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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71節

    梅長生捻了捻指,只有在京,他方有法子親眼確認她服下。

    他答非所問地輕囈:“周太醫不是給了去血腥氣的辦法么,這一回不會讓她察覺出來,照做就是了?!?/br>
    天爺!那是什么辦法啊,姜瑾心有戚戚:先喝下朱砂根熬的水將一身的血活開,再棄鐵針,改用竹器刺入心尖——那竹針就算削作得再窄,卻也比鐵針粗上幾倍!這么樣兒是不愁血出不來了,也不愁有腥氣了,人只怕也廢了。

    一樣取血,比先前受幾倍的疼,還得來上三遭……

    “公子你還要命不要!”

    “要啊?!泵烽L生輕淡地接口,墨黑的眸子里沒有活人氣,“我還得留著命去查宣靈鹔?!?/br>
    從第一面訪見法染,未見其人先見那張佛偈開始,梅長生對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敵意。

    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敏感。

    可今日,他真以為,自己看不出他當面去牽宣明珠的手是故意為之?

    “將留在洛陽的人通散出去,從胡貴妃的過往開始,到她這個兒子的點點滴滴,掘地三尺給我往深里挖?!?/br>
    梅長生字字森寒:“我不信,他是果真的無色無垢,六蘊皆空?!?/br>
    第54章 【剜心2.0】

    陸家的罪是鐵板釘釘了,留下一個孤女紅纓。

    宣明珠有意將她留在身邊看拂,公主府里孩子又多,紅纓同寶鴉又談得來,在她的羽翼下長大,宣明珠有信心可將姑娘照顧得開開朗朗的。

    不料陸紅纓再三的婉謝了,紅腫雙目道:“纓兒知姨母疼我,然而上京是個傷心地,我在這里一日,總會想起母親與……那個家的種種,心如火燒。請姨母恕纓兒人小不知好歹,纓兒想去嘉興投六姨母,待母親周年,再回京祭奠?!?/br>
    宣明珠起初聽見這話,頗為意外,那嘉興是老六成玉的封邑,聽聞她之前接到遣回封地的圣旨時,還在府里踞檻沖著汝州方向罵了整一日。

    不過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少時和姐妹們玩不到一處,這些姐妹卻頗有聯合起來同仇敵愾的覺悟。

    老三和老六有走動,不奇怪,成玉打小是爆炭脾氣,喜則笑怒則罵,紅纓是個心有成算的孩子,她既然開這個口,說明她們之前相處得應還算投緣。

    經過一番忖慮,宣明珠同意下來,為紅纓挑選了兩名得力的女使,兩個嬤嬤,及十數名護衛,命他們妥帖地護送姑娘一路南下。

    離京那日,陸紅纓身著素縞,小臉雖蠟黃消瘦,一對眼眸卻熠著光彩,小小的身板如同澗邊一桿蘆草,柔弱而堅韌。

    上車前她向出府送行的宣明珠鄭重福身:“姨母對家母與纓兒的大恩,纓兒心有百感,不能盡道,唯銘記在心,日日祝禱姨母安泰?!?/br>
    又道:“可惜不能拜謝梅大人,可否請姨母代我向梅大人也道聲謝。纓兒對他心中是一樣的感激之情?!?/br>
    宣明珠聞言輕怔了一下,點頭稱好。

    寶鴉依依不舍地拉著表姐袖子,喁喁說別忘了來信給她,紅纓連連點頭。

    寶鴉目送著表姐登上油壁車,直到行塵望不見,依然駐在府外的臺階下,揮了半晌小手帕。

    *

    緊跟著,鴻臚寺為鎮國大長公主舉辦晉封大典的日子定下了,正在中秋節當日。

    此為皇帝的意思,他對這位嫡姑母的親敬與看重絲毫不加掩飾,非但加九翚五鳳冠,品級勝于國母,并將中秋宮宴直接改為替大長公主慶賀之宴,受百官朝拜。

    之前出了樊城的事,宣明珠在行宮時得知受封的那份喜悅心情,漸也寡淡了,無意大cao大辦,可是孩子的孝心攔不住,執意要給她熱鬧一回。

    別的不說,就說皇帝親自畫圖為她定制的鏨金流蘇鳳冠,的確是驚艷世俗,美輪美奐。寶鴉瞧見了,稀罕得什么似的,隔幾時就找借口溜到娘親屋里,小心翼翼地探爪摸上一摸。

    宣明珠見女兒喜歡,突發奇想,“寶丫頭喜歡,娘為你也打一只金冠戴著玩兒?!?/br>
    說干就干,她立即派了長史尋金匠,給寶鴉打了一頂袖珍金縷冠。冠座上環雕飛翎,如鳥如翚,一排掐金絲兒的旒絳晃蕩在小姑娘素白的眉額間,既靈動又富貴。

