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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57節

    將近申正,梅長生見事務將完,破天荒遣了秩屬們早退。

    偌大的公署只剩下他這一位長官,回里廈換了身箭袖便服,來到后院的小校場,開始拉弓射靶。

    這是他給自己布置的任務,每日需射滿一百箭。射箭容易,難的是箭箭挽滿弓。

    和學喝烈酒灼傷了一回嗓子一樣,他練箭中途也抻傷了一回臂肌,將養三日后重摸角弓,不忘將落下的三百箭攤勻補齊。兩月余堅持下來,從一石弓進步到了二石弓。

    夏日苦晝長,當暮沉的紫藍色滲透天幕時,姜瑾手秉一盞銅槃燭臺過來。

    校場的獵弓破空聲聲聲仍不絕,他看向靶架周圍大略數了數,走到那襲墨衣身旁輕道,“公子,今日已有二百余了?!?/br>
    “再等等?!泵烽L生呼吸微濁,額角的汗珠順著眉梢淌進眼里,蟄得眼白猩紅,亦未理會,雙目專注凝視十丈外的靶心,背脊緊崩新發如硎,二指駢夾羽箭搭弓,挽弓,緩息,放。

    “嘖,又偏?!蹦凶硬粷M地瞇縫下眼睛,借取箭的功夫偏頭問,“上次令你查法染國師的事,有何結果?”

    他的氣息在疲憊下微喘,那輕啞的嗓音也顯得不復清澈。姜瑾聞言愣了一下。

    他之前奉命調查法染大師,因為并沒什么特別之處,最近的頭等大事又是上京的朝堂局勢,便忘了回公子。

    聽問,姜瑾如實回復說沒有異常。

    說罷見公子沉默,似有不足之意,他撓了撓頭,將燭盞放在一旁的兵械架上,沉吟道:

    “不知公子覺得何處不妥?屬下查遍這位宣皇叔的平生,除了少年時風流之名過盛,沒什么不干凈的底子,他出家那年,皇宮也無什么特殊之事發生?!?/br>
    說到這兒,他看了眼梅長生的手臂,賠聲道:“公子,過猶不及,明日再練吧。您看天都黑了,此地蚊蟲怪多的,您等……等什么呢?”

    梅長生不答,復取一箭,咬牙拉開負力之下輕抖的手臂,一羽疾出,正中紅心。

    “他出家那年,是長公主及笄之年?!?/br>
    “咦?”姜瑾竟沒留意這一點,掐指算了算,果然如此。

    有些水面之下若有似無的聯系,不提還罷,經這一提,姜瑾又想起來打聽到的一個無稽之談,遲疑著說:

    “若說那位國師出家之前還有過什么齟齬,便是那雙胡人的藍瞳……似曾有宮人私傳,宣靈鹔不是天家血脈,是貴妃御幸前便暗結珠胎了……穆帝聽聞此語后龍顏震怒,下令斬了那些謠傳者,親口替貴妃與九皇子正名。那之后,就再沒人敢提——”

    話還沒說完,前堂訇然響起一片刀刃碰撞之聲,龍吟之聲震落檐瓦,姜瑾聳然看向公子。

    梅長生只是隨意從箭囊中抽了支精鐵羽箭,入掌間把玩,漫不經心地呢喃,“一個生有異瞳的皇子,一個精通醫道的和尚……”

    “公子,前頭!”

    “不妨事啊?!?/br>
    小校場的兩堵墻面只各懸了一盞垂絲燈籠,加上姜瑾帶來的一盞油燈,是這方小院僅有的光源。明滅燈影,將梅長生的面孔敷翦得陰晦而陸離。

    拉長的睫影覆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似一條面具的碎片蓋住雙眼。

    “我動了洛陽多少人的身家利益,沒動靜,才反常?!?/br>
    長指中的箭支挽筆似的轉了個花兒,他淡淡接著方才的話道,“聽說他身邊的侍者,在長公主去行宮途中追上車隊,見了長公主的面?”

