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26節
他蹲下身與這天真小女平視:“今日入宮講經,從皇后娘娘處聽聞你進宮來,娘娘眼下正與陛下說事,我便先來瞧瞧你?!?/br> “正巧,”他提了提手中一只由素布包裹的食盒,目光溫情,“寺里新做了齋供菓子,帶給你嘗嘗。走吧,進閣子,外頭冷?!?/br> 一行人入閣,法染環顧紫云閣四周,深邃的目光似在懷念什么,卻又神態悠然,如此間主。他與白琳姑姑寒暄一語,請她著手為皇后娘娘烹水備茶。 白琳是柔嘉太皇太后舊宮人,對這位與公主殿下自小相親的九王爺自然熟稔,諾了聲。法染又邀寶鴉登閣上樓。 “那里的風景,甚好?!?/br> 寶鴉打了個小呵欠,她今日起得有些早,眨著水汪汪的眼睛,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法染便帶她登木梯上二樓,再上三樓。 站在閣頂復道,憑欄俯瞰紫宮風光,果真一覽無余。 寶鴉爬上三層樓,雙腿也是果真的酸了,彎腰敲敲小腿肚。法染垂眸看著這一動一靜盡是天然的小姑娘,將手中的點心盒遞給她。 寶鴉知阿娘待此人親厚,便也自來熟地道謝接過,抱在懷里解布裹打開盒子。 看到里面的冰皮糕點,小姑娘的眼神靜了靜,抬望法染。繼而,她甜甜地哇一聲:“這個糕點看起來好好吃,寶鴉謝謝九姥爺,只是阿娘不許我就著冷風吃東西,我還是下去吃吧?!?/br> 說罷她欲往梯口去,法染向前一步,神情慈悲如佛:“才上來,便要下去嗎,為何不看風景?你可知,我年少亦曾這般帶你母親登這樓,此樓雖北,可以南望?!?/br> 寶鴉的睫梢微微撲閃,前路被他高大的身軀擋住,她伶仃仃地后退兩步。 “白嬤嬤……” “她聽不見的?!狈ㄈ疚⑿ψ⒁曀奸g的紅朱砂,“怎么了?有事可與我說?!?/br> “沒、沒什么?!币凰捕?,寶鴉放開攥緊的掌心,撓撓自己的發揪仰面甜笑,“只是我想,風景都不如九姥爺你好看。九姥爺還記不記得呀,第一次見面,你便讓我摸你的頭哩,今日阿娘不在,寶鴉還想再摸一回,可以嗎?” 法染凝視眼前這張玉雪玲瓏的小臉,半晌,像上一次那樣,攏裟衣在她面前俯首低頭,“好啊?!?/br> 寶鴉聽了,鼻翼兩側微微舒張,嘴角掛著笑,一步步往前。 法染低頭看著眼簾中那雙不斷靠近的掐金紅香鹿皮靴:“不過……” 寶鴉倏爾頓住腳步。 法染抬眼,藍眸妖冶:“先把你手里的東西給我罷?!?/br> 聽到這句話,寶鴉藏到背后的右手警惕地緊了一緊。 ——大和尚的脖頸離得她很近,如果…… 她緊緊盯著對面,盤算半晌,最終還是松開了手。天真無邪的向前一遞,掌心中露出了一枚小東珠雙股釵。 寶鴉佯若無事地討好笑道:“你瞧,這是今早阿娘給我選的釵子,好看吧?” 法染也笑了,這孩子,以天真之色懷藏狠利之心,“不愧是她和他的女兒?!?/br> “是因為那盒糕點嗎?”他問。 寶鴉審慎地舔舔發干的唇角,那盒點心她一打開,便發現是自己最愛吃的飴然齋家的冰皮糕。之所以好吃,是因著他家的糖餡兒是用葷油和的。 佛門不茹葷。 他卻說是寺里恰巧新做的。 爹爹早便教過她,世上并無那么多巧合之事。 櫻粉色的斗篷被冷風吹得翻飛,寶鴉偏頭向欄外看了一眼,高得令她眼暈。她干干地笑,腦海中飛快組織說辭:“寶鴉人小不懂事,往常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出家人慈悲為懷……還有,我娘常常念叨著你咧,我娘說、說我家九叔最好了?!?