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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變故都發生在短短兩個小時內,如血的晚霞剛剛散盡,天空還未來得及由嫣紅轉為漆黑。 當黑夜徹底降臨在這座城池之上時,借著夜色掩映,無數只雀魚拖著滑膩的纖長的尾羽密密麻麻地越過高墻飛來,如同一片巨大的烏云,遮天蔽月。 還好,這一次人類早有準備。 第54章 這個夜晚,流星般的火焰照亮了主城上方的整片夜空。 早在這場戰爭開始前一個小時,二環外側“戰場”的居民就被集中安置在就近的地下防空洞。他們有的剛剛從單位下班回家,有的一家正坐在餐桌前吃飯,有的正三五成群焦慮著不可預計的未來,之后廣播里和通訊器里傳來二環警衛局的通知,要求他們立刻去避難,警員們已經在劃定區域內的居民區樓下接應了。 防空洞內陰涼昏暗,大人們灰敗著臉色,擠擠挨挨坐在一起,擔憂外頭的戰況。孩子們則對突如其來的事變充滿好奇,嘰嘰喳喳地連聲問外頭怎么了,甚至想跑到防空洞口去看看。他們毫不例外地被大人們揪著后脖頸摁了回去訓斥一番。 有三個孩子趁亂逃脫了家長和警衛隊員的看管,他們悄悄繞過擁擠的人群,貼著冰涼的石壁往前挪動,幾經波折后,他們終于來到了防空洞口旁,隔著守衛的幾名城防軍,他們看到了外頭流火照亮的夜空,聽到了不絕于耳的嘎嘎聲和嘶吼聲。守衛發現了這幾個孩子,但苦于人手不足無法把他們立刻送回去,只好叮囑他們乖乖呆著不許亂跑。 三個孩子被趕到了靠里一點的位置,看外頭費點勁,但守衛再不肯讓他們往外挪,他們也只好作罷。 “為什么天上有這么多大鳥,還有火呀?”一個扎著朝天辮的孩子問,他在這幾個孩子里年齡最小,也最調皮好動。他的發音還不太標準,咿咿呀呀的,但好在小伙伴們聽得懂。 “那些都是怪物啦!”他的一位高個子同伴說著揮舞起拳頭,好像自己也在參與戰斗,“他們在用火和箭來打怪物,打的是海鬼?!?/br> 另一個小個子說:“不是鬼,我爸爸說,那些是神,是來救我們的?!?/br> 高個子小孩立刻反唇相譏:“那你爸爸為什么還要躲起來?他不去迎接神嗎?” 小個子急紅了臉:“他說是有原因的……” 朝天辮小孩不想參與他們的爭執,于是靜靜地貼著冰涼的墻,牟足了勁伸長脖子,試圖從被遮擋大半的洞口多看看外頭的夜空。 這場戰斗持續了一整夜。兩個同伴早已喪失了興趣,四仰八叉地倒在旁邊睡著了。朝天辮小孩卻始終瞪大眼睛觀察著外面的一切,他身子骨還小,腳步又輕,一步步靠近洞口并窩在洞壁旁的角落時守衛們也沒發現。 天上是小孩從未見過的壯麗景象。烏云般的雀魚群像是要壓垮整座城池,火箭射向分散突擊的一條條雀魚,像是在天上拋出鋒利致命的魚鉤。低空駕駛的戰斗機沖進最密集的魚群炸出一團團染血的火花,炸裂開的艷麗色彩短促地、持久地終結了不知多少生命。 小孩仰著脖子看了一夜,直到一切嘈雜漸漸消失,遠方天光乍現,守衛的叔叔接到勝利的消息,揚起疲憊的笑臉去找戰友一起疏散群眾。 小孩被擔憂了一整晚的父母找到,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揍。 父母哭得越狠,下手越重。小孩的屁股被打得青紫一片,如同酣戰過后燒焦的樹皮和房屋。小孩被爸爸扛在肩上,與擁擠的人群一起走出防空洞,跟隨戰士們的指引前往新的避難所——據說更持久的戰爭這才剛剛開始。 小孩趴在爸爸的肩膀上,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打量著充滿硝煙味的洞外。父母沒有帶他回到擺滿玩具的家,而是和其他很多人一起去了新的地方。自從昨晚過后,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小孩稚嫩的心里有了這樣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 他一夜未眠,趴在父親寬闊溫暖的肩頭顛啊顛,眼皮越來越沉重?;秀遍g他聽到有人在喊婁隊長,向他匯報著許多事情。 小孩不懂這些話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皮越來越沉重,眼皮徹底合上前他看到了一個穿著墨綠色制服的高個男人站在不遠處,他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面容也憔悴疲憊。他的目光與小孩相交,露出一點欣慰,又很快移走。那是一雙見之難忘的眼睛,深藍和棕褐像是商店櫥窗里晶瑩剔透的玻璃球,又像是晴朗的天空與挺拔的樹木——讓人安心的顏色,于是小孩睡得很熟。 六十年后,扎著朝天辮的小孩成為了著名的歷史學家?;赝⑼瘯r期的親身經歷過的這個絢爛而殘酷的夜晚時,他用樹皮般遒勁干枯的手這樣寫道: “子彈無法穿透這些怪物的皮rou,冷兵器時代的弓箭反而成了更好的選擇……歷史在不斷重演,災難和絕望每每以新的姿態降臨,但人類卻從未放棄過渺茫的希望,就像樹木拼盡全力地朝著天空生長,就像死亡焰火的灰燼里總會有受保護的幼苗在汲取養分,伺機破土?!?/br> …… 在這之后,數萬人抵御海鬼重建家園的漫漫長路在歷史書上只是短短幾頁,有時甚至會因為平淡無味而被抹去,但生于其中的人們無法跳行閱讀,也無法按下自己人生的快進鍵。所有人的時間都在緩慢地不可逆轉地向前流動。 主城獲得了短暫而寶貴的一段安寧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