是你最親密的人嗎? 分開幾個月,楚棠難道就不想他的嗎?還是說,楚棠連一點點的偏愛都吝嗇于給他? 楚棠凝視了他好幾秒。少年的眼圈慢慢紅了,倔強地看著他。 雖說圣心難測,但到底是才十幾歲的少年,孩子氣的性子,天真而執著。 陛下,楚棠道,你不是惱我了嗎? 胡說,少年一口否認,我怎么可能惱你? 就算他剛開始是惱楚棠的楚棠這么誤會他的心意,難道他不該生一下氣嗎?但他難道還真能惱他幾個月了嗎? 楚棠疑惑道:我以為陛下氣我多管閑事。 郁恪一聽,眼淚刷的就收了回去,站起來走到楚棠身邊,彎腰看著楚棠的眼睛:真的嗎?那哥哥為什么不回我的信。 楚棠慢慢道:人一氣惱,越見罪魁禍首便越生氣。為免陛下煩憂,臣想著等陛下消消氣了,再出現在陛下眼前。 小孩兒聽到這話,萬般氣惱都沒有了,俯身抱住楚棠:真的嗎? 真的,楚棠說,臣一回來,就來見皇上了。 郁恪情不自禁笑出了聲,緊緊抱著他的脖子,小聲道:好吧。朕不生你氣了。 還說之前沒生氣。這不,一套就套出來了。 楚棠想推開他:陛下這么大了,哪兒能像小時候一樣 郁恪才不撒手:我就抱。哥哥是我的,怎么不可以抱了? 無法,楚棠只好轉移話題:陛下,你知道臣為什么急著趕回來嗎? 小孩兒聽了,立刻直起身,警惕道:為什么? 不怪他警惕,能讓國師大人趕回來的,除了公事,就是公事??伤F在最不想聽楚棠和他說公事了。 楚棠道:過幾天就是除夕了,臣想和陛下一起過。 郁恪的心就好像被一支箭擊中了似的,酥酥麻麻,整個人都醉醺醺的,暈得不知轉向:什、什么 楚棠一笑,艷絕滿室光華:陛下小時候不是要求臣一定要和你過除夕嗎? 除夕和春節一向是郁北重視的節日。宮中上下,無不在悉心準備著,貼了紅金剪紙的窗戶,掛了紅色宮燈,流光溢彩,四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息,像一片白雪中染上了紅霞。 過年前夕就是除夕,《風土記》有云:晚歲相與饋問,謂之饋歲;酒食相邀為別歲;至除夕達旦不眠,謂之守歲。按照尋常人家,家人就要聚到一起,燈火通明,共同守歲,意味著辭舊歲、迎新年,為長輩延長年壽。 郁恪還是幾歲的時候,宮中時局尚未穩定,很多事情需要楚棠親自去處理,再加上要來回奔波在郁北和現代之間,在和小孩兒相處上,就難免有些疏忽。 他四歲時的年節,因為第一年和楚棠相識,他又極其體諒楚棠楚棠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他和郁北,所以在楚棠說除夕要離京辦事時,他只抿了抿唇,努力做一個善解人意的小太子,道:哥哥早去早回來,孤在宮里等你。若是趕不回來,便在那里過節也是好的,不必因舟車勞頓,累壞了身子。 然而后來,楚棠處處護著他,寵著他,他就越發肆無忌憚起來。第二年除夕,楚棠要離宮,他便抱著楚棠的腿,默默哭泣,宮人拉也拉不開,楚棠問他他就無聲流淚,偶爾抹一把眼睛,哭得打嗝,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太子,楚棠沒辦法,蹲下去,看著他的眼睛,問道,為何這樣? 郁恪癟著嘴,抽泣道:過幾天就是除夕春節了,你又不回來陪我嗎? 他小臉上都是淚水,跟只小花貓似的,眼睛通紅,楚棠拿手帕給他擦臉:可能趕不回來 哇郁恪哭得更大聲了,撲進楚棠懷里,貼著他頸窩猛搖頭,我不要!他們都有人陪!楚棠你為什么不陪我! 楚棠道:有月容他們,陛下不會孤單的。 郁恪執著道:可都不是你!他抱怨道:而且你還三天兩頭拋下我去明月寺,那是你家嗎?京都才是你家啊。哥哥養著我,算是家里有人的人了,怎么能連除夕都不回來呢? 可是 郁恪絞著手指頭道:連八皇兄都能去和他祖父過節,可我卻孤零零的,是不是自稱孤了就命中注定要 好了,楚棠神情沒什么變化,手指捏著他的臉蛋,阻止他說下去,太子慎言。 郁恪任他揉捏,還飄上一抹紅暈,口齒不清道:那、那哥哥留下來陪我嗎? 陪,楚棠道,臣有在郁北一年,便陪著小太子過一年的除夕。 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 太子的寢宮院子里,栽種著一棵海棠是他小時候親手種下的,宮人照顧得格外小心謹慎。每年過節,他都會命人將他釀的酒藏在樹下。 接受過群臣朝拜后,郁恪回了寢殿。 哥哥,酒香不香?郁恪像只大貓一樣,黏在楚棠身邊,紅著臉問道。 窗紙透著夕陽的余暉,亮色蓋雪。 楚棠看著他,恍惚間想起了小時候郁恪撅著屁股在挖土的情景,眼神微微一動。 陛下親手釀的,自然非比尋常。楚棠喝了一口,道,清甜凜冽,臣很喜歡。 郁恪的視線在他紅潤的薄唇上流連片刻,很快移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哥哥不喝烈酒,偏愛這種果香的,我從小就知道。 