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少年騎在馬上,一手抓著韁繩,如離線的箭般飛了出去。跑過一圈后,他慢了下來,拿起馬肚上掛著的弓,從箭筒抽出一支白羽箭,迅速對準一處。 嗖的破空聲,一箭射出,擊碎了一塊巨大的黑石,鐵箭牢牢插入泥里。 他的手伸進箭筒,還要再射,卻忽然感覺到了什么,手上一停,驟然勒馬回身。 駿馬前蹄騰空,仰天長嘯。 燈火幽微處,一人牽著馬在向這邊走來。 郁恪眼眸一瞇,像黑夜里蟄伏的豹子,危險又抑制。突然,他抽出一支箭,搭弦拉弓,瞄準了那人的方向。 楚棠停下,手上拉著韁繩。身旁那匹馬受制于他,卻乖巧又親昵地蹭了蹭楚棠。 他的眼神淡然如常,安靜地望著他,銀面具泛著柔和的光。背后是皇城龐大的輪廓和無盡的黑夜,仿佛張牙舞爪著要將瘦削的楚棠吞噬掉。 還有他面前的自己。 郁恪手指一緊。 郁北每年都有春獵,大臣們都知道,他們的太子擁有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楊,例無虛發,深有開國先祖的風范。 少年的視力很好,借著月光,能清楚看到楚棠耳邊那幾乎隱沒在黑發中的帶子。 郁恪知道,只要他現在松手,就能射落楚棠的面具楚棠那張臉,至今只有他能這樣明目張膽地看過。 可活在這世間,變數那么多,覬覦楚棠的人數不勝數,楚棠身邊的人也那么多,他又哪能永遠擁有這份特權? 只要這么一想,郁恪的心就開始躁動,像打翻一大壇子的醋,灌進了自己的血液里。 他手中的弓箭慢慢往下。 楚棠的胸膛平靜起伏著,衣服遮掩住了他的傷口。 郁恪從小就喜歡親近楚棠。楚棠教他習字的時候,他就時??吭谒麘牙?,聽著耳邊細微的心跳聲,一邊寫一邊想,哥哥好像從不會害怕,心跳永遠這么和緩、鎮定。 但又格外鮮活。只有他能這樣親近地聽著。 可他為了別人受傷。為了個無關緊要的人,楚棠受傷了,還夜闖大牢去救他。 如果他胸前為了別人而受的傷口,覆上為他而受的新傷,那么楚棠的眼里和身體,是不是只會記得他。 被人用箭指著,楚棠卻好似渾不在意,眼神沒有半分變化。 仿佛是旁邊那匹烈馬鼻息太重,又蹭來記蹭去,楚棠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順著鬃毛捋了一下。 馬兒開心地動了下前蹄。 郁恪閉了閉眼,陡然扔了弓箭,翻身下馬。 楚棠看著他。 郁恪走到他面前,喘著氣,突然伸手抱住了楚棠。 離得近了,都能聞到少年火熱的呼吸聲。 應該是來了很久了,郁恪臉上、脖頸上滿是汗水,窄袖勁裝濕透了,微微顯出少年臂膀處富有力量的線條,混著龍涎香和青草的氣息。 楚棠一愣,松開了牽馬的韁繩。 馬兒得了自由,熟門熟路地去找那匹黑馬玩兒去了。 哥哥。楚棠在他耳邊喊道,隱約有點哽咽,有點眷戀。 臣在。 郁恪手一僵,深吸了口氣,放開他,轉過身,冷冰冰道:國師來這里做什么? 楚棠不知他為何態度轉變得這么快,但想著他青春期,也習慣了少年這些日子喜怒無常的性格,說道:臣來給殿下認錯。 似乎又踩到少年的雷了,郁恪煩躁道:你來給我認什么錯? 楚棠道:臣假傳太子口諭,私自放走了八皇子。雖然郁恪在眾人面前解了他們的圍,但楚棠深知認錯就要有認錯的樣子,因此說得很誠懇。 郁恪反而更暴躁了,像個火/藥桶被點燃了似的,凜聲說道:哥哥也知道這樣做有錯?你假傳口諭,想要劫獄放走八皇子,傳出去你讓那些大臣怎么想我們?哥哥是想看到大臣上奏折讓我處罰你,還是想讓那些知曉內情的人,心里覺得國師勢大,太子畏懼,威嚴掃地,使你我二人這十幾年的努力白白作廢? 楚棠也知道這樣做不好,眸色分外軟和:臣很抱歉。 郁恪轉身,還想再說什么,可觸碰到楚棠的目光,他又一怔。然后他有點頹然地放下肩膀,仿佛一只橫沖直撞的小狼狗撞到了棉花墻,耷拉下耳朵,垂頭喪氣的。 他有點懊惱。 他和楚棠置什么氣,這十幾年來,楚棠有多盡心盡力護著他,他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怎么可以這樣說他?