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59節
兩邊離著數丈遠,馬上的小巾幗扯開嗓門,興奮地揮起一只手回應,“娘你看,我會騎馬哩!” “小祖宗還敢松手?!泵吩ミB忙將韁繩塞到她手里,人家學的沒怎么著,他這個教的手心先見汗了,嘴下卻照舊不留情面,“你這叫會騎馬,螞蚱都能上樹了?!?/br> “誰是螞蚱,你說誰是螞蚱?” “唔,我們當中自然是兄長最會騎馬?!?/br> “——嘿書呆子,我說你哪頭的,皮癢了是不?” 斗嘴聲一浪高過一浪,中氣十足的回音在清涼臺悠蕩一圈,傳入宣明珠耳中,女子的目光越發明媚溫柔。 一瞬間便覺得,這三個孩子真好,怎么看也看不夠的好。 只望今后,三子相互扶持長大,一如今日這般,那么她即便看不到,也會十分欣慰了。 看著想著,宣明珠熏然夏困,便拎出腳崴枕在那美人闌上,也不去擦拭,任微風穿過濕漉的趾縫,帶來絲絲難以言愈的清爽。 眼皮子才將闔上,忽覺腳上茸癢。 宣明珠懶吟一聲,翻身撐開眼皮,竟見一少年半屈在闌邊,用名貴的錦袍底裾輕輕裹住她的濕足。 少年抬頭,望著朝思暮想的女子,漆黑發辮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舊日閣閨少女的裝扮,讓他一眼想起,記憶中那架夏日秋千上的明媚韶顏。 那秋千繩是他親手為她擰的,少女玉手慵攀,顧盼而笑,流紗似水的裙裾高高躍過他頭頂。 他一世的目光,便自那一刻起仰慕定格,再也無法低就半分。 此時四目相對,言淮的眸色聲音都溫柔,“阿姐貪涼也不可如此,拭干了再憩才好?!?/br> “小淮兒?” 宣明珠反應了兩息,清醒過來,先向清涼臺上望去一眼,孩子們還在。 她問了他一聲何時到的,感覺別扭,忙的將腳縮回。 “阿姐別動?!备糁粚泳I布,少年有少年的力道,握著那只纖白的足踝不放,低垂眉睫,細心地為她擦拭。 “阿姐若一向當我是小孩子,是弟弟,又何必講男女授受不親。若將言淮當作男兒……” 他驕然挑眉,露出兩排璨白的齒,“那么言淮對阿姐的心意,阿姐便不能以視若親人的借口,回避糊弄過去了?!?/br> 那雙一向馴擾的點漆眸,倏而露出了點霸道的苗頭,宣明珠對上他的目光,心尖一撞。 * “公子,言小世子果然來了!” 姜瑾收到消息后第一時間回稟梅長生,心下佩服公子的料事如神。等踏進屋門后,看見那一桌子的物什,他的心又猛地沉墜。 一根五寸長筷子粗的空心鋼針、一只兔毫斗笠盞,蠟燭臺,白紗布,是預備取血的工具。 金瘡藥、濃參湯、銀針灸,是防著取血過程中發生意外的準備。 梅長生身披一件深衣,裎出左胸,聲音平靜地叮囑:“倘我稍后昏了過去,取血不可停,參湯若灌不下,便以銀針扎我虎口人中?!?/br> 說罷又笑笑,“我大約還不至如此不濟事?!?/br> 姜瑾哪怕這幾日給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鼓動,事到臨頭,那雙眼還是紅了,手還是發顫。 他知道自己勸不住公子,也知道公子將身家性命都交到他手中,是對他極大的信任。 可他害怕接手這份信任。 “要么,要么再等等。萬一小世子不肯……” 梅長生淡然搖頭,手指在桌上輕敲兩下,“別的事他都可能刁難我,只有這件事,他的心,絲毫不亞于我的心啊?!?/br> 刺史府的下人皆被屏退,五間三進的府邸被一種浩大無垠的空靜籠罩。梅長生側耳,聽見庭院里一樹的蟬鳴。 一聲聲不絕如縷,朝生暮死的蜉蝣小物,竟也熱鬧得緊。 梅長生點燃了白芯蠟,將那根空心鋼針在火焰上捻轉烤熱,神色穩,手更穩,喃喃著: “你說他們見了面,會聊些什么,做些什么呢?!?/br> 姜瑾屏息不敢答。 所謂的明察秋毫,是不在當場亦可將那廂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推演而出。越是看不著摸不著,越要去琢磨,越是細細琢磨,越無異給自己心上凌遲。 公子這自討苦頭的話,仿佛是給他的心臟撒上一層麻沸散,預先疼一遍,等疼過了勁兒,待會兒鋼針透骨,也許便不疼了。 可又豈知,不是雙倍的疼。 “我、我去將外頭的知了粘了再來?!苯倘晦D頭,“太吵了,屬下手不穩?!?/br> “莫拖了,怕什么的?!泵烽L生蕭蕭笑了一下,遞出針刀,輕聲說了句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你想啊,左右言恣白說什么做什么,都能討她的歡心?!?/br> 第44章 醋醋,我心疼【剜心了!…… 宣明珠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少年撩撥了,當下又是羞惱又是莫名,不待想好怎么應對,言淮已經擦凈她的腳,撒開袍擺退后。 好似方才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言淮坦然帶著袍錦上那一團水漬起身,將背后的黃絹筒解下,笑容燦爛地向宣明珠晃了一晃。 