    衙外在廝殺,公子卻閑談什么和尚!姜瑾聞著血腥氣,后脊梁的寒毛全炸了,他直到現在才明白公子今日為何要讓衙吏早退,這回上任他為何暗中帶了那么些人,早早地安排在府衙四周。

    他也終于明白了公子之前說等,是等什么。

    等一場刺殺。

    可看著談笑如常的公子,姜瑾漸漸的竟也奇異地鎮定下來,中邪似的接著公子的話聊,“好像,好像是有這回事,不知他和長公主殿下說了什么……”

    “作為關懷晚輩的長輩,又通醫理,應當是送了什么好東西給她吧?!泵烽L生有大理少卿的積習,推衍僅在轉瞬間,抿齒咬出兩個字,“法染?!?/br>
    我真該當面去多謝閣下啊。

    “嗬!”一個頭蒙黑布的黑衣人突破重圍闖入校場,提刀搠來。姜瑾一驚,擋身上去,突覺耳后生風,一支快若星奔的箭擦過他耳廓射出去,穿透賊人左肩。

    “怎的又偏了?”梅鶴庭保持著射出箭的姿勢,燈光逆靡他的臉,彈弓惱笑一聲。

    刺客迷茫地看著在刀鋒面前怡然發笑的男人,一滯后發現自己沒死,生生疼出了一股悍勇,怒目斬斷箭桿再度襲上,霍然被從后趕上的侍衛一刀斬殺。

    “大人!”

    侍衛喘著粗氣上前收刀抱拳,“都擒下了,這起人被擒后盡數吞毒,沒能留下活口,大人恕罪?!?/br>
    “這路數聽著耳熟?!泵烽L生這才將弓子拋給發傻的姜瑾,點指捻了捻濺在腦門上的血珠。

    “自裁了也好,今日本官過生辰呢,勞我動手,豈非傷了陰鷙?!?/br>
    *

    這些殺手是奉了誰的命令來殺他,梅長生仿佛并不感興趣,取出帕子掖鼻擋血腥,繞過一院子的尸體回屋去了。

    處理尸體的善后事便歸了姜瑾。

    姜瑾在原地,空望著公子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抬眼看了看對面扎滿箭簇的靶子,怔愣片刻,才一個激靈回神去做事。

    沒等過去一個時辰,行宮那邊知悉了這頭的變故。

    長公主身邊的兩位暗衛,迎宵松苔,踏星下山來問候梅長生。

    姜瑾這時已收尾得差不離了,從前在公主府,他與迎宵和松苔也是總打交道的,現今一家變兩家,便比往常更為客氣幾分,回言說公子無礙。

    迎宵卻說要見人一面,“我奉殿下令,要親眼看見梅大人安好才放心?!闭f著朝有燈光的廈館走去。

    “姑娘止步?!苯垂邮孪鹊姆愿?,側身攔住在臺階前,“這么晚了,卻是有些不大方便。我家公子確實沒受傷也無大礙,請長公主殿下放心便是了?!?/br>
    話音才落,只聽一人道:“既是無礙,看一眼還能看跑一塊rou不成?”

    只見昏昧的夜色下,連接前衙與后院的隨墻門后步出一人,身上罩著件水色薄綾觀音兜風披。

    走至光亮處,一只素玉柔荑抬手掀下帽兜,露出一張黛眉深蹙的芙蓉面。

    “長公主殿下?!”

    姜瑾只知照章行事,卻沒聽公子提起過長公主會聞訊親自。他本以為,以二人現今的交情,長公主頂多只是派人來慰問一番——難道眼下的情形,都在公子的計算之內嗎?

    他不敢怠慢,連忙下拜,宣明珠略顯不耐地擺擺手。

    不等人通傳,她褰起袍角拾階而上,徑推了那扇門,如入自家屋室般走進去。

    長公主的霸道勁兒上來,是誰也攔不住的。她進門便見一室燭光綽綽,一道清逸的人影偎靠在榻邊,看見她,輒然起身。

    宣明珠快走兩步過去道:“別動了?!?/br>
    卸去冠帶的梅鶴庭一副雅致模樣,仍然起身向她見禮。

    宣明珠見他身上只著一件松散的白袷中單,素凈的臉色略顯蒼白,眉頭便是一沉。

    “下臣失禮?!?/br>
    梅鶴庭似也覺得如此晤見長公主太過無禮,便要取那屏架上的外袍穿上,手臂才抬起一寸,眉峰隱然輕皺。

    宣明珠覺察了出來,沉聲問:“到底還是受傷了是不是,傷在何處,要不要緊?”

