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65節
說到此處,林氏褐紋堆積的眼尾輕瞟,從那輛紫帷寶輦上掠過,“老身此來一為迎接殿下回京,二來,也是為了接紅纓這不省心的孫女回家。這孩子可憐啊,驟然失母后心神大傷,言行顛倒,不知怎么便出城奔殿下去了。唯恐這幾日驚擾了殿下,若有失禮處,全是陸家管教之失,請殿下莫怪纓兒?!?/br> 示人以弱,倚老賣老,再來一招以退為進,好話都讓她說盡了。 若不是宣明珠事先聽過紅纓之言,只怕也要以為她是位再慈祥不過的祖母。 她淡淡道:“纓兒很好,本宮打算帶她回府上小住幾日,不知老夫人可否割愛?” 林氏沉吟的功夫,宣明珠抬步踱到金盤盛裝的堆綢花樣前頭,喜慶是真喜慶,然而那片鮮紅的顏色,刺疼了她的眼。 宣明珠聲音有幾分發沉:“聽說貴府正在辦喪?!?/br> 林氏哀聲接話:“樊城殿下天不假年,都是我們陸家沒有將殿下照顧好的緣故,才致發生此等意外。老身日夜惴惴,命不肖孫兒上疏向陛下請罪,幸得陛下寬宥?!?/br> 話風一轉,“老身曉得殿下素來手足情深,是否移駕至敝府一奠?” 宣明珠眉間小痣輕儇。 老太太比她想象的更為難纏,原本她確實打算一入城便去陸府,將樊城的死因追究到底。 可他們家先是將遺體送往公主陵,這會又主動邀她入府,那么她的興師問罪,就變成了祭奠手足,污名也就落不到陸府頭上了。 “貴府本宮是早晚要去的,不過今日回京,自以入宮面圣為先?!?/br> 宣明珠不輕不重地撂下一句,回頭道,“紅纓,你先到姨母家住幾日可好?” 陸紅纓下了馬車,卻是紅著眼向宣明珠行禮,“姨母,我想回家,給母親添柱香?!?/br> 她為了給母親伸疑,沒有帶孝守靈便跑了出去,如今母親又不經她知道送到了靈寢,陸紅纓此時的心情,便像刀割一樣自責痛苦。 姨母雖能給她庇護,可她還是想回到母親生前的地方,守著她魂兮歸來。 宣明珠體諒這份心情,想了想應允,把澄兒和白琳派給陸紅纓一道回陸府。 將人交給陸太夫人時,宣明珠盯著嫗人那雙精明內斂的眼睛道,“這孩子與我投緣?!?/br> 都是聰明人,敲打點到為止,陸太夫人笑得很和善,“那是纓兒的福氣?!?/br> 宣明珠諒她也不敢在眼皮子底下對紅纓做何手腳,轉身,睥了那些麝香紅綢一眼,“都撤了,晃得本宮眼煩?!?/br> 城門處諸臣散去,重又恢復了平靜。 宣明珠命北衙軍歸營復值,三個孩子且回府里。都安排停妥,言淮扶著她坐上宮里派出的黃頂畫壁香車,自己翻身上馬。在往朱雀大街去的路上,他低聲問: “阿姐先前喝了那藥,身體可有好轉?” 宣明珠在車內想事,聞言反應了一下,心道這話你該去問羅漢松,隔著簾含糊應了一聲。 言淮等不到下文,手欠地挑起帷簾一角,在馬上歪頭瞧阿姐的臉。 “阿姐不開心了?因為陸老太太弄出這么大陣仗來迎你嗎,阿姐是覺得樊城公主薨逝存疑,可有什么需我做的,但聽阿姐吩咐?!?/br> 少年噪音如澗下金石,聒而不煩,宣明珠聽著聽著,心里的郁氣消散大半。 不覺緩頰:“好生騎你的馬,我便開心了?!?/br> * 車馬入宮闕,皇帝親自下階迎皇姑姑入殿。 經歷楚王謀逆一事,宣長賜眉宇顧盼間,多了一分神怡穩重。 宣明珠贊皇帝臨事不亂,皇帝得了夸獎,開心地彎起嘴角。 “自然有賴皇姑姑做侄兒內應,才可揭出那只老狐貍的真面目,姑母居功至偉!姑姑的晉封典禮侄兒都安排好了,包您喜歡……” 宣長賜滔滔不覺地匯報起來,頗有些眉飛色舞的模樣,仿佛見到宣明珠,他才從那一襲繁重壓人的黃袍中掙脫出來,才不用終日刻板一張臉,可以做一回彩衣娛親的小兒。 說著說著,皇帝想起一事,快活的語調戛然止住。 “之前恣白帶回話,說您中秋前不回上京。如今姑姑趕路回城,是為樊城公主之事么?