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72節
梅長生靜靜聽著,那雙潺潺寂靜的雙眼,含蘊出幾分笑意。一氣兒折了兩只燈,他的左手實在抖得不像話,輕嘆一聲,緩著聲氣道: “爹爹手拙,看著寶鴉折好不好?” 寶鴉盯著那兩只形狀很“別致”的琉璃紙燈,果斷點頭,“好好,爹爹你莫動手了,我怕咱家的紙簍要開口罵人哩?!?/br> 梅長生薄唇無聲莞爾。 他手拙,口齒卻無傷,答應了小兒子要為他講書的。那邊小女兒晃著腳丫折紙,這邊他便握起書卷與梅珩一篇篇地注講,只是嗓音時而頓滯,須停下來,放下右手里的書,端起茶盞抿口茶,然后繼續教授。 屋里分明不熱,他這樣不愛出汗的人,額頭不一時竟沁出一層汗珠。 一場下來,梅珩聽得是津津有味,旁聽的梅豫哈欠連連,在父親面前又不敢表露,生生憋出了一雙紅潤兔子眼。 梅長生看看銀漏,是時候了,便撐著椅子的扶手起身。 梅豫見狀終于長出一口氣,可聽講枯燥歸枯燥,他一想到父親這就要走了,心底又油然不舍。隨著小書呆起身,學他的樣式給父親長揖了一個學士禮。 “照顧好母親和弟弟meimei?!泵烽L生溫聲囑咐長子。 梅豫認真點頭。梅長生轉頭,寶鴉還在若無其事地折著花紙,頭也不抬。 梅長生走過去摸摸她的頭,“寶鴉,爹爹得回汝州去啦?!?/br> 小姑娘“嗯”一聲,始終不抬頭。 梅長生心中嘆息一聲,有些費力地彎下腰,眉頭雖輕皺,唇邊卻是笑著的,附在小姑娘耳邊哄她: “等爹爹回來,便帶寶鴉騎大脖去逛夜市,買許多許多的志異話本,講許多許多故事給你聽,拉不拉勾?” 一滴眼淚終于砸在玻璃紙上,濺開細碎的水花,寶鴉隨即兇狠地抹了把臉,摟住梅長生的脖子含含糊糊撒嬌,“那爹爹得快點回來,不許耍賴,賴皮的話我就不高興了!” 梅長生點頭說好,任姑娘摟了自己一會兒,出門離開雛鳳小院。 一走出月洞門,男人的廣袖頓時失了重量般抵在墻上,他用那面粉墻撐住自己,捂住左胸大口喘息。 前一刻溫潤有致的臉孔剎那扭曲,失血成煞白的顏色。 “……可是梅大人么?您,無事吧?” 背后突然響起一道猶疑的聲音。 梅長生聽了出來,是這院里的女使云荊,咬牙靜止一瞬。 人人皆以為錐心之痛是徹骨,那么如果到了連痛都不許表露時,又是怎樣一種生受的滋味? 痛無可痛罷了。 等梅長生再度直起脊背,面色已恢復如常,他轉過身,露出一點孱白的微笑: “許是方才走得急,被日影晃了下子,無妨。姑娘去照顧小姐吧?!?/br> 云荊愣愣瞧著梅大人步履從容地走了出去。 畢竟在此生活過七年,公主慣常去哪里消暑,梅長生很清楚,有哪條小徑可以避開人通往那個花廳,他也清楚。 至于廚房里當差的有哪些人員,誰負責看火,誰負責熬藥,他更能查得一清二楚。 掌握了這些,人不知鬼不覺地安排一個自己的人進去,在煎好的藥湯中加一份藥引,便難不倒曾經的大理少卿。 尤其在這樣人來人往參赴宴會的時分。 “殿下,該用藥了?!?/br> 花廳中,泓兒將小廚房送進的紅木葵花捧盒接進來,打開蓋子,將一碗藥端到宣明珠跟前。 廳外一箭地遠,梅長生身姿隱在一棵枝條繁密的迎春花樹后。 