    消息傳到行宮時,這場行刺已經落幕了,宣明珠卻仍舊勃然大怒。

    她轉念細思,恐怕是她此前向皇帝進言,對楚光王一派網開一面,漏了賊魚要反撲報復也未可知。當即命人提出聶氏女去辨認刺客的尸體,果然,是她同黨。

    所以宣明珠來這一趟不是她紆尊,而是心存愧意。

    為公,梅鶴庭是幫著朝廷剿滅逆黨的,她這頭卻留出個后患的缺口,險些害了他性命,她這長公主理應有所表示;

    為私,他是寶鴉的父親,若今夜當真有個三長兩短,她都不敢去想寶鴉沒了母親再沒父親,該要如何過活。

    于情于理,她都得親眼看見梅鶴庭沒出事。

    假若只派迎宵她們來,可不就像方才那樣,被哄弄過去了么。

    “傷在手臂上了?”宣明珠皺眉去探他的袖口。

    梅鶴庭在她低眸時,將那爿沁著馨香的螓首綠鬢,深深含凝入眼底。退后半步,聲音孱弱道:“殿下不該來此的,有妨殿下的清譽。臣當真無礙?!?/br>
    然他越這樣說,宣明珠越是擔心,知道這人向來報喜不報憂,加重聲量道:“躲什么,給我瞧!”

    什么清譽不清譽,她又不是來會老相好的,說句到家話,和他之間什么沒有過,榆木疙瘩,難為他從哪部道德文章里摳出這兩個字。

    梅鶴庭被兇了一聲,眼神奇異地柔軟。

    宣明珠沒留意他的神情,不由分說牽過梅鶴庭衣袖,動作有分寸地放輕,移到燈旁,將那截袖管輕輕擼起。

    滲著殷紅血痕的白紗布便映入眼簾。

    宣明珠眼神沉翳地錯牙,“怪我心軟了。還有別處傷著沒有?”

    梅鶴庭眉心忍痛似的輕顰,唇邊卻是掛著安慰的淺笑,緩緩搖頭。

    事已至此,他只得比手請公主在方桌落座,自己巍巍地坐在她旁邊。

    單手為她倒了杯茶,視線從她腕上的菩提子劃過,他淡道:“殿下萬勿自責,這一遭,原本在臣的預計之內,只是出現了小小偏差,低估了亡命之徒的狠厲。這傷口不深,將養幾日便好了?!?/br>
    “別忙了,我不喝茶?!毙髦闅忸^上的聲音還很生硬,她此來全然是為公,擱在茶桌上的手臂一拐,正色看向梅鶴庭道:

    “本宮的疏失本宮承認,梅卿也確有思慮不足之處,你是什么人?是陛下看中的賢臣弼士、除叛一事中的功臣、汝州鄉試的座師,豈能拿自己做餌!你膝下還有寶鴉和梅豫梅珩,日后行事也要多想想他們?!?/br>
    梅鶴庭靜靜聽完,垂下長睫,“是,臣知罪?!?/br>
    何嘗不知,她夤夜而來,是為大義,為兒女,只是不為私情。

    她不管他的傷口深不深,不問疼不疼,只是要確認,他這個人沒死就好。

    可他依舊很開心,只要她來了,他怎樣都歡喜。

    借著落寞的視線,光明正大盯住那段挨在尾指上的衣袖。

    清涼絲滑的觸感,原來是藕絲雪紗襦裙。

    他終于在生辰這日的尾聲,親眼見到了她的穿著。

    記得他們成親第一年,她為他慶祝的第一個生辰,身穿了一件極美艷的金絲流仙裙,將自己做為禮物展現在他面前。

    那日,他呵斥了她。

    他生平以來頭一回兇一個人,還是長公主,還是他的妻。話音脫口而出后,翰林院朱墻下的少女驚詫怔忡,圓圓的眸子里蘊出水光,他自己也嚇得惘住。

    只因她窈窕身姿上的那件華裳,是前一夜她在繡床之上,挑著他血海如潮一件件剝去的……

    他事后向她道歉,卻沒法告訴她,自己并非生氣,是懷揣著鋪天蓋地的悸動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人的珍寶,只想藏得嚴嚴實實,一丁點也不想給別人看見。

    之后每一年生辰,梅鶴庭都默默著意公主的穿著,然而再怎樣美艷動人的裙裝,在他印象里,都無最初的那件流仙裙好看。

    她再也沒有穿過那件美如仙人的裳裙。

    其實,他從那時起就不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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