況且楚棠還有傷在身,明明他前幾天才決定過不再惹楚棠動氣的。 楚棠卻以為他還在生氣,伸手握住他的手,溫聲道:太子殿下,這次是我考慮不周,以后不會了。 郁恪極力筑起的城墻頓時潰如山倒。 他回身,努力不壓住楚棠的傷,輕輕抱住楚棠,喚道:哥哥。 像小時候一樣,楚棠微微撫了下他肩膀,很快便放了手:殿下,八皇子之事,你處理得很好。 郁恪埋在他肩膀處,悶聲道:哥哥,我們可以不說他的事了嗎?他不值得你如此上心,更不值得我們為他起爭執。 少年身上很熱,說話時呼吸打在楚棠裸露的脖頸上,弄得他有些癢癢的。 他忍不住笑了下:殿下不要孩子氣。 我哪里孩子氣了?郁恪孩子氣道,我只有你了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看別人? 可殿下,臣很多時候看別人都是為了你。楚棠緩緩道。 郁恪怔愣一下,松開手,看著他的眼睛。 他知道,楚棠做的很多事都是為了他和郁北好,但楚棠從來不說。這是他第一次明確說出殿下,我是為了你這種話。 郁恪的心跳頓時如擂鼓,讓他口干舌燥起來:為我? 皓月當空。 兩人并肩慢慢走著,郁恪不讓楚棠騎馬,一手牽了兩匹馬,倒也游刃有余。 楚棠道:我知八皇子和沈皇后曾欺辱過殿下,所以一直以來,并不反對打壓沈家。該報的仇要報,可有些事情還是要顧慮。 郁恪安靜聽著,記輕聲問道:哥哥為我顧慮什么? 之前沈家虎視眈眈,想要將郁恪從太子之位拉下來,讓八皇子繼位。后來沈家失勢,八皇子的宮殿門庭冷落,無人問津。 太子一派的臣子大多都說解決隱患的最好時機來了,暗中勸楚棠和郁恪動手,悄無聲息解決掉八皇子就無后顧之憂了。 楚棠選擇了保全八皇子。哪怕沒有系統的任務,他依然會保全他。 一個原因就是為郁恪的名聲著想。古來帝王手上不可能干干凈凈,但哪怕背負罵名無數,只要手中穩穩掌握生殺之權,他們便能端坐在龍椅上,盡管午夜夢回會因曾做下的骯臟事而醒來。 但郁恪不一樣。 郁恪心思聰慧,殺伐果決,可到底跟著楚棠長大,赤子之心不減,性情赤誠,對親情依然保留了一分念想從他對楚棠的依戀孺慕便可看出。 楚棠不希望他這么小就開始領悟到眾口鑠金的難處。 郁恪聽著,默不作聲,眼里閃爍著不知名的光:哥哥為我好,我怎么會不知道? 可他不希望楚棠為了他而受到半點兒傷害,更何況還是因為別人他氣的是楚棠沒有照顧好自己。 可楚棠絲毫不懂,只以為他還在為他偏袒八皇子而生氣,便道:八殿下已離開京都,大抵不會再動搖太子皇位,臣也永遠不會有另立他主的心思,殿下放心。 郁恪側頭看了他一會兒,轉過頭去,忽然笑了:楚棠,你真是讓我怎么說好? 楚棠疑惑地看他。 郁恪在心里嘆口氣,罷了,就連他都搞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思,更別說楚棠了。 他上前一步,更靠近楚棠一點,一手牽著兩條韁繩,一手挽住了楚棠,將他左手臂都抱在了懷里。 殿下?楚棠不確定地道,殿下不生臣的氣了? 郁恪緊緊粘著他,歪頭蹭了蹭他的肩,哼了一聲:沒有,我氣,我可氣了。 楚棠沒有收回手,任由小孩兒抓著,陪他慢慢走著。 郁恪道:沈皇后遲早要死,學生只不過將這步稍稍提前了,老師不會怪學生吧? 楚棠搖頭:太子走得一手好棋,臣自愧不如。 郁恪眼里漾開一絲笑意:又恭維我,老師總言語恭維我。 臣行動上也可恭維殿下。 郁恪聽到他的話,直起身,看到手里牽著的馬,嘴角噙笑,道:這也倒是。 他騎的那匹馬,馬身剽悍漆黑,銀蹄白似踏煙,故取名踏雪。是楚棠送他的。在它還是小馬駒的時候就陪著郁恪了。 也是在那時,他才發現,楚棠并不是什么都會的楚棠不會騎馬,所以他的騎射不是由楚棠教的。 在他心目中,楚棠什么都會,上可治朝理政,下可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樣樣精通。因此楚棠說他不會騎馬的時候,他很驚訝:老國師沒有教哥哥嗎? 楚棠笑道:臣自小在明月寺長大,父親并沒有教臣騎射之術。 郁恪便抱著楚棠的大腿,仰著頭道:那哥哥和我一起學好不好? 