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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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勢低頭看過去,微微呆住。 因長久無人接聽的電話掛斷后又響起,孜孜不倦鍥而不舍,林安呆滯的目光稍微動了動,動作遲緩地在床頭柜上一陣摸索,馮老師三個字跳入干澀的視線。 林安一愣,這才想起今天還是周四,而根據屏幕上的時間顯示提示,他已足足曠工了四個小時。 電話接通的瞬間,馮萍關心的聲音從里面傳來,林老師,我小馮,你身體還好吧? 林安抬手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額角,沙啞地開口回道:我沒事,今天 然而話還沒說完,那頭馮萍便又繼續小聲道:那就好,嚇死我了,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咱辦公室正納悶兒你怎么沒來,陳主任就一臉嚴肅地過來了,那臉色難看的,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 林安勉力打起精神,咳嗽了兩聲后問道:陳主任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啊后來他在辦公室轉悠了一圈,就跟彭老說你身體不適,讓她先代你一天班,然后就一臉凝重地走了。 林安稍稍皺了皺眉,垂下視線又看了眼那件陌生的外套,想應是丁華昨晚把自己送了回來,可陳主任怎會知道自己身體抱恙?難道也是他通知的對方? 林安這么想著,對電話那頭的馮萍輕輕嗯了一聲。 馮萍聽他聲音疲憊,方才又忍不住咳嗽了兩下,連忙道:哎林老師,你還是好好休息吧,我就是有點兒擔心才打電話來問問,沒什么別的事。 林安笑了笑,謝謝。 馮萍有些不好意思,不客氣,哦對了,忘了說了,林老師,你如果明天來學校的話,記得把上周開會說要交的各班校慶創意計劃帶來。說著還刻意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最好再修改修改完善完善,今天咱們年級交上去的都被葛靖那女魔頭給批得半死,不傳言說她最近深陷婆媳關系不能自拔么,整天陰陽怪氣,惹不得,連陳主任都在一邊被訓蔫了。 其實馮萍的話只說了一半,葛靖作為前一中副校長,近兩年才被調換到了X中來,X中和一中在C市雖都屬于優質教育水平的代表,但在學風上卻大相徑庭,一中的刻苦嚴謹全國聞名,曾有學生開玩笑說,他們每天早上走進校門的那一刻,最怕見到的一個情景就是門口停著卡車;最怕見到的第二個情景就是門口停著一排卡車。這意味著在未來的24個小時中,他們起碼得貢獻出20個,以鮮血,以熱淚,來祭奠他們一去不復返的睡眠。但X中就不一樣了,別說鮮少搞題海戰,就連晚自習都是得過且過,不到迫不得已,絕不留學生過夜,前任X中校長甚至在大會上同學子們開過這樣的玩笑:我老了,大家如此深厚的愛意怕是承受不起,在座的不管是老是少,是單身還是已婚,最后都不要忘了人生至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回歸家庭。 如此風格迥異的教學風格,叫初到X中的葛靖很是不舒服,她覺得X中作為名校,校風太過松垮,太不成體統,也很不利于學校長久的發展,這個世道,不進則退,怎可如此怠慢大意?于是她同X中其他領導一商量,開始了大刀闊斧慘絕人寰的教學改革,卷子大批得做,課時大幅度得提,并駕齊驅不是什么值得引以為傲的事,獨占鰲頭才是最應表彰的野心。 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X中學子從天堂墜入地獄,葛靖看著去年高考X中的一本達線率從百分之八十猛然提升到八十五,心中甚是滿意。 這樣鐵血手腕的葛靖,在任課老師和學生眼中是可怕的,她不茍言笑,不講情面,不近人情,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成績是唯一能夠說服她的東西。因此馮萍沒敢告訴林安,當這個鐵面無私的葛校長得知高二七班的林老師沒按時上交她親自布置下去的報告任務時,當場就含義不明地笑了起來。 咱們學校還真是臥虎藏龍,背后的山頭一個比一個高,陳主任,什么時候我們商量一下,看X中能不能在百年校慶后再開個群山大會,你覺得如何? 陳主任訕笑。 