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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66節

    陸太夫人臉上的和氣崩不住了,沉聲道:“殿下這是要在陸府設公堂嗎,試問我家犯了哪條罪,殿下又有何憑證,有何文書,便要私審提人?”

    白琳橫眉高聲道:“現是殿下問你們話!”

    宣明珠鳳眸輕挑,“林嬤嬤,勸你老煞煞性罷,本宮從小哪句話不比圣旨好用,別人不知,你總該知道?!?/br>
    陸太夫人面皮上最后一層強撐的血色褪去。

    旁人稱她一聲陸太夫人,是尊她身為赫赫門庭里的老太君,而“嬤嬤”二字,卻昭示著她曾為奴仆。

    一日為奴,哪怕曾教導的是太上皇后,哪怕已經古稀之年兒孫滿堂,依舊擺脫不去這恥辱的印記。

    這一壁盧淳風行進有序地查問,因為此前走了宗人府的過場,未將樊城公主溺亡當成案件來查,陸府的仆人之前也并未受過審訊。

    盧淳風將疑點著重落在樊城公主落水當日,府內可有何異常,當時可有人目睹事情經過,亦或聽見呼救聲——奇的是,無論他翻來覆去怎么詢問,都沒有一人點頭。

    他起初懷疑,這些人事先被家主堵住了嘴,再三強調知情不報與做偽證的后果。

    宣明珠也發話,她以身份做保,誰能說出真相,非但性命無虞,且有重賞,然而家仆們面色茫茫,依舊無人能提供出有用的情況。

    好像就是這么巧合,無人見到宣明月落水,更沒人聽到呼救聲。

    宣明珠見盧大人沉吟半晌,似乎陷入了僵局,心頭浮出一點躁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要是梅鶴庭在這兒就好了,他定能找出疑點。

    隨即,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搖頭將雜念揮去,整合方才這些人的證言,自去思量。

    堂下人見大長公主面沉似水,生怕陸家變成第二個觀星樓,一個個鴉雀無聲。便在滿堂寂靜時,忽聽“哎喲”一聲輕呻。

    陸家人心里不約而同一哆嗦,那道聲音,出自陸學菡屋里的趙姨娘。

    只見這女人穿一身翠綠挑花的紗裙衫,面上敷著厚厚的水粉,捂著顯懷的肚子晃悠了一下,仿佛站不住了。

    “秋雁,你怎樣?”陸學菡連忙扶住她。

    陸太夫人變色重咳一聲,沒等陸學菡反應過來撒開手,宣明珠凝眉拍案:

    “好啊,這是在本宮面前點本宮的眼呢。陸駙馬這副情態,本能發乎內心吶,想必郎情妾意不是一日兩日了,這胎,四個月,五個月?

    “呵,駙馬尚主,卻還敢納妾,還敢這么明晃晃放在廂房養著!林嬤嬤,都說貴府家風嚴謹,本宮今日算開了眼界?!?/br>
    林氏這會兒心里已經被宣明珠叫麻了,對方是天家的姑奶奶,愛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杀境瘏s并無律法要求駙馬不能納妾呀,樊城公主嫁進陸家九載,只下了個丫頭,難道她不生,還要叫夫婿斷后不成?

    就是宣明珠,不也給梅家領養了兩個兒子么?都是女人,這件事上大姐別笑話小妹,她有什么資格說嘴?

    林氏心里有了數,款款下拜道:“殿下息怒,納妾之事,本是樊城殿下點了頭的,此事樊城殿下的教養嬤嬤與貼身女使都可證明。

    “至于殿下懷疑樊城公主落水不是意外,老身也可理解,畢竟事出突然,殿下又是重情之人??墒钦埖钕录毾?,傷害公主是滿門抄斬的罪孽,陸家圖什么呢?”

    圖什么?宣明珠點了點指,據紅纓的說法,樊城此前有意和離,陸家很可能是不想失去尚主的榮耀。

    她派人查過,陸氏家宅的翻建與陸駙馬名下的田莊地產,都是用樊城的嫁妝置辦的,若和離,這些通通要物歸原主。

    且陸氏一族雖然沒出過一個三品大員,這些年借著尚公主的東風經營名聲,成功打入了世家圈子,混得頗是風生水起。

    這時林氏又問:“大理寺的大人查了這一通,老身敢問,可查出了什么證據,能證明陸府有人謀害殿下?”