之前宗人府呈報時我聽了一耳朵,當時未覺有異……” 宣明珠見皇帝面有愧意,仿佛是他的疏忽害得姑母勞頓,忙笑道:“陛下日理萬機,憂于國政,后閫事宜本是中宮的職責。此事我管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br> 皇帝長長哦了一聲。 提起婚事,入冬才滿十七歲的少年罕見的有些別扭,過了會兒,小聲道:“姑姑,那個,朕一定要娶墨太傅的孫女嗎?” 宣明珠眉心一跳,瞇眸打量明服璨然的少年,“陛下何出此言,是不喜墨氏女,還是看中了旁的哪家姑娘?” “不是不是,都不是?!被实圻B忙擺手,“只是我從沒聽聞墨氏出席過任何春宴花會,她在閨閣好似也不交友,常年深居簡出的。所以說不準她、她……” 皇帝聲音越來越小,宣明珠好笑地瞧著他,“這是偷摸打聽過未來的媳婦了?” 她回想一番,對墨家姑娘的印象,確實只停留在她六七歲時入宮參加除夕宴,那時節,小女孩一張圓嘟嘟的銀玉臉盤很是可愛。再后來便沒怎么見過,只知她被墨太傅戒在深閨,親自教導。 “既這么著,陛下若有意,待樊城的事有了結果,我開一場賞菊宴,親自下個帖兒請墨娘子來?!毙髦榈?。 “不必不必?!被实鄣哪樃t了,“我、我就是隨口一說,不敢勞煩姑姑。這宗婚姻是先帝定下的,墨太傅文學博然配享太廟,之前還上諫立功,墨氏女家學淵源,侄兒不是以相貌取人的膚淺之人?!?/br> 宣明珠盯著皇帝的臉看了幾許,的確不像不滿,倒似成親之前的緊張焦慮。 她只以為尋常的毛頭小子會如此,原來身經萬瀾的少帝也不能免俗。 心中忽覺此間少年有一絲可愛,可不能表現在臉上,忍俊又與他聊幾句閑話,宣明珠退出了殿。 她出門看見侍立在抱柱下的黃福全,停步多問了一句: “皇帝最近可召了誰司寢,亦或近來有哪家千金入宮?” 黃福全聞言賠笑一聲,呵腰回道:“殿下還不知道么,陛下在此事上最是清心,不要教引宮人,連同祖例設下的司帳司寢八宮人一并蠲免了。老奴冷眼瞧著,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倒有那么幾分給未來皇后守身的意思呢?!?/br> 宣明珠笑著點他指頭,“老尖奴,什么話從你嘴里說出就變了味兒?!?/br> 心情到底是寬慰的,手扶婢娥,曳裙下階而去。 她一走,黃公公立刻打起精神,踅身進殿稟道:“陛下真神了!殿下果然按陛下料想的一般,問了老奴?!?/br> 宣長賜眉眼柔和,瞧著御案上姑姑帶給他的汝州土儀?!笆裁瓷癫簧竦?,姑姑關心朕,朕能不知么?!?/br> “黃福全,你說朕多給姑姑心里絆些牽掛,讓姑姑覺著朕需要她,她是不是便能撐住身子,不舍得去了……” “陛下?!秉S福全聞言鼻腔發酸。 為長公主晉封原是件大大好事,可又焉知,無一層沖喜的意思在其中? 他見不得主子難過,有意岔開話: “奴才明白了,陛下故意那樣說,是做戲給大長公主看的。陛下真是不易呀,為了逼真,還命奴才悄悄打聽墨娘子的閨閣事,連墨娘子流出的幾幅丹青手稿,也命奴才務必尋來呢?!?/br> 皇帝耳根子一燙,當場把臉背了過去,“唔,給朕閉嘴?!?/br> * 入夜,天邊月魄漸圓。 寶鴉從回府后便有些心不在焉,連宮里送來御筆親題的“鎮國”金匾,也提不起興趣跑去看一看。 晚膳后的小食是棗泥小月餅,她往常最愛吃這個,今日卻意興闌珊,在窗邊手捧雙頰,望月喃喃:“不知紅纓表姐這會兒還哭不哭?” 陸府。 許是大長公主派人跟隨的緣故,陸紅纓回府后,沒受到任何刁難。 她那個賞了她一巴掌的父親陸學菡,聽說女兒回來,走出門,臉色窘迫地看著女兒,說回來就好。 “纓兒,那日怪爹心急了,爹對不住你。然天地可鑒,爹絕未做過對不起你娘之事,你別胡思亂想,???” 