林安被點名的事幾個小時內就傳遍了各個班級群,馮萍上午上完課坐在辦公室里,看著好友白靜給自己發來的q/q消息,不明所以,她覺得林老師看上去清清爽爽干干凈凈,待人比她這個女孩子還要溫和幾分,怎么也無法想象對方是個有靠山有后臺的宵小之輩,在她的認知里,此類人應該不是盛氣凌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白靜笑她傻,說你就看著吧,葛靖畢竟是上頭圈子里混的,說的話能是空xue來風?咱看日后各類的評定名單不就一目了然了?誰上誰不上,再簡單不過的辨別方法。 馮萍不愿相信,她對林安頗有好感,反駁道:難道人林老師就不能是因為有實力?你看那么多學生都喜歡他,上次小考他們班成績也不錯啊,哪怕是對徐媛都那么有耐心,X中幾個老師能做到? 白靜樂得要死:實力?那你告訴我,X中的老師但凡有五年教齡以上的,哪個沒有實力?別說他們了,就你馮萍,都是F大出來的高才生好嗎?馮大姑娘,這世上不是有實力就能派上用場的,你真當你活在共產主義社會???如果付出和所得不是歷經磨難才成了正比,那這人不是老天眷顧天生狗屎運,就是背后有鬼。 馮萍非常不贊同白靜如此極端的陰謀論,也為林安平白遭到這樣的非議而感到難過,她曾看到過一句話,流言蜚語要對一個人造成傷害,往往需要兩個人的合作發出者與傳達者。她不愿成為那個捅人一刀的劊子手,更何況,她始終記得林安在辦公室里時不時對著徐媛作業與試卷愣神發愁的模樣。 所以她選擇了沉默。 林安在這頭對學校的暗濤洶涌一無所知,他輕聲謝過馮萍的好意,掛了電話后,便沖著半蓋在身上的薄被又愣起了神。 太陽xue還在時不時地狂跳,果然,世間萬物都是公平的,譬如酒精,在昨夜為他帶來徹底的情緒放縱后,又于天明時分向他索要起昏沉作嘔的代價。 而夢中的熱烈狂喜,與現實的清冷蕭索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讓人變得比墜入醉夢前更加沮喪。 林安坐在床上又呆了片刻,忽然自嘲一笑,笑自己不知道還在期待著什么,更笑自己在這期待中彌足深陷不愿自拔。 窗外的陽光突然變得無比明亮,將繪就在窗簾上的青藤照得越加蒼翠。 林安瞇著眼,靜靜看著那表面生機無限,實則卻與死物無差的藤曼一會,掀開被子下了床。 剛在五分鐘前斷了通話的手機,卻突然在此刻發出了一聲震動的長鳴。 林安動作一頓,回頭望去,只見亮起的屏幕上方閃過一串陌生號碼,他猶豫了下,拿起看了看。 點開通知的一剎那,一條信息乍然出現在眼前。 廚房的保溫杯中有姜茶,記得喝。 林安一愣,兩秒后,手一震,另一條短信隨之而入,來自同一個號碼。 我是徐新。 林安怔住,他盯著這條信息許久,手不為人覺地微微一抖。 我是徐新 這四個字,有如一個魔咒,毫無預兆將他徹底圍困住。身為人民教師,林安可笑地發現,自己竟完全無法快速精準地將這句話解讀。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手忙腳亂地退出了短訊閱讀界面,茫然地在通訊錄中翻出了一個人的號碼。 丁華接到電話的時候,恰巧在公司樓下的員工食堂吃完飯,他邊往外走邊接起這通稀有來電,對方還未出聲,他爽朗的笑聲已先一步傳了過去。 哈哈小林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竟然主動給你丁哥電話? 林安另一只手不自覺地抓緊了適才撿起來的外套,啞著嗓子開口道:丁哥。 嗯? 昨、昨晚 卻不知為何,一句話剛開了頭,便再說不下去。 好在丁華是個閑不住嘴快的,立馬便將林安的話接了過去,哦你說昨晚啊,那啥,你丁哥我昨兒個喝得有點多,上頭得厲害,就先走了。 丁華面蓋不色地胡謅道,末了又說:哎,小林你不會是生氣了吧,不能啊,嘿嘿,難道是對丁哥給你找的代駕師傅不滿意? 林安心跳兀然加快,一股不祥的預感兀地襲來,以致他張開了嘴,卻一時忘了發聲。 丁華察覺到不對,停住了在藥廠花園里閑逛的腳步,剔了剔牙后壓低聲音試探道:我剛還想問呢,喂,你昨晚跟老大不會又談崩了吧? 林安心中設想得到印證,手腳都變得一陣冰涼。 夢里一幕幕清晰又快速地從眼前閃過,對方眉目冷峻的面龐,以及自己搖晃散亂的步伐。 原來自己真的看見了他,也真的走向了他甚至于在伸手抓住了對方后,又無法抑制地吻向了對方。 他曾無數次希望這些不僅僅是個夢是個幻想,可事到臨頭,卻發現比起美夢破碎的驚慌,更讓人羞于面對難以招架的,是現實的猝不及防。 丁華還在在另一端說著:真崩了?不會吧,可我昨晚打電話給老大的時候還好好的啊。說著有些著惱的嘖了聲,繼續道:嘿我這急脾氣,我說你倆到底咋回事啊,啥破事兒糾結成這樣,人一男一女小夫妻倆還知道床頭吵床尾和呢,你這倆大老爺們兒的,倒矯情上了。 