于是他們師生就一起學騎馬了。 楚棠學什么都快,郁恪也是,兩人幾乎是同時學會的。 后來,郁恪給楚棠送了一匹馬,正是現在的火云。 挑馬的時候,不知怎的,他莫名覺得楚棠應該騎一匹火紅的駿馬,襯楚棠雪膚黑發,熠熠生輝,仿佛那一抹烈火就能揉碎主人的冷漠。 想到這里,他心里劃過一個久遠的畫面遙遠的風雪夜,那個人從契蒙人手中救下他,將他送上火紅駿馬的馬車,送他回到京都,送他遇見楚棠。 這幾天冷戰時,郁恪滿心不痛快記,現在和解了,他忍不住說道:我宮里的奴才實在不中用,連哥哥都看不好。 楚棠道:是我一意孤行,請太子不要責罰他們。 這會兒又不稱臣了。郁恪在心里嘀咕。只有在為別人求情時,楚棠才沒有那么冷漠。 不過誰叫他是他的老師呢,他總是這樣喜歡他、依賴他。 那老師在行動上也恭維我試試? 臣陪殿下賽馬好嗎? 想得倒美,你身上還有傷。等好了再罰你陪我賽馬。 但憑殿下吩咐。 夕陽漸斜,燦輝照耀,碧綠的草原如鋪上一層薄薄的金子,黃青交接,在微風吹拂下搖晃。 侍衛在圍場外護衛著,耳邊聽著那幾匹駿馬疾馳,一前一后,噠噠踏平了短短的青草,場內時不時響起歡聲笑語,豪情畢現。 駕 駕 馬匹爭相馳騁,宋雙成騎在白馬上,伏低身體,不停揚鞭策馬,盯著前面一騎絕塵的兩人,努力追趕。 火云如流星颯沓,踏雪似雷鳴閃電,角逐激烈,不分伯仲。慢慢地,踏雪往前拉開了一點兒距離。在沖向終點時,火云又一個箭步越過了那匹黑馬。 皇家旗幟迎風招搖,宴席里,珍肴擺在桌上,琳瑯滿目。盛裝出席的王公大臣們看著,不約而同歡呼了起來,緊張地盯住終點處。 終點是一個小山丘,上面有一張小旗子,迎風飄揚。 郁恪和楚棠兩人幾乎是同時到達了終點。 少年身手卻更快,一個彎腰,利落地拔了旗子,勒馬停住,回身笑看楚棠。 楚棠也停了馬,隔著冪籬,接收到少年欣喜驕傲的目光,笑了下:殿下英勇,臣佩服。 如愿得了楚棠的表揚,郁恪眉眼都笑彎了,嘴上客氣道:國師身上的傷剛好,不宜取旗,學生就代勞了。 他眼睛亮亮的,將旗子遞給楚棠。 楚棠看著他,沒拒絕,接過旗子,交給了迎上來的黎原盛。 黎原盛笑容可掬,大聲道:太子殿下和國師又是第一! 圍過來的臣子們恭賀聲不斷。 郁恪道:名師出高徒,你們說是不是? 臣子們自然連聲說是。郁恪一手撐在馬腦袋上,一邊看著楚棠,動作隨意,目光如炬。 楚棠道:是殿下摘下旗幟,奪得第一,已然青出于藍勝于藍。 后面幾匹馬陸續跨過了終點,幾個貴家公子現在才到。宋雙成等人慢慢騎馬過來,停在郁恪面前,抱拳道:太子殿下騎術又精進不少,臣等實在望塵莫及。 侍衛過來牽馬,兩人人翻身下地,邊說邊走。 經過一場激烈的賽馬,楚棠的冪籬微微歪了點兒。郁恪伸手給他整了整,道:哥哥傷口有疼嗎? 沒有。楚棠搖頭,冪籬在風中飄動了一下,微微露出底下雪白的下頷和頸部,多謝殿下關心,臣傷口恢復得很好。 不知怎的,郁恪突然有些口干舌燥起來。明明是他要楚棠戴冪籬的,現在卻覺得,楚棠戴面具也挺好的,起碼不會這樣,優雅而艷絕,禁欲而遮掩,讓人有種扯下冪籬一窺究竟的沖動。 他清了清嗓子,道:哥哥去我宮中更衣吧。 不等楚棠說什么,他轉過頭,眨眨眼道:最后一次陪太子去紫宸宮了。 楚棠一愣,隨即點了下頭:好。 少年唇角含笑,一把拉住他的手:走吧哥哥。 黎原盛跟在后頭,大大松了口氣,心里歡喜,這兩位祖宗總算和好了。 前些天太子冷記著張臉,暴躁易怒,下人一直過得水深火熱,膽戰心驚,現在這座冰山終于融化了,真實謝天謝地謝謝先帝。 紫宸宮。 從明天登基大典起,太子就不再只是太子,而要成為郁北的帝王,住進皇帝歷來的寢宮乾清殿,執掌朝政,號令天下。 楚棠在偏殿剛換上衣服,就聽身后那些宮侍齊齊行禮:太子安好。 話音剛落,一雙臂膀便從背后抱住了他,帶著淡淡的龍涎香味,溫熱又好聞。 銅鏡里,郁恪一身墨色太子服,襯得他面如冠玉,越發英俊瀟灑。 他把下巴擱在楚棠肩上,從身后輕輕摟住他的腰,不等楚棠說什么,一只手就拿過許憶手中的腰帶,笑道:讓學生給老師系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