    盧淳風暗嘆這個老太太不簡單,一問就問到了哏節兒上,他目前還真找不出什么切實的證據,嘬著牙花子犯難。

    宣明珠若成心真想發落人,有沒有證據,原不耽誤她下手。

    可這件事的不同尋常之處便在于,樊城若真含冤,她得查出真相替她昭雪,林氏嘴臉可惡,她也得讓她認罪得心服口服。

    說白了,她與樊城感情并不深厚,自她出嫁后見面的次數,屈指便可數。

    可她既然知道了,就得管。

    宣明珠捏住手心,目若寒星:“你府上池塘連著廂房,若樊城當真是意外落水,怎么闔府無一人聽見她的呼叫聲?”

    林氏眼光熠熠相對:“殿下,您一心認定樊城殿下是被人所害,為何沒有想過,老身的這位孫媳婦,也許那日是自……”

    “姨母!”一聲尖銳的叫聲霍然打斷林氏的話。

    宣明珠詫異地轉頭,“紅纓?”

    “姨母,到此為止吧?!标懠t纓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顫抖地指著堂下的趙秋雁,“祖母答應我了,這個女人不會留,等她生產后便把人發賣了,孩子放在莊上養,永不入陸氏戶籍——是不是,你是不是答應我了?”

    這個九歲女孩子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與她年齡不相符的癲狂,林氏在這一刻,與紅纓的祖孫輩分仿佛掉了個個,連忙點頭道:“對,祖母答應你了,絕不反悔?!?/br>
    “為何?不要!陸郎不要!”被蒙在鼓里的趙姨娘突聞此事,驚恐地抓緊陸學菡的衣袖,“我肚子里有陸家的骨rou,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廳中轉眼亂得一天星斗,宣明珠拉住紅纓的手,沉靜地盯著她的眼睛:“姑娘,你冷靜些,你不想查明你母親的死因真相了嗎?還是你知道了些什么?”

    紅纓一改在汝州時的態度,只是不斷地搖頭。

    就在亂無可亂之際,人群邊上,樊城公主的女使蟬兒,忽然咬破嘴唇撲跪在大長公主面前,茹血哭道:

    “大長公主,奴婢有一事要稟!奴婢懷疑,我們殿下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廳堂驟然死寂。

    哭的不哭了,鬧的也不鬧了,像滿河塘亂晃的蘆葦被快刀齊刷刷攔腰斬斷,紛紛駭望著語出驚人的小小女婢。

    陸紅纓驚詫地跌坐在地,連陸太夫人與陸學菡也一臉茫然地看過去,仿佛不能理解蟬兒話里的意思。

    宣明珠下意識站起身,尾音微抖,問她,“你能確定嗎?”

    蟬兒哭著搖頭,說殿下去世前兩個月未曾來月事,可是也未曾召醫診過脈。

    陸學菡聞聽,如墜夢里向后跌退一步,臉色慘白地喃道,“怎么會,她當真的有了么……”

    陸太夫人眨眼間便鎮定下來,細看,眼底甚至藏了些陰惻的笑意,悠悠接口,“竟有此事?可惜不能驗證了,大長公主若執意查下去,只能開棺驗尸,那樣的話,只怕要剖開腹部……”

    “不能開棺!”

    不等林氏說完,陸紅纓一把扯住宣明珠的衣袖跪下,淚如斷線的珠子灑落,“姨母,求求您,給母親身后一份安寧吧!她金尊玉貴,身軀怎能曝露斫傷,姨母,這樣就可以了,到此為止吧!”

    那哭聲落進耳中,如稚鶯泣血,利刃錐心,令人多一聲都不忍猝聞。

    宣明珠拉都拉不起她,鋒利的眉梢刺向林氏,朱唇間吐出的一字一句都蘸了冰茬兒:

    “是本宮小覷了你?!?/br>
    皆因方才林氏步步緊逼的話,才給了紅纓這么大的刺激。

    今日鬧到這地步,只能暫且收場,但這件事沒完。

    她長身而起,將帶來的親兵盡數留在陸府,盯住這一家老小,一個也不許放出去,再命盧淳風詳加篩查伺候樊城的娥婢仆役,然后低頭,輕問:

    “跟姨母回去嗎?”

