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25節
* 晚間,二人又是同榻共眠。在宣明珠睡熟后,梅長生仍借著帳外剪短的燭光,貪望她睡顏。 關于法染,若她想問,他可以什么都告訴她。然而她若對于心中那分量重要之人仍有一分信任,他也隨她。 只是對法染,便沒這些心慈手軟了。 有人還想著破局呢,梅長生微笑想,那么自己也該添一把火,為這位大國師助興才是。 兩日后皇宮西南方起了場火,走水處是穆宗朝胡貴妃的舊宮址。 底下燒吉祥缸的小太監懈怠,以至缸水結冰,等到火滅后,小半個宮殿都已坍塌。廢墟中,唯獨有一尊胡貴妃的象生玉像絲毫不損,于是宮掖中漸漸流傳出此事妖異的風言。 梅長生抽空又去了趟鑒察院。 鑒察院地牢最底層的水牢中,四條六十斤重生鐵鏈鎖著一人。 昔日的尉遲將軍自去歲夏天被關來此處,嚴刑拷打半年之久,人已成了個血葫蘆,渾身上下無一塊好rou,卻硬是未曾吐露事關他主子法染的任何事。 男人身披墨狐圍領輕腋裘,瑞獸紋的玄靴踏石階一步步而下,走入這森冷的所在,輕瞟了一眼鐵鏈下那灘流血的爛泥。 早有小吏殷勤地搬了把太師椅來,請閣老歇一歇。 梅長生拂裘在尉遲對面坐下,也不逼問什么,彈著指甲悠悠欣賞他受過一遍大刑。 倒勾鞭帶出飛濺的血沫沁入他袍角,梅長生怡然自得,支頤曼然開口:“世間有忠仆,今日始信之。聞聽尉遲將軍剃度前無rou不歡,本閣特意吩咐他們一日為將軍備下三斤生鬣rou,這些日子進得可香?” 那鐵鏈窣窣而動,似鎖縛著無盡的屈辱與憤怒。然而,尉遲早已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喉嚨嘶嘶,罵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梅長生全不在意,薄唇輕莞:“你以為你只字不說,便能保住你主子么,錯啊?!?/br> “法染手下掌有六道耳目線,青伙者、黃瓦雀,這兩條線專供大內前朝與皇室宗親的耳目線,是你領屬的吧。不得不贊嘆,當真錯綜復雜,一點一點梳理挑清,很費了本閣一番功夫?!?/br> 他盯著水牢里不甘蠕動的身影,淡漠地瞇縫目光:“下一步,我將這兩線斬斷。將軍覺得,法染是會繼續相信你,還是懷疑你背叛了他?” “分明忠心,卻受主疑,受盡了這身折磨皆是無用功,將軍,你想哭不想?”梅長生愉悅地觀察著囚人低嘶觳觫的反應,繼續一字字地刺激他,“我會一步步,逼得法染眾叛親離,疑人疑己。你活久些吧,久些,也許會等到看見,他的下場不如你?!?/br> “你……”雜亂的生鐵摩擦聲中,尉遲的喉嚨喀喀作響。 梅長生聽了半天,辨清他的那句話:“你這副樣子,敢給公主殿下看嗎?” “呵?!泵烽L生抽出絲帕撣撣靴面,擲落起身,“只許你們玩弄人心嗎?!?/br> 他離開前攏袖自語,“再糟糕的樣子,我都不再憚于示她。如今害怕的,該是你主子了?!?/br> 登階走出水牢的外門,從窗中透進的雪亮天光,與內牢中的昏暗是截然兩番天地。梅長生避頭閉了下眼。 鑒察院的正使方隨法正在等候,他見梅閣老出來,拱了拱手,察言探問道:“閣老,里頭那個犯人,還未招?” 這位方院使至今不知水牢中人的身份,只是梅長生如此安排,道此犯懷藏的秘密緊要,一應審問事,便皆由他的人接了手。 