地龍將寒冬的室內烘得暖融融的,窗戶關緊了,兩人換下了朝服,穿著煥然的新衣,外面的風聲響動,顯得屋子里越發靜謐。 你們都退下吧,郁恪道,這里不用人伺候。 是。 外人都退下了,屋子里只剩兩個人,面前的桌子上擺著新鮮瓜果,美味佳肴,都透著一股沁人誘人的香氣。 許是心情愉悅,郁恪的眉眼笑得彎彎的:哥哥百忙之中,居然還記得回來和朕一起過年,真是稀罕事。 陛下抬舉臣了,臣忘性再大,也不會忘了答應陛下的承諾。 這里只有兩人,沒有外人,沒有煩心事。郁恪眉眼帶笑,融化了這幾個月來的愁悶:屋里無別人,哥哥戴著面具,不嫌累贅嗎? 沒等楚棠說什么,他就伸手去摸他的銀面具,輕輕一碰,手指經過楚棠耳后,面具的帶子就滑下來了,面具落入郁恪手里。 楚棠的眉眼也清晰地落入他眼中。 哥哥幾歲了?少年指腹無意識摩挲著手中的面具,歪了下頭,問道,從小的時候開始,哥哥就長這樣,現在十幾年過去了,哥哥還是一如往昔,未曾變過。 胡說,楚棠道,陛下小時候就不曾見過臣的臉,這番話何以這樣言之鑿鑿? 郁恪哼道:朕火眼金睛,誰能瞞得過我?哥哥也不能。 楚棠又喝了杯酒,道:臣肖似生母。 郁恪明白了。他早年便聽聞老國師的夫人是京都數一數二的美人,多少人求上門去說親都不得,最后進了老國師府中。 見郁恪沒再追問,楚棠垂下眼睛,看著杯中微微搖晃的酒。 他一直沒和郁恪說過自己的真實年齡。 因為兩個時空的時間流速不一樣。郁北這兒過了十幾年,現代卻只過了半年,他是現代的人,時間在他身上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如果宋雙成看到了楚棠現在的樣子,恐怕會萬分訝異宋雙成在蔚瀛無意間看過楚棠的容貌,然而那已是十幾年前了,現在楚棠的樣子,依然和他第一次見時并無二致。 這也是楚棠戴面具的緣故。若有人看到他如時間凝固般不曾老去,不知會生出什么流言和事端來。 楚棠來郁北的時候正是二十六歲,如今仍然二十六,年輕貌美,矜貴玉骨,采如宛虹。 郁恪機敏,對他年紀的異樣早就有所察覺,不問只是時機不對。 意外掉落面具后,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在郁恪面前,還是不要繼續戴為好。 那太欲蓋彌彰了。而且,郁恪登基穩定后,他就會離開,到時候,郁恪就算要追究,也找不到人了,雖然任務時間推遲了,但最終應該無多大差別。 少年沒看出他在想什么,一手撐著腦袋,一會兒看他,一會兒喝酒,慢慢說著一些趣事。 氣氛正好,忙了幾個月的政事,兩人都放松了下來。郁恪看著楚棠一連喝了好幾杯,突然出手握住了楚棠手腕。 楚棠喝得眼睛瀲滟,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郁恪道:哥哥最多只能喝十杯,忘了嗎? 楚棠這個人有個毛病,哪怕皮膚雪白,喝多了卻不上臉,看著挺能喝一人,但過了十杯一定就醉倒當場,睡死過去。 郁恪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時候,曾經和楚棠一起喝過,結果可想而知,楚棠倒在了桌子上,嚇壞了郁恪,以為有人在酒中下毒。 十杯,是個很精準的數,不論杯子大小,過了十就醉。很神奇了。 哥哥哪里養來的壞習慣?郁恪知道后,臉色還有點驚悸蒼白,抱怨道,不早點告訴我。 以前有人擋酒,也控制著,但陛下的酒太香了,臣就忍不住。楚棠哄道。 現在,少年堅持著原則:不能貪杯。 楚棠:謝陛下關懷。 他的視線慢慢移開,睫毛又長又卷,像一小簾畫似的,片刻,他又慢慢看了一眼郁恪手中的酒瓶,然后慢慢收回。 和他看內府中的名家字畫是同樣的眼神。 郁恪手一頓,幾個月的郁結仿佛在此刻都煙消云散,他笑道:哥哥想喝? 楚棠沒數著自己喝了多少,腦袋有些暈,眼神卻仿佛還是清明的:想。 那哥哥說實話,郁恪想了想,又改口道,那哥哥哄哄我。 如何哄? 這段日子哥哥有沒有想我?郁恪湊近他,輕聲問道。 楚棠緩慢點頭:想。 一簇小火苗蹭的在郁恪心里起來了,他語氣微微急促,刻意壓下去了:有多想。 楚棠眼珠淡漠,可凝視別人的時候,又莫名讓人看出一分認真深情的意味:一杯酒。 疑惑還沒上來,郁恪就覺手腕一緊,楚棠已經拉住他手腕,就著他的手喝掉了酒,唇上沾了酒液,亮晶晶的,和他的眼睛一樣。 轟一聲,郁恪全身都跟像著了火似的,哪哪都難受。 你他剛有些嘶啞地出聲,因為楚棠暈倒在他懷里而止住了。 他僵著手腳,不敢亂動,好半會兒,才伸出手去,抱住楚棠:哥哥?哥哥! 楚棠閉著眼,郁恪輕聲道:醒醒,哥哥醉了嗎? 楚棠毫無動靜,甘甜的呼吸輕輕打在郁恪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