    陸紅纓惶然搖頭,仿佛她點了頭,便是同意為母親開棺驗尸一樣。

    宣明珠不強求她,仍將白琳留在她身邊照應,自己帶著煌煌一行人,踏出陸府大門。

    一走出去,宣明珠立即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因著腔中的怒氣未平,連指尖還微微發抖。

    這紙箋,是今早出門前寶鴉交給她的。

    上面有一行風骨遒逸的小字:晉律,十三卷,條八。

    大晉律第十三卷 第八條,明確記載了:殮體封棺者,非生身父母與配偶子女,無權啟棺,違,罪同發冢。

    宣明珠直到此時才想明白,那日梅鶴庭為何會說,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想不想查,不在于她,在于紅纓。

    能不能查,要看證據,卻無實證。

    他竟早已料準了這些后事。

    他的意思,是勸阻自己不要輕易開棺驗尸嗎?

    可原本是樊城一命,現在又多牽扯出一條可能存在的生命,除了驗尸,還有什么其他方法能得知宣明月是否有孕呢?

    若宣明月有靈,會否愿意她毀壞她的遺軀?

    宣明珠擰緊眉頭,思索著問澄兒,“紅纓回府后見過什么人,可有人對她說過什么話?”

    澄兒馬上想了起來,道:“昨日晚間,那林氏來到陸娘子院里,我和白姑姑攔著,她卻道只是想與孫女說幾句話,讓咱們討陸娘子的主意。陸小娘子聽到傳報,默認了,人也就進去了?!?/br>
    宣明珠咬著銀牙,“聽到她們說什么沒有?”

    澄兒這會兒知道自己辦錯了事,慚愧搖頭。默了片刻,她忽想起:“對了,記得林氏拄杖出門的時候,回頭說了句:后個兒初九,給你母親在靈前供一盞海燈吧?!?/br>
    現在回想起來,說這話時,林老嫗雖在暗夜下,那嘴角卻像彎著的。

    *

    八月初九,是晴日。

    秋闈開科的頭一日,金烏熾盛,汝州貢院的朱漆鏤雕蝙蝠紋長案上,燃起一柱粗香,赴考生員經過檢身后陸續入了場。

    第一科,考四經策論,考生們在悶熱的考舍揮灑筆墨,梅長生作為本州縣主考官,領二名副考正在場監科。

    兩個時辰后,起卷時間到,衣襟漉漉的考生們一個個出場,有的輕松有的沮喪,各人神色不一。

    他們知道今年的主考便是昔年晉明皇帝欽點探花,江左高才梅長生。此人比在場大多數的考生還要年輕,然而人的名樹的影,讀書輩向來不論先學后進,而以有才學者為師,所以考生們大多以投在梅長生門下為榮。

    經過朱案時,都免不了慕望那位年輕的考官大人。

    朱案錦衣,玉面墨發,兩相印襯,令人心折。

    其中有個左手纏著厚紗布的年輕秀才,臉色憔悴地經過卷案,下意識覷向那位主考。

    這一眼恰好瞧見,那人正漫不經心拿著一塊墨海,要往那試卷上落,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脫口道:“大人……”

    梅長生的動作一頓,修長的手臂懸停在卷紙之上。

    他撩起薄長的眼皮,瞧見是他,那張玉雕似沒有情緒的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拖著懶散的聲腔道:“此屆采用糊名制,你怕什么的?”

    說著,男人隨手將硯臺撂下去,硯底卻是干凈的,一絲墨漬也沒染到卷上。

    秀才見狀,長出一口大氣——判卷是要查卷面整潔的,管你駢文策論做得再好,若卷子上污了墨點,就只剩廢紙簍等著你了。

    寒窗苦讀不易,處處都要小心,就比如他,三個月前進城趕考,在一家酒鋪外醉后吐真言,和同鄉編派了長公主,被一行路過的貴人撞見,把他二人丟入了大牢。

    他在牢中狠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子,以為這回要生門無望腦袋搬家了,可是沒過幾日,獄卒又將他倆放了出來。

    秀才重見天日,以為大人有大量,這件事兒算是雨過天晴了。結果就在一個夜晚,有強梁潛入客棧,一節一節敲碎了他二人左手的骨頭。

    若真是強梁就倒好了。

    因為秀才絕望地發現,汝州城沒有一家醫館藥鋪,肯給他們治傷,諱莫如深地躲著他們,就好像事先收到了統一的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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