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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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說完,眾人沉默的看著鄭可心,鄭可心沉默的看著安冀,而后她垂下眼皮,一言不發的回了房間。 幾個人在沙發上待到了十點多,喬源起身送兩個女生回家,又過了兩個小時,午夜鐘聲響,鄭可心神志恢復了一些,到衛生間洗了把臉。 許念念寸步不離的盯著,等她從衛生間出來拉她進到自己房間,小心翼翼的問她:“今天你和我一起睡,好不好?!?/br> 鄭可心搖搖頭,松開她的手轉身往外走,許念念迅速跟上去坐到鄭可心床上:“那我和你睡,可好不好?!?/br> 鄭可心指了指門口,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想一個人靜靜?!?/br> 一個人靜靜?扯淡。 指望鄭可心自己把事情想明白是不可能的,她要是一個人能想明白,就不會吃那一大碗麻辣燙了,許念念有諸多前車之鑒,靠著墻不走。 鄭可心一把拽過她的手腕,蠻力把她往外推,許念念沒有防備,力氣又小,一下子被她推回了自己房間,兩個人正僵持著,許念念忽然看見了床邊原本打算澆花的水盆,撇開鄭可心跑過去,二話沒說把一盆水潑到了自己床上。 當天晚上,兩個人躺在用來睡覺的床上,誰也沒能睡著。 這是許念念第三次跑來和鄭可心睡,第一次是因為鄭可心發燒,她擔心她的身體,第二次是因為鄭可心淋雨,她擔心她的心情,這次呢,許念念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 擔心她割腕?擔心她跳樓?都不是,許念念知道,剛剛安冀的話鄭可心聽進去了,她不能倒下,她還有她mama,自z殺需要自私的加持,可是她放不下她mama。 許念念只是本能地覺得,在鄭可心獨自承受痛苦時,她即便不能分擔這滔天的苦痛,至少也能陪陪她。 至少能握手,擁抱,用所有辦法去溫暖鄭可心。 然而當她躺下來,卻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像往常一樣握住鄭可心的胳膊。 之前上學時,鄭可心總覺得夜里時間短,每次她剛睡著,天就亮了,而今天晚上或許時間要更短些,她只是閉了下眼,還沒來得及睡著,就聞到了樓下早點鋪的包子味。 這時才五點,鄭可心停滯了一整晚的大腦忽然轉了一下,有個聲音問她:“mama吃飯了嗎?” 這個問題一出,鄭可心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她一動,許念念立刻驚醒過來。 許念念平時睡覺沉,這天晚上卻一直沒能睡熟,不間斷的夢每一個都很糟糕,她一個都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但沒過多長時間就猛地被嚇醒一次。 就這樣一晚上挨過去,人活生生逼出了一身汗,她坐起來一把拽住鄭可心的手:“怎么了?!?/br> 鄭可心昨天無法控制的憤怒已經消散了,此時整個人只剩下茫然無助,她像個小孩一樣看著許念念,不知所措的說:“我想我mama了,我mama還沒吃飯呢?!?/br> 無論多大的孩子,遇到危險,還是本能的想要找mama。 許念念隱約從鄭可心的神情中察覺出什么,一把抱住了她:“好,好,我帶你去找mama?!?/br> 兩個人拎了兩袋包子,坐了最早的一半公交車,去醫院看蘇瑛玉,明明距離昨晚進醫院只過去了幾個小時,鄭可心拎著包子進門,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忽然想不起來了,她爸病房在幾樓來著? 許念念空著的那只手領著她:“我給阿姨打過電話了,咱們去四樓?!?/br> 醫院里永遠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化學老師講過,醫院病人多病菌多,會用稀釋的84消毒液拖地,消毒液主要成分是做題常見的次氯酸鈉,明明是作業里見過很多次的東西,但聞起來不像陽間的味道,總讓人覺得有一股死氣。 鄭可心舉起包子,把人間的活氣朝著她媽送過去:“媽,我給你買了包子,你喜歡的白菜粉絲的?!?/br> 蘇瑛玉把包子放到一旁,小心的用指肚碰了一鄭可心的臉:“臉還疼不疼?” 鄭可心恍惚了一下,她的記憶斷斷續續的,連不成片,她有點想不起來那一巴掌的事情了,幾秒后才愣愣的答:“不疼了?!?/br> 蘇瑛玉嘆了一口氣:“是媽不好,昨天媽不該打你的?!?