    宣明珠喜愛地親親嬌女的額頭,就讓寶鴉中秋那日戴著它進宮。

    梅珩見狀,立即從自己的私庫里淘弄出一只素紋扁金簪——他本是一位郡王的獨子,被梅家抱繼過來時,生身父母的遺產都過到他名下,宣明珠除了指點他如何理財生財,從不過問其他,所以才有梅豫整日介打趣這個弟弟,說小書呆只怕是梅家除父親之外最有錢的人了。

    為的,自然是配上母親和meimei的發飾,入宮赴宴時讓人一看,便知是整整齊齊的一家人。

    人家娘仨兒是整整齊齊了,那梅老大卻不干了,到底也問母親磨來一只定制的獬豸金冠。宮宴上,大長公主帶著三個金姿玉質的子女一出場,便奪盡席間風光。

    能鎮得住華而不俗的金飾的人,自有令人莫敢直視的雍貴大氣?;实垩诱堅偃?,身著一襲鳳穿牡丹寬裾霞帔的宣明珠終于與皇帝并立丹墀之上。

    二子在她身旁,梅寶鴉的小手被皇帝表兄親自牽在手里。百官恭請陛下與大長公主殿下圣安,宣明珠頷睨鳳眸,向玉華殿中的百工群臣道:“免禮平身?!?/br>
    隨著音落,屏臺編鐘奏響,殿外煙花齊放。一道道法膳瓊蘇流水般送上,金碧輝煌的殿廳中,一片繁笙絲竹,和樂景象。

    月上中天,酒過半酣,薄醉的宣明珠悠然起駕,帶著子女往后宮的翠微殿去歇了。

    皇帝見姑母離席,意興有些闌珊,撐著看了回胡旋舞,便也回駕兩儀殿,走之前讓諸卿自樂。

    這一來,臣工們都自在了不少,席間的笑談聲漸大,其間有位閑賦好事的老國公,御酒喝美了,撥攏腦袋大著舌頭道:

    “梅刺史不是回上京了嘛,今日百官咸集宴樂,他這位在叛王案中居功至高的功臣怎么不見……”

    兵部尚書的座次恰在老國公之后,庸子鄢搖著一柄檀香水墨扇,聽見此語,隨和一笑,心道這位糊涂公爺真是醉了。

    誰不知陛下器重梅長生,不然能將門下江閣老的位置都給騰出來?調梅大人至外省任座師,無非為了渡一層資歷,再回京,便是直入內閣的前程,人家都不急,你急個什么?

    不過一想起自己這個尚書位,是用一本墊桌腳的書向他手底下討來的,庸子鄢笑嘲一聲,飲盡杯中酒。

    宮宴一直持續到子時,上陽臺那邊又放了一場盛大的煙火,漆黑夜空頓時斑斕如晝。

    坊間,亦有三日馳禁,東西兩市的金燈銀火綿延看不見盡頭,仕女都人,摩肩擦踵,那種生鮮而蓬勃的熱鬧,別有一種節日氛圍在其中。

    處處團圓,處處熱鬧,相形之下的永興坊梅宅,便顯得過于冷清了些。

    門前不掛紅燈,黑洞洞一片,府內亦關門閉戶,森闃闃滿庭。

    唯有正院一幢屋子,有燈火如豆,卻也不知其中何人做何事,因為那扇雕花柳木門亦是緊閉的。

    一條瘸腿的小土狗孤零零地在門外,不停用爪尖勾刮著門板,進不去,伶仃嗚咽。

    間或,屋內傳出三兩縷男子痛苦的呻哼,因其竭力地壓抑著,又很快不見。

    那殘弱的燭苗亮了一夜。

    *

    今年的中秋夜宣明珠照例守著圓月,在母后的翠微宮歇了一宿。

    次日,她沒忘回京時皇帝對她提起墨家娘子的事,又在公主府設了一個小小的賞菊宴。

    花宴不邀王妃夫人們,只邀請了十幾家待字閨中的少女,說是大長公主想見見年輕新艷的小輩女孩兒們。

    實則呢,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宣明珠單想瞧一瞧墨氏女的品格,替皇帝心里有個數罷了。

    帖子是提前幾日便下發的,臨到花宴將開,泓兒卻來回報說:“殿下,墨府方才遣管事來告罪,說墨家娘子今早上吃壞了東西,發了痧,來不了了?!?/br>
    宣明珠聞言,蹙眉微微沉吟。

