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60節
不是彌補,不是愧疚,他只不過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她雖棄他如敝履,他卻依舊覺得保護妻子是他的所應為,不能舍她于毫厘。 梅長生在滴血聲中閉上眼。 一滴血珠是一錢,八八六十四錢,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待一盌心頭血終于積滿,姜瑾連忙將銀針小心翼翼地抽出,看到浸血的針身,他再次意識到方才公子有多狠,有多瘋,才敢下那樣的狠手。 讓他更絕望的是,這樣的酷刑,公子還要遭受兩次。 “去煎藥吧……”梅鶴庭眉間的痛色漸漸平復下來,用手緊摁著涂了金瘡藥的紗布在左胸傷口處,徐徐喝下一碗參湯。 “按周太醫的方子,你親自守著?!?/br> “待藥煎好,去行宮請言世子來?!?/br> “亦不必避人,便說有些上京事宜我需問他詳談?!?/br> 聲調微弱卻有條不紊地吩咐之后,他晃身而起,向榻邊去,“我,去歇會,人來了叫我?!?/br> 他身上的深衣瑟瑟抖了一下,如一片將要離枝的枯葉。 姜瑾忙要攙扶,被梅鶴庭趕去熬藥。 之所以棄刀取針,看中的便是針砭的創口小,不會失血過多。他的傷在外看不是大事,可以自己行走。 傷不在腠理,在膏肓。 男人捂著胸口慢慢躺上床,感覺心臟每跳一下,都似在針尖上盤旋,那種感覺詭異得令人平靜,仿佛此時此地除了此顆心,再也無它物。 闔上沉重的眼皮,梅長生以為,會一直捱著這份疼,恍惚間鼻尖卻嗅見了一縷香,那香好熟悉,甘甜到想讓他擁抱進骨頭里——那是宣明珠身上的香氣。 他霍然睜開眼! 眼前出現一片重重堆落的帷帳,輕薄而迷幻的霧紫色,是長公主儀制的用色。梅長生走在其中,連呼吸都忘了,捂著胸口,如同一個掉入寶山的人,一層一層掀開眼前的簾帷。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宣明珠。 自從那日她吐血昏迷,在夢中穿著一身猩紅斗篷消失在茫茫雪地中,他便再也見不到她的夢,自己也無法再夢到她。 他曾認為是她的七魂六魄都厭極了他,所以連夢中,都抗拒他的靠近。 梅長生腳步極輕地邁出最后一步,怕驚失珍寶般挑開最后一層紫紗,紗簾后,原是一張象牙白玉雕成的繡榻。 榻上,嬌臥著一個熟睡的女子,濃睫細密,紅唇微翕,宛如一個不設防備的孩子。 梅長生渾身顫抖地跪倒在床邊。 他伸手隔空描摹著她眉間的朱砂,遲遲不敢觸碰。他極力地想要俯身,擁她在懷,契合自身,又用盡全力攥緊雙掌,阻止自己靠近。 她沒有說要他,哪怕在夢里,他也不可輕侵她一分。 “呃……”他跌退一步,無力地嘶吐氣息。 針不是已被取走了嗎,眼前不僅僅為一個夢嗎,為何心中卻比方才更疼。 最終,梅長生小心翼翼地邁上腳踏,輕手輕腳在熟睡的姑娘身邊躺下,將臉挨在她的素頸間,克制地留出一分空隙。 渾身唯一與她接觸之處,是手里輕牽著她的一片衣角。 只有在夢里,她才是他一個人的。 臉色雪白的男子低低喃道:“我不碰你,當真的,你不喜歡的事長生都不會做了……只求你陪我一會兒,就像現在這樣,好不好?!?/br> “醋醋,我心疼?!?/br> 熏風吹動榻邊的紗帳,行宮中,午睡的宣明珠倏然轉醒。 她餳開眼,先莫名向榻側看了一眼。 方才同言淮與孩子們進過午膳后她回殿中小歇,靠著引枕不覺便迷了過去,忘了發得何夢,只覺身邊似有他人的氣息,還有一股淡淡的苦藥氣。 她在夢中想睜眼看看那人是誰,一雙眼卻無論如何都撐不開。 難不成白日也會夢魘嗎? 宣明珠心緒無狀地揉著太陽xue,在旁伺候的澄兒見她神色低靡,忙問殿下何處不適。 “沒有不適?!毙髦閾u了搖頭,掩唇打個呵兒問:“世子這會在哪兒做什么呢?” 難為他討來這個美差想著討她歡心,來回百里的路,明日又要快馬趕回去。她吩咐道:“你讓崔嬤嬤多備些小食與清菊茶,給他帶著路上吃?!?/br> 澄兒應下后說,“方才殿下小憩的時候,刺史府來人,請言小世子過府去商議事情,這會子人還沒回呢?!?/br> 宣明珠聞言,略一思索便想明,二人皆是皇帝的心腹,應是有事商談。正說著話,恰巧外頭通稟言小世子回來了,宣明珠便用汲來的井水清醒了一把臉,綰了發出去。 到了外殿,正瞧見言淮站在那夔龍案前,將一只竹筒中的東西倒入跟婢女要來的白瓷碗里。 宣明珠有些莫名其妙。 見阿姐出來,少年臉上慣有的嬉笑不見了,換成罕常的嚴肅,道: “阿姐,我為你找了一份偏方,這藥有望能治你的病癥,你快趁熱服下?!?/br> 第45章 “為他人作嫁衣,梅大人…… 宣明珠乍聞言淮的話,愣了一下子。 她先命迎宵留意著三個孩子莫進大殿,以防他們聽見,轉而問言淮:“是什么方子?” 少年矜起眉,半晌沒答言。 他在去往刺史府之前,也沒成想姓梅的會給自己來這一手。 