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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身前的男人似乎也根本不在乎回答,上前一步,竟是輕輕牽過了她纏著紗布的手。 像是供奉著恒河沙數的珍寶般,那重繭遍布的粗闊手掌,極輕柔小心地托著女孩兒的手。他垂眸凝視,拇指在她掌心虛浮著摩挲。 “公主真的這般心悅于我?連宮中失竊都能不聞不問?!?/br> 江小蠻屏住呼吸,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無言得等著他后頭的話。 提耶再上前一步,疑惑自語:“心悅一個人是什么感覺?!?/br> 視線上移,他微微矮了些身子,一股子獨有的草藥氣味混了些極淡的血腥味,一下子涌入她鼻間。 在這種主動親近的注視下,江小蠻杏眸圓睜,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湊近了看清她的反應,提耶失笑,抬手揩去她頰側的一點煙火碳灰,嗓音沉沉: “漢人有詩,‘結角百年,生死不離?!毶畯幕拭€俗,枯寂清貧無依無勢,公主……同我百年,豈不誤了佳人?!?/br> 他神色溫和包容,說著情志纏綿的話,眼底卻似藏了萬古蒼涼。 “不、不不,怎會……”江小蠻幾乎以為自個兒耳朵聾了,心底里激昂動容到差點就要哭出聲去,“什么誤了佳人,我日日就是吃喝瘋跑,該是我誤了你才對?!?/br> 她身子僵直,呼吸都差點要接不上去,看上去隨時都要發狂的樣子。 以為她會有比那夜更出格的舉動,可提耶卻驚訝地發現,握著的那只小手,正在不受控制得顫動。面前的女孩兒僵直著身子,瑟縮著也不瞧他,似是在極力克制著某種情緒。 某一瞬間,使他產生了種錯覺,怕她要喘不上氣暈厥過去。 他是出家忘情,卻并非感知不到情緒的傻子。兩人相對咫尺,江小蠻的反應,他后來記了一輩子。 倘若是世間尋常的男子,曉得一個姑娘在意戀慕自己到了這般地步,若非也動情,便難免要自得欣喜,或是苦惱動容。 可是提耶沒有,握著她的手,他想到今日疏勒密使與他帶來的消息——龜茲王用朅末活人為祀,緝殺舊日王族子弟。九年來他游走連絡西北諸國,可如今族人危難,就要墮入阿鼻,卻只差一份布防圖,救苦無望。 一個小姑娘的心意,在家國蒼生面前,又能幾何。況她爺娘使他家亡國殤,生年盡毀,如今為他引路,也許就算是因果業緣吧。 “公主的厚愛,提耶明白了。若是緣法到了,公主還是愿意,今生今世……便委屈清貧了?!?/br> 說完話,他未再多留戀,朝屋檐又瞥了眼,便抽身回屋敷藥。 留下江小蠻一個,將方才的只言片語綴連輾轉。她闔眼又睜眼,數次想要抬步跟去,卻發現自己怎么也邁不開步子去。 “殿下!”門外忽然傳來梅兒的喚聲,“也快亥時了,姑姑說務必該回了?!?/br> 她猛地醒過神來,跺了跺腳下凍土,哈了口氣喊:“再候一刻,就來?!?/br> 同侍女說定了,江小蠻回身就朝內院走。沿著回廊站在主屋外頭時,腳步卻停在了階前。 從透亮的紗窗外,她瞧見那個熟悉的人影,看動作是在上藥包扎。女孩兒家的心思說也奇怪,她紅著臉想到先前那夜,自己被逼急了,竟敢就那么去輕薄一個出家人。而如今,那人破天荒得松口應了,她卻反倒怕壞了印象,連近前都猶豫憂惶起來。 隔了紗窗,想要開口喚他名字,卻又怕擾了他治傷。她就這么立在呵氣成冰的夜色里,守了許久,一見他起身了,忙縮了身子后退。 “明日我來與你送午膳吃?!奔奔焙傲诉@句,江小蠻踉蹌著跳下臺階,似唯恐他反悔一樣,腳下不停地一路朝院外趕去。 提耶披衣出來時,遠遠得只瞧見一個灰頭土臉的背影,連回話都不聽逃一般得朝外跑去。 他目光深遠,隨后西廂門開,一人帶著惡意闊步而來,哼笑輕蔑:“阿哥,等得了東西,索性你也開開葷。走之前,你若下不了手,我替母后報仇!” 提耶看了族弟一眼,有些疲憊地嘆了句:“先把東西得了再說?!?/br> . 公主府的暖閣內,江小蠻只穿了抹胸褻褲,依靠在氤氳溫熱的碧玉池邊,始終極為乖順得任由女侍替她擦身清理。 溫熱的池水被捧到涂了防水漆的美人靠上,韶光細看她神情舉止,總覺著不對,這孩子小臉溫雅,杏眸含了水一樣,唇角不定起伏,時不時就要露出那對雪白齊整的門牙來。 “這是撞著頭腦了,還是明兒又籌謀著什么鬼主意了?”韶光不安,伸手探她額頭。 就是這個動作,讓悶了一路的小姑娘猛地跳了起來,江小蠻視這從小陪伴的女官為親眷長輩,她終是組織好言語,開口卻是扼要簡明。 “姑姑,他應了我,也不是,就是父皇若賜婚,他說我若愿意,就一生只守著我?!?/br> 從那聲姑姑起,韶光立刻揮手斥退了一眾侍女,以她的經驗,小公主這模樣怕是又要失態逾矩了。 果不其然,見人都退了,語無倫次的江小蠻收拾好言辭,回身扯住她衣袖:“提耶說怕耽誤佳人,姑姑,他說我是佳人。遍菖都遍涼國最好的男兒,愿陪著我一生一世呢!” 終于聽懂來龍去脈,韶光自認瞧人的眼力頗準,只是摟著她拍撫,口中雖嗔怪,心里頭定下來也是十足滿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