這是個利于隱蔽的位置,可以覘見花廳中的景象,花廳里卻輕易注意不到這頭,還是他與寶鴉捉迷藏時偶然間發現的藏身寶地。 一整道人影皆融入漆黑謐靜的樹影里,人是弱隱的,連呼吸都比不過頭頂鳴聲旺盛的蟬,一下輕一下濁地喘。 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視花廳里的動靜。 他只消親眼看見她喝下這碗藥,便可安心回汝州,待到十日后,再秘密折返回京,為她奉上第二劑救命的藥。 昨夜姜瑾為他刺心取血時,失了態,雙眼猩紅說他瘋了,明知萬無一失的事,放著要命的傷口不養,非要來親自走這一遭。 ——他沒瘋,且無比清醒。唯有眼見,才能為實,他容不得她的身體再出一絲一毫差錯。 透過掩映的花枝,梅長生望見宣明珠指尖碰到藥碗,不禁屏息——她的手抬起了——她的玉蟬髻低下了——那朱唇挨到碗沿邊了—— 只差一口。 第55章 【倒藥】 眼見著她將服藥,不會再出現汝州行宮的紕漏,梅長生空懸的心終于放下。正欲轉身離開,余光里,一片海青的影子忽而閃過。 梅長生怔住。 三敞花廳中,宣明珠正要喝藥,聽廳子外傳報道:法染國師來了。 “九叔?”她微愣間抬頭,便瞧見纏枝罩門邊那個靜和無塵的身影,忙撂下藥碗起身迎上去。 同時不忘吩囑左右,“往后九叔過來無須傳候,他在這里與本宮是一樣的?!?/br> 這可是九叔頭一回登她的府門,宣明珠不能不開心,輕快的步履到了近前,背著手愉聲笑道: “往常怎么請九叔也不肯到敝府一坐,今兒您這尊大佛怎么舍得下凡塵啦?” 法染僧跑布履,捻著一串佛珠走來,神情仍是如如不動的澹然,未在意她打趣,看著她臉龐道:“今日是十六?!?/br> “嗯?”宣明珠想不起八月十六是什么特殊日子,比手請人至里間坐,回眸問,“十六怎么了?” “金剛智三藏祖師圓寂之日?!?/br> 法染垂下柔而密的睫毛,落在她纖如美玉的臂腕間,“你戴的這副菩提子串,在祖師誕日開光,于今日加誦金剛訣一百零八遍,成就有始有終,可護持佩戴之人生死世法不染,如蓮華妙色,塵垢不污?!?/br> 宣明珠聽得半懂不懂,她不是將生死寄托在虛無之物上的人,這菩提串因是九叔給的,她才日夜不離身佩著,心煩時捻上一捻,倒也頗可清心。 這會兒聽他這么說,宣明珠道:“九叔,不如你拿回去帶吧,今兒九叔這樣鄭重地上門來取它,我雖不懂佛門的規矩,可見得不是俗物。別讓我平白占了你的福祿?!?/br> 她說著便要褪下來,卻被法染伸手按住。 “無妨?!狈ㄈ灸抗馊岷?。 這串菩提,本是在佛前為你求的。 金燦燦的驕陽炙烤著梅長生的后背,生生曬出他一身冷汗。 方才他眼睜睜看著法染走進花廳,宣明珠手里的藥一口沒喝,便耽擱下來。 他從來不信巧合二字。 法染對待宣明珠的態度,本就比其他人不同,緣何在宣明珠正要服藥的時候,他趕在這個節骨眼兒出現了? 梅長生的心隨著那碗放回原處的藥重重墜地,疼得他一彎腰,拄臂撐在樹干上,捱著傷口那股子鈍生生的疼,急喘幾息。 饒是如此,視線始終不離花廳。 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么,只見宣明珠在法染面前,傲嬌得像個有了靠山的閨閣小女子,一顰一笑,純凈無邪。 