/br> 明知是假話,法染聽到那兩字,心頭依舊燃起溫暖的火光。 她真是聰明,知道拿誰來做擋箭牌。 法染改蹲為趺坐,以佛門法坐之相望著對面那姑娘的眉心,合掌呢喃:“小時候我常想,你長大該是什么樣子,等你長大了,我又遺憾,再也不能回到與你親密無間的小時。 “今日我又見到了小時候的你?!?/br> 真好啊。 他想起了當年,她誕生在這世上之日,在柔嘉皇嫂的翠微宮外殿,皇兄將那裹在燦金法錦中的rou身粉紅的嬰孩,小心翼翼放到他懷中。 皇兄開懷笑道:“朕的女兒便無異九郎你的女兒,將來九郎可得好生偏疼你這個侄女啊?!?/br> 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好好地答應下來。 只把她,當作親女一樣疼愛。 那么他便仍可做賞花打馬不可一世的宣靈鹔,而非暗生心魔避入空門的法染。 那份不可說的感情,是從何時開始滋生的呢? 法染抬頭望望天上如霧的流云,一時竟是憶不起了。 是帶在身邊一直當成小孩子看待的姑娘,有一日忽然出落成少女的風姿?還是在旁人眼里自己這雙異族的瞳仁,在她望來時只有親近與崇信?抑或,是她樂此不疲地模樣他的言行? ——學他擅長的字體,喝他愛點的酒釀,翻他看過的書,騎他降服的馬,甚至學他穿一身英颯的男裝,并肩而站,彎腰眨著那雙漂亮的飛鳳眸,對他促狹一句:“九叔萬安,侄兒這廂有禮了?!?/br> 在這座皇宮中,母親每次看他的目光都含有一種無解的憂郁,可她從來不傾訴,只是日復一日地掩飾著一個以為他看不出來的秘密。父皇對他溺愛,然而那種超過親子的寵愛,本身便帶有一種矯枉與補償的意味?;市謱λ麩o條件信任,只因為知道他有了這雙眼睛,便永遠不會成為他的威脅。 他的確是無憂無慮地長大,但他也無一刻不感覺到孤冷與壓抑。 只有她,看待他的目光那樣干凈,面對他那雙被皇宮中人視為異類的眼眸時,只因美而驚嘆。 “九叔生得真好,咱們的眼睛要是能換一換就好了?!彼嚯x觀察他的雙眸,因羨慕,真心實意地與他如此抱怨。 她不知這句話于他,如旱漠逢甘霖。 “你那日第一次見到我,沒有害怕與好奇,是和她一樣的眼神?!狈ㄈ究粗矍暗男」媚?,“你和你母親,是很像的?!?/br> 寶鴉只是警惕地注視他,小臉緊緊繃著。 法染笑,這卻又不像了,她啊,從不會這般防備地看著他。 他也從未想過傷害明珠。自囚于沙.林,便是不想讓這份畸形的感情嚇到她。最開始他以為,不過一個念頭而已,五年,至多十年,他便可以磨滅此心,重新以長輩的身份面對她。 然而他小覷了人心中的一念。 苦修十年佛法,一朝癡妄重生。 出家人?他從來不是什么出家人,宣靈鹔出家十年都沒能弄懂,我佛救苦、救難、求貪嗔癡妄,何以獨不能救救他。 “我和你父親,都用一種錯誤的方式愛了她。我并非輸給梅長生,只不過是他更得垂憐?!?/br> 寶鴉睜大了烏黑的眼睛,法染看得恍惚,向她伸出手,“醋醋,你別怪九叔?!?/br> “我不是醋醋?!辈恢獮楹?,梅寶鴉忽然覺得這個大和尚的眼神很哀傷,可她是不會同情壞人的,中氣十足道,“我是遂遂?!?/br> “寶鴉!” 法染聽到身后那聲低吼的同時,起身拉寶鴉入懷,伸手扣在她后頸上的大椎xue。 梅長生登上最后一截梯,看到眼前一幕,一瞬間心跳都停了。 “爹爹……”寶鴉方才一直與這個壞和尚斗智斗勇,伺機脫逃,面上全無懼色。此時看見阿爹,她的眼眶一剎那便紅了,滴嗒滴嗒掉下幾滴淚珠子,仿佛才感覺到害怕。 “寶鴉不怕?!