言淮這趟來汝州,除了給宣明珠送圣旨賀喜之外,身上還揣著陛下的一封密諭,要交予梅鶴庭。 這遭兒是公事公辦,刺史府的管事也很客氣,他上門后便被迎請至客廳,又是上座又是上茶。不一時,這座府邸的主人便自屏風后轉了出來。 言淮第一眼看見那襲黑衫時,幾乎不敢認。 并非梅鶴庭的相貌有何變化,只是上一回在洛陽護國寺見面時,這人還是那副讓他看不上的斯文藏雋樣子,又帶有幾分困頓落錯。 然如今眼前之人,身著深玄錦衣,束同色寬鞶帶,眉上勒有一條嵌西域墨玉的暗金紋絲額帶,面白如霜,長身玉立,仿佛舊世家養出的孤僻乖張子弟,通身沉肅,傾壓而來。 言淮是死人堆里扒出來的百戰將神,未被那氣魄壓制,卻也不免暗暗納罕,面上仍舊渾不吝: “喲,有日子沒見,這是掉墨缸里了?” 他有意往那張白如生宣的臉上多掃了幾眼,狐疑勾唇:“也學何郎敷粉?怎么還嫌自己不夠白凈么,看來從大理寺調任做這地方牧令,閣下很愜意吶?!?/br> 梅鶴庭片刻前被姜瑾從夢中喚醒,說是言小世子到了。他恍然從夢境回歸現世,一路上都悵然若失,直至此時被言淮的語鋒刺了一下,才清醒過來。 看向那不羈的少年,他聲音微?。骸鞍税倮锛蛹倍寂懿贿^世子的馬,閣下倒很辛苦?!?/br> 相看兩厭,言淮輕哼一聲,交出皇帝的秘信,懶得與他周旋,“大人可有沒有需言某傳達上聽之事,有事說事,無事我可回了?!?/br> 畢竟他不像某些孤家寡人,可還有人等著他回去陪的。 梅鶴庭留客,“不如坐下喝杯茶?!?/br> 言淮擺手說沒興趣,梅鶴庭的姿態不激不隨:“我尋著一張治血枯癥的方子,不知世子對此可感興趣?” 這句單刀直入的話讓言淮腳步戛然而止,心跳砰若擂鼓。 他沒有想到,會有和梅鶴庭心平氣和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的一天。 二人相對落座后,適時一碗藥熬好端了上來,梅鶴庭亦不啰嗦,向前比了比手: “這方子某請周太醫在內的數位名醫過了目,別無不妥,世子可放心。有勞世子帶給大長公主殿下,請她服用。另外,莫提梅某,只言是世子尋的方子便是?!?/br> “為何?” 散發熱氣的藥湯隔在兩人中間,將雙方的眉目都氤氳得模糊。 言淮不解梅鶴庭繞這么大圈子有何目的,連帶也懷疑此藥的真實性,鎖眉審視對面,“按說這是好事,這么好的表現機會,何不自己送去?” 梅長生頓了頓,“以我與她而今的關系,她不會接受?!?/br> “不對?!毖曰茨币曀?,“若真能治病,以阿姐的性情自然分得出輕重。梅大人,你沒說實話?!?/br> 自南疆歸來的平南小將軍,無疑是位難纏的對手,若你被他嬉笑無度的外表迷惑,那便大錯特錯。 南詔國中至今流傳著一個說法——大晉的平南將軍,他領兵作戰的恐怖之處在于,知己知敵,算計敵方糧草常??删毜揭越镉?。 與這等天生的將種為敵,錯漏一子,便是滿盤皆輸,更恐怖的是,哪怕步步為營不出錯,十有八.九依舊逃不開引頸受屠的下場。 他道:“這方從何處得來,方子在哪兒,配藥為何?梅大人,事關阿姐生死,我不知你怎么樣,我是半點都不敢含糊的。你只給我一碗不明不白的藥,易地而處,換你,你敢送到阿姐口中嗎?除非給我個確切道理,否則這么遮遮掩掩,言淮只得告辭了?!?/br> 說罷他長身而起,眼里透出炯炯的戾氣。 那殺機不針對任何人,而是霍然將他至珍之人的生死存亡擺在青天白。日之下,勾動了他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梅長生目光如水靜,扣指敲了兩下桌面,示意對方稍安勿躁。 探手,從襟懷摸出一張紙,推過去。 * “小淮兒?問你呢,這是什么藥?” 耳畔清柔的聲音令言淮回神。 宣明珠未等走近檀木案,卻先聞到一股子說不好的腥味,再看那瓷碗中的藥色,比尋常的湯要都濃稠。 她下意識便用帕子掖在鼻端,“這藥性好生霸道?!?/br> 言淮揉搓了一下鼻尖,“阿姐,良藥苦口,這是我……我千辛萬苦得的良方,交給太醫驗證過,真的有望治好你,阿姐服下靜待效果,好嗎?” 宣明珠聽到那四個字,微微恍惚。 “有望治好“——”這句話的份量有多沉,只有經歷過十四年前那場絕望的人才知道。 當年她一直在等這句話,可無論宮中的太醫還是民間的方士,都不敢為她的母后做保。十四年后,她也早早為自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她知曉,小淮兒一直不肯放棄地替她尋找奇方良藥,似上回從南疆淘弄來的祓蠱丸,還有他不辭勞苦得來的海上方,宣明珠在得到太醫首肯后,都一樣樣嘗試了。 都無效果。 宣明珠不愿傷他的心,含笑“唔”了一聲,“也行,不過你先把方子給我看看罷?!?/br> 她還記得當日九皇叔再三叮囑,不許她亂用別的藥。想著先得了方兒,回頭問過九叔再決定要不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