陸紅纓木木地看他一眼,偏院那姓趙的女人,分明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她不明白這個男人怎么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樣的話。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關起門來誰也不見。 晚飯過后,陸太夫人卻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踏足孫女的小院。 第50章 公主一怒 是日天剛放亮,長壽坊陸府門前戒嚴五里。 一百名暗赤繡甲衛,人手一桿長戟,自那漆黑的府門始,排出一條筆直長龍,駐設于道路兩旁,等閑不許人過。 曬死秋老虎的天氣,硬是被那片冰冷的兜鍪鎧甲撕出一道森寒的口子。 有明眼人認出——這像是大長公主府的親衛吶,尚公主的陸家正辦喪,大長公主卻發號這么大動靜,似乎不止是單單來上一柱香那樣簡單喲。 直等到日上三竿,等陸府戒嚴的事態賺足了坊間議論,宣明珠方遲遲擺駕去陸府。 她回京之日,陸太夫人又是紅綢又是鼓吹的,很得了一番好名聲,她怎么著也該禮尚往來才是啊。非但如此,這一趟大長公主還帶上了大理寺的盧少卿和幾名衙吏。 梅鶴庭外調之后,大理寺主簿盧淳風酌情擢升,頂了空出來的缺兒。有這么個公家人在場,等同昭示外頭,大長公主可不僅僅是去吊唁的。 人是在他們府上沒的,陸太夫人還一心想保住臉面上那層金紙兒,避開興師問罪的名目,可能嗎? 鳳駕至陸府,林氏拄杖攜家眷出影壁相迎,面色果然不大好看。 宣明珠唇畔噙著一層涼薄笑意,從陸家人身上一一掃視過去,望見名義上的那位三妹夫,目光一頓。 陸學菡登時面色煞白,慌忙避開視線,被祖母陸太夫人側身擋住半個身子。 這樣沒骨頭的東西!宣明珠冷笑拂袖,暫壓怒氣,抬履去靈堂為樊城上了三柱香。 而后,移駕正堂中,在一幅登泰山觀日圖的水墨幕帳下坐定,向一地黑壓壓的人輕乜,朝其中一個素白的身影招手,“紅纓過來,坐到姨母身邊?!?/br> 換了一身孝服的陸紅纓沉默地來到宣明珠身邊,她看著姨母,欲言又止,最終只是紅著眼,坐在了宣明珠身側的檀石杌上。 堂底下,陸氏三房的人都在了,垂肩拱手的一屋地男女,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率先開口。 與三公主那么個心思淺耳根軟的面人兒相交,他們是摸熟了套路的,可眼前這位可大不一樣,從出生便是說一不二的長公主,如今又晉為大長公主,連陛下亦要禮敬她三分。 一個鬧不好,真會出人命的。 陸太夫人輕咳一聲,長房媳婦張氏巍巍地近前奉上香茶,勉強笑道:“殿下大駕光臨……” “盧大人?!毙髦榭纯慈沼?,捻了捻小指節上的金約指,淡然開口,“審吧?!?/br> “是?!?/br> 一直侍立在公主身后的盧淳風應諾,面朝堂下道: “據悉,樊城公主溺水前幾日,曾與駙馬提出和離,并發生激烈爭吵。我司現懷疑公主身亡并非意外——貴府何人主事?將樊城公主身邊的女使嬤嬤叫來,將樊城公主落水之日,池塘園林的管事與附近大小奴婢喚來,將妾室趙氏帶來,陸駙馬請上前來!” 這一連串吩咐出口有條不亂,堂下眾人卻亂了。大長公主難道懷疑三公主是被人推下水的?這怎么可能! 雖說陸三爺娶了公主后,兩人的感情便似那溫水煮青蛙,不好也不壞,三爺偶爾悶了,還背著公主在外搞花頭,可話說回來,哪個男人不偷腥,同樣的道理,又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謀害皇家血脈,嫌自己命太長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