想當初梅鶴庭還在大理寺時,兩司便是總打交道的老交情。只不過方院使疑惑的是,當初的梅鶴庭莫說主動找鑒察院合作,他一直對鑒察院的酷刑嚴訊頗有微詞,是個動惟直道,行不茍合的人物。 不想如今,官升脾性變,這位梅大人也事可從權地通達起來。 梅長生對方院使溫潤一笑,未點頭也未搖頭,道聲有勞。 方隨法回神道:“哪里哪里,閣老辛苦?!?/br> * 護國寺。 法染才得知他母妃舊殿起火沒幾日,又聽屬下回報斷了兩條消息線,他幾乎立刻便想起那生死不知的尉遲。 “尊師?!笔陶叩吐暤?,“必是尉遲吐口出賣了您,您要早作退路的打算才是?!?/br> 法染淡默搖頭,“他不會?!?/br> 那侍者卻不這樣想,欲要爭馳,又一想,如今追究問題出在哪兒還有何意義?這兩日事出不窮,非但宮里莫名走水,那東胡的使者亦幾番來糾纏。 最近的一次,他口中竟提起胡貴妃昔年與一中原貴人歡好的事,言語間頗有給國師認個新爹的意味。 這侍者亦是追隨法染的親信,聞言殺心頓起,欲擊殺胡使。法染卻攔阻他:“殺東胡使臣,他更有后招等我了?!?/br> 眼下哪怕什么都不做,他已被一張無形收緊的網,逼到了窮途末路。 他不會去東胡,那意味著他將背離國土,余生與蠻狄為伍,永不能踏回中原。他也不能再留下,他齷齪的身世之秘被梅長生捏在手里,是一枚隨時會燃爆的火球。 而梅長生的目的,不過是逼他面對宣明珠,將他做過之事,一五一十地向她坦白。 “阿彌陀佛?!狈ㄈ鹃]上眼。她心目中那個九皇叔的形象,他一絲一毫,也不能玷污。 是以這一樁,更是死也不能。 對日閉目良久,法染睜開眼,仿佛做下了最后的決定,一雙藍瞳熠耀生華。 “你去幫我做最后一事,而后便與其余手下匿名避走上京吧?!彼袜?,“而今梅長生的心有多狠,我已經摸不清了?!?/br> 那侍者聽后一愣,他從未見過自負一世的國師流露出這種神情,連忙道會誓死追隨于他。 法染恍若未聞,水田袈衣被冷風打透,那白玉般的手指一顆顆捻動佛珠:“你去傳話給他的人——法染余生面壁于斗室,不聽不見不說,一世寸步不出??尚??” 第103章 宣靈鹔 ——“那怎么行呢?” 梅宅中,倚閣聽雪的梅長生聽到姜瑾的回報,只當作笑談:“我是要他下地獄,不是要他修佛心啊?!?/br> 他永遠不會忘記,他被法染一次次的算計遠離明珠時,他被迫將自己藏匿在深淵的骯臟一字字告訴給她聽時,那種剖骨裸心的痛苦。 他要的,由始至終就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姜瑾面對公子幽森的目光,不敢抬頭,返去回復。 終于,在元宵節的前一日,法染退無可退,向公主府送了一張正式的請帖。 他延請宣明珠去護國寺面談。 接到那張名刺時,宣明珠心中便有了些預感。當梅鶴庭提出與她同去,她想了想,婉拒了?!拔遗c九皇叔之間的事,我還是想自己與他處理。長生你放心,我無事?!?/br> 她堅持如此,梅長生不愿違背她,只得點頭。 他并不擔心法染會傷人,而是怕法染將要說的話,會對明珠的心造成傷害。 事實上依他與法染二人的手段,斗歸斗,若想瞞住明珠,便瞞她一世又何妨?然而梅長生深知,明珠已經受夠了被欺瞞的苦。 她并非受不得風吹雨淋的嬌花,她有著堅韌不屈的心性,比起安逸的虛假夢境,可挽雕弓、騎烈馬的大長公主,更愿意追尋荊棘路上的朝霞若舉,月涼好夜。 