    墨氏娘子十余年不出門,接到她的請柬,早無事晚無事,偏在宴會當日忽然發了痧,若說碰巧,卻也太巧了些。

    墨氏不來,別家小娘子們都已盛裝登門,前庭偶爾傳來清靈的嬌音笑語,宣明珠只得暫將此事寄在心里,命人去開了花宴。

    她自己過去照了個面,飲半盞菊酒,問兩句閑言,投幾支壺箭,又命廚房將新蒸的螃蟹一屜屜端上來,讓她們女孩兒家自在地聯詩賞景,自己過到另一壁的三敞花廳里消暑。

    她才坐定,又有人來稟說:梅大人到了,此時正在府門外候著。

    宣明珠聽了放下茶碗,輕哦一聲。

    梅鶴庭要過來的事她此前是知曉的。他早幾日便投了帖來,說想在離京前陪一陪寶鴉,還有些針對梅珩課業疑問的手札,欲當面與他講解清楚。

    宣明珠想起在帝姬陵那日她說出的話,他明日便要回任汝州,一去好幾個月,她沒理由阻攔他見孩子,慵捻著眉尖道:

    “如此,請他直接過去雛鳳小院吧?!?/br>
    管事領命去了,隨侍著宣明珠的崔嬤嬤見殿下神情惘惘,似無精神,踅身為殿下投了條濕手巾,“今年的秋老虎兒利害,到這時節還動輒一身汗的,洛陽城也不比行宮清涼,殿下接連兩場宴,想必乏累了,待宴散后好生歇一歇吧?!?/br>
    宣明珠接過手巾,拭了兩下薄汗微淋的頸,搖頭道:“往年多大的宴我沒經辦過,不是這么個累法?!?/br>
    她默了幾息,眼波如晦,遲聲用詢問的口氣問嬤嬤:“嬤嬤你說……睡夢里總覺著有人在旁瞧著你,可你又看不見那人的臉,也動不了身,說不出話,這是魘住了還是有個什么說頭?”

    崔嬤嬤聽她說得嚇人,立刻聯想到公主身上的病,怕有那不干凈的牛頭馬面來勾人魂了,滿臉緊張地問:

    “殿下夢見了什么,具體是怎么樣的?近來身上可覺著哪處不妥?”

    宣明珠先是搖頭,讓嬤嬤不必緊張,她近日倒沒什么不適的,想來還沒到那個時候。

    只不過昨夜在翠微宮做的那場夢……要她敘說,她又形容不大上來。

    左不過是隱約在一頂重紗疊帳里,她呆呆地坐在榻邊,眼睛被布條蒙著,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動彈不得,就連半個指頭尖,也是勾不起來。

    說隱約,因夢中她眼前的白紗半透,可以窺見一點景象。隱約的紫薰幔帳,隱約的龍涎水香,隱約的一個高高的人影,向她走來。

    近了,帶些哀切地跪在她身前,淺淺地捏住她一個指頭尖,跟著也不語,也不動,半晌,唯感覺到咻咻的氣息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場景實有些詭異,宣明珠在夢里卻并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此人相熟,極想透過紗布看清他的相貌。

    可惜再怎么樣也看不真切,她一急,急中生智,想到這樣的身量莫不是言淮吧,堵絮的喉嚨恍然叫出一聲“小淮兒”,就醒了過來。

    ……不會是那種夢吧?

    宣明珠心中忽然蹦出此念,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又是跪又是摸手的,對方還是個弟弟,想想,也忒不正經了。

    可她對言淮并無男女之意,如何會夢到他呢?

    崔嬤嬤還在揪心地等著殿下回答,那嚴肅的神情,仿佛下一刻便要出去請靈燒紙做全套法事。

    宣明珠說不出口了,“唔”地含糊一聲,低頭去喝消火的菊花茶。

    *

    雛鳳小院。

    此日梅長生穿了件緩帶寬袖的織金深青文士袍,緩緩邁進屋子后,帶進一裊輕暖的龍涎香氣。

    “爹爹!”

    寶鴉甜笑著噠噠噠跑到門口,梅豫和梅珩也在meimei這里靜候父親到來。

    梅長生入門點頭,見過三個孩子,便倚進方案邊的壺門椅子里,側身,拿右肩頂著椅背。

    平素正襟危坐的人,偶然沒正形,卻成了浪蕩風調,讓人疑心他慵懶得沒了骨頭。

    一張圍桌,父子四人,他瞧著寶鴉折蓮花燈。

    梅寶鴉的小腦袋瓜里常常裝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這一回知道父親要來,她早早地尋出許多漂亮的琉璃軟彩紙,想和阿耶一起折些蓮花燈。

    等阿耶去外省出任之后,她每次想爹爹,就可以去洛水河里放一盞燈,等全部放完,便到了年關歲尾,爹爹也便該回來了。

    寶鴉的小嘴叨咕不停,和爹爹分享中秋宮宴上的所見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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