泵烽L生的氣息因一路奔馳過來而不穩,雙顴被冷風刮得通紅,臉卻蒼白。 他緊緊盯著法染,低冷的聲音打顫,“別動她。一切都好說,法染,你沖我來?!?/br> 法染側眸向閣欄下的地面望了一眼,羽林軍的弓箭隊都被他調了來,已搭箭開弓,只因他與這孩子離得近,瞻前顧后,不敢輕射。 他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莫名的念頭:若是明珠在這里,一箭,便可了結。 “遂,遂?!狈ㄈ据p念,好笑地看向眉宇失色的梅長生,“在此之前你怎么不與我好商好量?你可知這世上,有人遂意,便有人不遂意?!?/br> “法染,你——” 未等梅長生說完,法染便松了手,將小姑娘向她父親的方向輕輕推去。 那張昳麗的面孔低下去重復:“我不是輸給了你,只是不敢見她?!?/br> 只是,想再見她一回。 那廂寶鴉做夢般撲到阿爹懷里,摟住梅長生的脖頸嗚咽。梅長生雙臂緊緊抱住他的心肝,心臟狂跳地輕吻她的小臉,不斷安慰她,翻來覆去地問傷了沒有。 寶鴉搖頭說沒有,回頭去看那個和尚。梅長生將她的雙眼捂住,森冷地看向盤坐于臺閣的法染,嘴唇無聲吐出四個字:你別活了。 他改主意了。 原本他計劃,只要法染肯親口對明珠說出真相,那么他是活是死,全憑自己高興。如今梅長生承認,是他算漏了一著,下意識認為皇宮是最安全的所在,法染又十年不入宮門,將此忽略,以致讓寶鴉涉險。 敢動他的女兒,就別想再有好死。 依法染的傲性,不是不會自裁嗎? 他便要他死前受千刀萬剮。 法染仿佛不知梅長生的心思,微笑道:“看好姑娘,別讓她長大后,被你這樣的壞小子騙了去?!?/br> 梅長生眉鋒冷湛地抱了寶鴉下樓,樓下箭矢正對法染的弓箭隊并未撤離。走上千步廊,迎面見墨皇后步履匆匆地攜人過來。 皇后方才一直在嚶鳴宮等著寶鴉過來,久等不至,讓下頭去詢卻道寶鴉的小轎早就入了宮門,才知中間出了岔頭。 梅長生見了墨皇后沒有放下寶鴉,抱女見禮:“娘娘鳳軀尊貴,且不必過去了。法染意圖傷害大長公主之女,已被臣控制住,臣會向陛下請旨,全權審理此案?!?/br> 而留在紫云閣三樓復道的法染,神情宸寧秀逸,始終安然無憂。 “我宣家人,除向心動之人低頭,幾時由他人主宰過生死?!?/br> 他最后抬眼向護國寺方向望去,間隔重重樓闕,除了琉璃瓦頂,只有薄霧飛煙。 她是他此生的不可說,不可貪,不可癡,不可及。 再也見不到了。 宣靈鹔微笑閉上眼,“阿彌陀佛?!?/br> * 等在禪房竹籬外的宣明珠籠著披風,有幾分心神不寧。 她想不通,九叔既已下帖邀她,為何到了這里又閉門讓她稍候。 公主習慣性地撫了下空蕩的手腕,想起,九叔給她的菩提珠串斷線后少了一顆,她一直沒找著,也忘了將那剩下的一百零七顆菩提子還回來。 自己仿佛有很久未同九叔好好說一遭話了,上一次九叔來府上,因為珩兒生病,她未能見他。再上一次,是梅鶴庭在雪山失去聯絡時,她來到護國寺,因為四哥的橫插一杠,她亦不曾與九叔坐下來說句話。 仔細想想,兩個人上一回正式的會面,好像還在去年的重陽節,當時她隨梅鶴庭去揚州,九叔出城來送她。 是一場離別。 前殿的禪鐘這時驀然響了三聲,思緒出神的宣明珠被驚動,手里的茶杯一抖,熱茶灑到石桌。 宣明珠盯著那洇開的茶漬,忽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起身不顧侍者的攔阻推開禪室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