林安早已聽不見。 丁華獨自唾沫橫飛地說了老半天,電話那頭卻一直沒有回應,搞得他差點兒以為手機斷線了,拿到面前看了眼才又繼續對另一頭喊了兩聲:喂,說話啊,啞巴了這是? 林安回過神,對著話筒張了張嘴,半晌,才氣息不穩地問出一句:他他現在在哪兒? 誰? 林安沉默,丁華等了會,見對方沒回答的意思,胡嚕了把頭發撇撇嘴,結束了這無聊的明知故問,B市呢,出差。 林安握著微微發燙的手機,訥訥應了聲。 丁華好似對徐新近期經常性的神出鬼沒十分不滿,嘮嘮叨叨又向林安抱怨了幾句,cao,你是不知道,老大這幾個月忙起來簡直喪心病狂六親不認,啥破事兒都往我這兒丟,他奶奶的,是真拿我當三頭六臂的神仙吶,徐媛那本事你也見識過,你說說,被這么一祖宗纏上,我他娘的還能有舒坦日子過嘛! 林安心神不寧地聽著,頭又傳來一聲哀嚎:小林啊,你說你丁哥也一大把年紀了,不是不想成家立業啊,是他奶奶的實在沒空??!得,這少說又得耗一禮拜在那丫頭身上,晚上約的妞也泡湯了,緊急出差也不是這么緊急法的嘛,你說是不是。賺錢重要,但也不能以犧牲兄弟的幸福為代價嘛。 林安被丁華夸張的嚷嚷聲包圍環繞,看似沉靜專注,實則在對方那喋喋不休數不盡的話語中,只有支零破碎的幾個字成功傳進了耳。 如雷的心跳難以平復,他魂不守舍地坐在床沿,而徐新離開了C市的消息,就像是一針收效甚微的鎮定劑,讓他得以從惶恐焦慮的情緒中稍稍抽離。 丁華在另一頭又說了些什么,又似乎開了什么玩笑,林安悶不吭聲地聽著,鮮少回應。丁華獨角戲唱了十多分鐘,饒是神經再粗,也察覺到了對方越發明顯的心不在焉,于是本想約改天吃飯聊天兒的話也悻悻吞了回去,興味索然地掰扯幾句后就收了線。 四周旋即又安靜下來,林安一動不動地又坐了會兒,突然起身打開`房門,朝廚房走了過去。 保溫杯在視線中出現的一瞬間,所有混亂不安和焦躁都變得具象化起來,他怔忪地盯著那立在桌面的淺色杯身,目光難以控制地流連其上,幾秒過后,卻又仿佛不堪忍受一般,忽然調轉開視線,呼吸紊亂地看向了另一側的櫥柜。 最終,還是辜負了對方的一番美意。 林安甚至連杯蓋都不曾有勇氣打開,便轉身逃開。他鉆進衛生間,想將發酵了一晚的酒氣沖刷干凈,卻不料在熱氣氤氳的狹小空間,竭力遺忘的東西變得更加清晰可見,他匆匆洗完,又折返臥室,欲將散亂的床被收拾干凈,卻想破腦袋也想不到該怎么去處理那件被刻意放置在了角落里的西裝。 徐新的樣貌、聲音,突然就從記憶的畫卷中飄然落地,從遙不可及,到如影隨形。 而這之間,不過才歷經了短短數日而已。 林安從未覺得自己所處的這間落腳租房像今天這樣逼仄狹窄過,連呼吸都一并變得窘迫,他在客廳茫然地躊躇了片刻后,落荒而逃一般披上外套帶上包匆匆出了門。 短信他沒有回。 不敢回,也不知該如何回。雖然他心里清楚,于情于理,他都至少該向對方道聲謝,謝對方將醉酒的自己送回住處,亦謝那杯溫熱的姜茶。 可他們之間需要言謝的難道只有這些嗎? 林安混亂的腳步響在午后無人問津的樓梯間,像千萬道無形的拷問。 只有這些嗎? 林安對那答案再清楚不過。 何止這些,在那到處充斥著鐵銹味的老舊機械廠,在那荒草叢生黑暗空曠的廢園子,在那心臟無數次失控搏動的舍區樓道。 數不清,道不盡。 林安忽然不愿再想,三兩步下了樓,向小區門外疾步而去。 到學校辦公室的時候,已經下午3點一刻,埋頭在辦公桌前閱覽家庭練習冊的馮萍見到臉色蒼白的林安時,驚訝得不行。 她轉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放下筆站起來朝林安的方向走了幾步,林老師?你怎么來了不說身體不舒服請假了么?我中午還剛跟你 林安不等她說完,勉強笑了笑,輕聲道:沒事,我想起有份課件落在這了,就順道過來看看 哦馮萍不疑有他,盯著他稍顯頹靡的臉色看了看,還是不放心道:難受的話千萬別硬撐啊,有事記得叫我,保證隨傳隨到! 林安感激地沖她又笑了笑,在位子上默然無聲地坐了下來。 雜亂無章的思緒和緊繃的情緒終于在繁復的教案準備中沉淀下來,辦公室其他教師都有課在身,于是在這間只剩下 病號和閑人的屋子里,頓時靜得只余下一陣又一陣紙筆磨擦發出的沙沙聲。林安微微皺著眉,專注地在A4紙上寫著什么,時而停頓,時而奮筆疾書,高二的語文課本斜攤在桌前,選自朱自清名篇的《荷塘月色》在高壘起的練習冊前橫臥,林安認真看著、寫著、劃著,從分段到結構,由修辭至解析,逐一遞進,層層拆解。學生們往往最不耐煩這種寄情于景的抒情散文,在他們眼中,這無疑于繼魯迅、文言文后第三大叫人頭痛的文體,上的好,提升審美陶冶情cao,上不好,那就是哀鴻遍野睡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