宣明珠若有所感,唇角微勾,也便大大方方向前伸手。 言淮卻未直接遞去,而是恭敬地取出筒內圣旨,以慣行的軍禮屈左膝重新拜在宣明珠身前,雙手呈上帛軸,聲音朗朗道: “小淮兒拜見大長公主殿下!” 盡管心里有此準備,可聽著少年人赤誠而清朗的嗓音,宣明珠心坎上還是有一股熱流涌過。 如她這般穿著隨便地受封圣銜,大抵也算前無古人了。只見得小頭鞵履,窄致衣裳,連發都未盤起,便那般以發帶松散系在身前,更別說那白生生的腳丫踩著鞋跟,還露了半爿出來。 然那一脈不顯自彰的雍雅氣度,是雕琢在血胤里的華貴,不必衣金來襯。宣明珠眼波清漾,道了聲“好”,扶起言淮,接過那冊封的圣諭閱看。 待圣旨末端的“鎮國大長公主”六字入眼,宣明珠眉心輕躍,繼而,露出由衷的笑意。 在大晉,鎮國之號,歷來非立過大功的封疆將帥或上柱國公不能得封,更無宗女加封此號的先例。 宣明珠卻偏偏喜歡這二字的威煌。 “這是哪位大學士為我選的?”她握發莞爾,笑得十分稱心,“本宮當謝他,甚合吾意?!?/br> “鎮國大長公主?!?/br> 當冰冷的鋼刃刺入梅長生胸口,他唇齒輕念,仿佛以此便能減輕痛楚,無聲低囈,“她應當會喜歡的……” 才是剛剛開始,姜瑾已經汗流浹背了,自己的心抖得比公子還厲害,只有兩只手穩如磐石。 他不能不穩,在心頭取血,是比利斧削灰還要謹慎萬倍的精細活。心尖偏上半寸,這分寸如何掌握?誰能確保萬無一失?稍微偏轉刺破心房,便是萬事休矣。 他一手緊貼在公子心臟上感受心跳,另一手緩推長針,沒進二指長,傷口猶太淺,血流連針的內肚都沒盈滿,更別說接在碗中了。 “往深一些?!泵烽L生眉頭蹙動,綿吐氣息,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姜瑾咬牙又扎進幾分,忽聽公子喉喉嚨悶溢出一聲低呻,單手死死扳住了圈椅扶手,他立刻停手問,“公子你如何?” 梅長生的五爪深深摳住硬木,那疼,不是利刃割在rou上快來快去的疼,是真正的心如刀絞,是一點尖細而綿長的冰,一絲一縷向外牽扯著你周身百骸最精華處的那抔血,是在魂魄上刻傷。 他卻道:“再,深一些……” 一張原本冷雋的臉慘白得失了顏色,他孱孱抬頭,猶不忘笑一笑,溫潤嗓音似感到有些抱歉,“阿瑾,別怕?!?/br> 銀針這頭的血珠已經可見了,卻就是在針口墜墜的不落下來。再深——銀針已沒入了半根之多,再深很難保證不會傷到心肺,即使僥幸取得了心尖血,也恐傷及脈絡,自此折損了一身元氣。 姜瑾雙目猩紅,是誰說的十指連心,那針戳指頭的疼在真正的剜心之痛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公子有多能忍痛,他五年前便領教過。 那道月牙疤是怎么來的,旁人不知,他卻一清二楚。 這件事,公子讓他瞞到死都不許說。 當年傷與今日傷,皆是為了長公主,長公主皆不知情。 一縷額角滑下的汗水蟄進姜瑾眼里,他憶起五年前那個雨夜,陡然決定不能繼續進行下去了。 ——他當然無比希望長公主的病能治好,可是人心都是rou做的,在這一刻,他面對一個獨自承受著錐心之痛卻不喊一聲疼的人,發現自己下不去手。 他不能害了公子。 就在姜瑾萌生退意的一瞬間,梅長生輕嘆一聲,抬手捏著他的腕子送進心口。 “公子你瘋了!” guntang的血線筆直呲出,驚心動魄地濺上姜瑾衣襟。 姜瑾回過驚魂,抖著手拿碗盞來接,嘀嗒嘀嗒的血腥氣,在屋中彌漫開來。 梅長生在那一瞬剎的潰決中,雙眸反而妖冶明亮,只是在錐疼下難以抑制地咬唇急喘,垂落在面門的一縷鬢絲隨著鼻噏不停地拂動。 他疼得幾乎要撐不住,卻清晰地感覺到,那枚被血浸yin的針尖,正緊緊挨著他的心膜,像一個無情的兇徒持刀威脅著他,讓他一動不敢動。 一動,極可能死。 這世上還有他的牽念,他萬不能死。 梅長生狠狠地哼出一聲,雙手打著擺子,將整個后背貼合在圈椅中撐住自己。 “公子你怎樣,可碰到了心脈?你千萬別動,更不能昏去!” 姜瑾端著那兔毫盞接在針口處,一點一滴的血都不敢浪費,口中緊張地叮嚀確認著。 梅長生耳中惺惺嗡響,窗外的萬千鳴蟬仿佛都在此刻鉆進了耳窩,吵得他什么也聽不清。 “公子?公子!” 虎口一陣刺痛,梅長生睜開濡黑的鴉睫,勉強辨出姜瑾的話音,點點頭,皺目緩了良久,終于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無礙?!?/br> 接著他聽到一聲帶著哭腔的詢問,“公子,你疼不疼?” 他水濕的睫毛顫了顫。 何為疼。 明珠為他生女時,是如何一種疼? 她一口血吐出來昏倒時,又是如何一種疼? 他今日的所作所為,并非在抵償她曾經受到的痛苦,更不是以此自虐,以贖清自己的過錯,若有這種想法,便是玷污了明珠,也貶低了自己。 他已清楚,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停在過去的傷痕,是他無法用承受同等傷害的方式便可彌補的,宣明珠不需要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