他犯過一次這樣的錯誤,不會再犯第二次。 “我在寺外等你?!弊詈竺烽L生退而求其次,認真地看著她道,“醋醋記得一句話,無論聽到什么,都別忘我就等在外面?!?/br> 宣明珠望著那雙真誠的眼,點頭說好。 二人說定出發。公主的車駕駛行在前,梅長生衣裘騎馬,遙遙綴在后頭。 他命姜瑾格外安排一批暗衛潛伏警戒于護國寺外,以防生變。姜瑾回說都安排好了,“公子放心吧,您計劃得如此周密,就算佛祖也要服軟,何況是他?!?/br> “是啊,他……”梅長生隨口附和,電光石火間,忽有一縷異樣襲上心頭。 他勒韁疾停。 “公子?”姜瑾嚇了一跳,跟著勒住轡頭?!霸趺戳??” 梅長生就是不知怎么了,他方才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可須臾之間,想不清明。他沉聲道:“你將方才的話再重復一遍?!?/br> 姜瑾不明所以,覷著公子的神情鸚鵡學舌:“屬下說公子您計劃得周密,就算佛祖也要服軟——” “服軟?!泵烽L生聲調發寒地截口。是了,他此前篤定自己已將法染逼入進退維谷,所以法染今日送來的這封信,無異于降表,他并未起疑。 可梅長生瞿然想到,依法染這個人的自負驕傲,會輕易便服軟嗎? 但他確實已將能收的網都收緊了。 算來算去,并無疏漏。 法染不就犯,又能如何? 抓軟肋照死捅的道理,彼此都懂。 他已無軟肋。 ——真的沒有嗎? 前面宣明珠的寶輦已漸行漸遠,梅長生忽然甩頭問:“今日寶鴉是不是進宮?” 姜瑾一愣之后點頭:“公子怎么忘了,小小姐想向皇后娘娘學畫山水,用過朝食后便入宮了?!?/br> “進宮!”不待他說完,梅長生立刻調轉馬頭。那一刻他的表情,用猙獰來形容絲毫不為過。 法染的請帖,根本就是調虎離山。 * 皇宮,過千步廊,便是紫云閣。 載著寶鴉的四人抬彩纓小轎停在閣樓外,寶鴉的女使云荊打簾子,扶小小姐下轎。 引路的小黃門低垂著頭,聲音輕細道:“請梅小姐在閣中稍候,皇后娘娘鳳駕不刻便至?!?/br> 寶鴉今日梳著雙寶鴨髻,眉間點了一粒小小朱砂,身罩一件櫻粉色的百蝶兔毛斗篷,伶俐可愛。她懷里斜抱著幾軸阿娘私庫里的澄心堂畫紙,抬頭望一眼三層高的朱欄雕樓,有些奇怪地問:“為何不去皇后表嫂的嚶鳴宮?” 那小黃門將頭垂得更低,“聽聞小小姐要學畫水墨風景,娘娘言此地景致清幽,可堪入畫?!?/br> 寶鴉環顧周遭的松梅池橋,雪趺枯梢,確實別有幾分意境。 便矜嬌地點點頭,對那引路小宦道了聲謝,與白琳姑姑和云荊、霞葦往閣里走。 “小小姐?!甭牭侥蔷淠搪暷虤獾牡乐x,這隸屬內宮中最低賤一等的小黃門,實實愣了一下,下意識喚住這個他生平僅見的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嗯?”梅寶鴉回頭,小斗篷隨之翩躚,“怎么啦?” “奴才……”小黃門面上閃過矛盾。 將語未語時,一聲佛謁打斷他的話音,“阿彌陀佛?!?/br> 小黃門后背一僵,轉頭看見來者的臉,忙的低下頭,默聲而退。寶鴉詫異地抬頭,她對娘親這位阿叔的一雙漂亮藍眼睛印象深刻極了,脫口喚道:“九姥爺?你怎么來了呀?” 十年剃度不入宮門的法染,時隔十年,今日入宮。 聽到這聲稱呼,法染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