然而這些此時都可忽略了,梅長生眼下唯盼那礙事的和尚趕快離去,盼望她趕快喝下那碗藥。 法染畢竟不會知道那藥掉了包,他不可能知道,退一萬步講,即使被他察覺了,為宣明珠的身體計,也不會阻攔…… 安慰自己的話未等在心里走個囫圇,梅長生瞳孔驟縮。 他看見法染做了個荒誕的舉動——他走到那碗藥之前,將小拇指伸到碗里蘸了一蘸。 * 宣明珠正說著菩提子的事,忽見九叔若有所思地伸手,用小指在那碗她還沒來得及喝的湯藥中點了一下,接著含進嘴里,驚圓了她的雙眼。 這個動作一下子勾起了宣明珠兒時的記憶——還記得她此生嘗過的第一口酒,便是九叔像這樣用小指蘸著,抿到她這個小娃娃嘴里的。 那時節,九皇叔還有一頭濃黑的長發,一笑起來還會絕代風華。 宣明珠追憶起往事來頗有感慨,見九叔的兩瓣桃花唇輕吮一截白玉指,嘖嘖稱奇,她九叔這身好皮相,真該禍亂紅塵才是啊,可惜了的。 心里想著沒邊的事,過口不過腦道:“皇叔莫不是想喂我喝藥?” 這話出來,兩人俱是愣了。 驀而,法染笑出聲,那張終年寂滅的臉因這個略帶浪蕩意思的笑,瞬間鮮活起來。伸指敲一下她的腦殼。 “誰許你口無遮攔,沒大沒小?!?/br> 宣明珠吐了下舌,“皇叔……那你在做什么?” “這是我為你開的方子不是?”見她點頭,法染漫不經心道,“熬過火候了,一股朱砂根味兒?!?/br> 宣明珠摸摸眉間的朱砂痣,什么味兒?她沒覺出與往日服用的有何區別啊,不過既然皇叔說是了,那便是吧!她轉頭吩咐泓兒重新再煎一碗來,法染這時又道: “那日給你診過脈,你近來的脈象又有變化,可再酌情更換兩味藥,此方,可停了?!?/br> 說著,藍瞳僧人若有意似無意地,轉頭向廳外那顆迎春樹看了一眼,微笑道:“只是這碗藥好不容易熬成的,浪費了,也不好?!?/br> 梅長生的心在疼。 出門時分明已經服過雙倍的止疼散,可自從法染出現,所有的藥石仿佛一瞬間都失了靈。忽然間,梅長生遍體生寒地看見,法染端著那碗藥走了出來,宣明珠跟隨在他身后,一只手被法染穩穩牽在掌心。 他要端著那碗藥去哪? 梅長生百骸如燒,可卻無能為力——他死也不能現身,只要露出破綻就會功虧一簣! 倘若被宣明珠得知他用心頭血入藥,那么這劑藥,往后兩劑藥,她都不會入口。他這個人,在她眼里從此便徹頭徹尾地廢了。 他只能隔著一箭地的林蔭鵝卵路,一面在成排的楊柳幽蔭后遮掩著自己,一面惶惑地隨他們向前去。 那兩人手挽著手亦步亦隨,這邊廂腳步跌撞血透胸襟。 阻隔視線的柳葉刀刀,梅長生在這一刻甚至想哭,想不管不顧地開口喊一聲“醋醋”,想跪在她裙下求她, 求殿下喝了這藥。 終于,法染停在了目的地,那是一棵海棠樹。 梅長生的腳步隨之戛然——他忽然意識到什么,呼吸驟然窒住,再也顧不得暴露不暴露,振開眼前的密柳跨出,才兩步,卻被胸口突如其來的刺痛釘在原地。 他滿頭冷汗地低哼一聲,不由自主的屈膝半倒。 下一瞬,梅長生抬起疼紅的眼睛,看著法染將藥碗遞到神色好奇的宣明珠手中,握著她的臂腕,教她,將藥汁一縷縷澆在花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