/br> 鄭可心不解其意的聽著這句話,直覺自己好像忘了什么,突然間糊涂了,她媽打了她?為什么?等等,這是哪?這是醫院。哦、嗯?她們為什么在醫院? 這么一想,臉上傷處的痛覺神經終于清醒過來,鄭可心下意識按了一下,嘗出了疼,又下意識按了一下,嘗出了痛。 短短的兩秒鐘,鄭可心一下從少年兒童回到十八歲的成年人,她伸手扶了一下蘇瑛玉,一開口嗓子是啞的:“媽?!?/br> 總聽人說,生物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忘記糟糕的,只記得美好的,鄭可心一夜之間退化成五六歲的少年兒童,從小院出,拉著許念念的手,找mama一起吃好吃的。 那時她還活潑愛笑,鄭書培還是個硬朗的父親,盛蕓明每年冬天都會給全家做一床新被子,小鄭可心從幼兒園回來,吃過晚飯,一家人就坐在沙發上陪她看動畫片。 她給蘇瑛玉表演:“mama你看,我會變身,這樣轉一圈,再轉一圈,我就長大了?!?/br> 那時候他們過著好日子。 然而抬了抬眼皮,清醒過來,她才想到她是從小出租屋來了醫院,沒人陪她看動畫片了,醫院里只有一個瘋了的姥姥,一個傷了的爸爸,還有一個扇了她一巴掌的mama。 鄭可心從小蘿卜頭變成了十八歲的大孩子,那這日子呢? ——變壞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好。 “你舅舅出車禍的時候啊?!碧K瑛玉拉著她的手緩緩開口,然而話說到這就說不下去了,蘇瑛玉從不愿意提這件事,每年燒紙都是一個人去,回來后在房間看照片抹眼淚,要難受好幾天。 然而這次她沒哭,把話說下去了:“你舅媽和你小表弟當場人就沒了,都沒用去醫院,直接就拉火葬場去了,你舅舅一個人被送到醫院,我趕過去的時候人吊著一口氣,已經快不行了?!?/br> 蘇瑛玉看向鄭可心:“他那一口氣撐著,是在等我,是有話和我說?!?/br> 鄭可心心里一動:“舅舅他......說了什么?!?/br> “唉?!碧K瑛玉垂了下眼,這么些年了,從沒有人提過這件事,沒人提,她就總覺得她哥還活著,興許是定居的地方比較遠,也可能是出門旅游了,這人太忙了沒時間回來,而不是再也回不來了。 只是自欺欺人總有個盡頭,蘇瑛玉按了按鄭可心的手:“他和我說,對你姥姥好點,你姥姥這一輩子,也不容易?!?/br> 這句話輕飄飄的,沒什么分量,然而卻一把拽出了鄭可心身上的刀,血rou拉扯,刀尖上又沾了一捧新鮮的血,地面鮮紅一片。 這一刀□□,人就死不了了,傷雖重,但終究有了痊愈的可能。 “可心啊?!碧K瑛玉摸著她的頭發,“mama那天很怕,你姥姥嚇壞了,一直哭,你爸爸......你爸爸又受了傷,就剩下媽一個人??墒菋屢幌?,我還有我們可心呢,我得振作起來,堅強起來,對不對?!?/br> 鄭可心順從的點了下頭。 “mama是想著你,才撐到現在的?!睈壅f完了,蘇瑛玉慢慢掀開了藏不住的矛盾,她躲了許久,終于正視鄭可心對盛蕓明的恨意。 “所以你就當是為了mama,好不好,不要做傻事,別......別傷了你姥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mama還能怎么辦呢?!?/br> 菩薩娘娘也被人間的愛恨糾葛,學會了婉轉逼迫。 “她是你姥姥?!?/br> “就算你不把她當姥姥,可她是mama的mama?!?/br> “好?!编嵖尚妮p輕點頭,只能點頭。 許念念一直在樓道里等她,見她過來,遞給她一瓶水,鄭可心接了,沒喝,隨手放在了旁邊的座椅上。 她沒看許念念,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對著地板輕輕的說:“在徐中的時候,有段時間學??偨o咱們放視頻,我記得有一期的嘉賓是一個孩子被拐賣的父親。孩子丟了十幾年,他就找了十幾年,也不知道現在他找到了沒有,要是找到的話,那孩子,還認不認得他?!?/br> 座椅之間小小的扶手阻隔在二人之間,許念念把手伸過去握了下鄭可心的手,沒說話。 鄭可心沒抬頭,任由她握著,小聲說:“我記得他說,他覺得活著比死了還難受?!?/br> “那時候剛好趕上期末考,學校里又出現學生割腕自慚的事情,”鄭可心彎了下嘴角,想笑卻沒能笑出來,“班主任怕我們亂想,看完視頻和我們說,還是活著最要緊,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有活著重要?!?/br> 生命誠可貴,生命誠可貴。 那父親說的是心里話,班主任也沒有騙人,鄭可心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而后晃了晃瓶子,看著剩下的半瓶水想:“活著是比死了難受,可既然還活著,這日還得過下去,對吧?!?/br> 這些年里的鄭可心,不是在追憶過去,就是在憧憬未來,她放不下曾經擁有的幸福生活,越是放不下,越是難以接受如今的面目全非,一片狼藉。 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水,然后松開了小鄭可心的手。 許念念要去上課,鄭可心想回趟家。出醫院的時候,醫院剛接收了一個重度燒傷的老太太,一群人推著推車往里闖,飛快的擦過鄭可心,鄭可心這時已經很平靜了,她回頭看了一眼,想著世事無常,生死有命。 許念念不放心的拉住她:“要不我跟你回去一趟吧......” 她還沒說完就被鄭可心打斷了,鄭可心居然快速學會了喬源那臉云淡風輕的笑,對她說:“沒事,我爸又沒死,沒什么事,你別第一天上學就逃課,回頭高考考不好我可付不起這責任?!?/br> 許念念被那句“我爸又沒死”噎住了,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頓了幾秒才說:“那我讓寧致她們陪你回去......” 鄭可心再次打斷她:“我是三歲小孩嗎?不認識回家的路?” 許念念拉住她:“我不是這個意思?!?/br>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编嵖尚牡脑频L輕沒撐過半分鐘,她苦笑了一下,“念念,讓我自己適應一下,我家天塌了一半,我得幫我媽撐起來,說沒事是騙鬼的,我有事,但我得自己扛?!?/br> 明明開著暖氣,但一推門,門后突然撲出來一股冷氣。鄭可心上次回來還是十月一,短短幾個月過去,家里還和之前一個樣,只是門口換了張新的地毯,就好像變得陌生了。 她坐在自己床上漫無目的的打量著自己的房間,這才發現家里的房間比出租屋的那個大一些,采光也更好些,只是之前自己從不覺得,因為她一回家會立刻關窗簾開燈,無論白天黑夜。 她好像老把自己關在一個四方盒子里,才覺得安心些。 鄭可心拿起熱水壺燒了些熱水,熱水壺咕嚕咕嚕的響,房子也好像有了活氣。 在醫院里,蘇瑛玉拉著她的手說:“是家里對不起你,媽知道你不想回家,好不容易在外面過幾天開心日子,你和我打電話說起你跟念念怎么樣怎么樣,比之前活潑多了,可是家里又出了這攤子事......” “媽不是想瞞著你,媽是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媽想讓你啊多高興幾天,離這堆破事遠一點?!?/br> 蘇瑛玉的話,讓鄭可心覺得自己像齊堯。 齊堯家里瞞著他的時候,他爸媽都在想什么呢。 鄭可心姨媽心臟不好,舅舅前些年車禍的事都是瞞不住了才敢通知她,而后姨媽在醫院里住了大半個月,差點也跟著去了,如今的這事蘇瑛玉哪敢讓她知道。 鄭書培父母都去世了,又沒有兄弟姐妹,鄭可心那上著高三,正昏天黑地的忙著期末考,這一攤子事情就只能蘇瑛玉一個人來扛。 當初盛蕓明走丟蘇瑛玉會六神無主的給鄭可心打電話,如今家里的天塌了一半,一老一殘兩條命壓在她身上,她卻一聲不吭的抗住了。 鄭可心難以想象蘇瑛玉一個人是怎么撐下來的,她媽是個菩薩轉世的神仙娘娘,大半輩子都是畫上掛著的,至今還是個小女孩。讓她處理繁雜家務她得心應手,讓她處理車禍事故、保險賠償、手術意見書——她下筆的時候手不會抖嗎,坐在手術室外等生死未卜的丈夫,心里又在在想些什么呢。 她恐怕連這段充滿恐慌的片刻安寧都得不來,因為還有一個受了驚嚇哭鬧不止的盛蕓明。 這么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她全都背到自己肩上了。 鄭可心追問,她也只是輕飄飄的說:“都過去了,能過去的事呢,就沒什么難的?!?/br> 她治不了盛蕓明的病,也救不了鄭書培的腿,她能做的,可能就是盡力拖延,讓女兒的高興日子長一些,多笑一天是一天。 這天晚上林城下了一場十數年未見的暴雪,來自各方的藍色暴雪預警短信轟炸了所有人的手機。 鄭可心夏天離開家,冬天回到家,短短半年里,她家地覆天翻,曾經永遠裝滿吵嚷的房子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呼吸聲。 她一條一條回復了朋友們的信息,告訴許念念今天不回家,然后給蘇瑛玉打了個電話。 蘇瑛玉叮囑她:“雪下的大別往醫院跑,醫院這邊媽看著呢,你在家沒事幫媽收拾收拾家務,總也不回去,都落灰了?!?/br> 大風席卷了一整個林城,好像有兩輛車整夜飆車,太陽出來了聲音才停,不知道誰撞死了誰 再次一夜沒睡的鄭可心睜開眼,雪后第二天總是格外亮,窗簾厚度不夠,沒能擋住外面的光。 寒假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