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3節
宣明珠不知是否還在夢中,睫梢輕顫,下意識抬手摸了一把那張臉。 冰冰的,給不了她人間的溫暖。 她的神情更為茫然,揉著脹痛的太陽xue左右顧盼,發現自己在青鳶殿中,身上也還是昨日的衣衫。 “殿下?!鳖^頂的覆影忽然放大,一道沙啞至極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是不是做了夢?” 梅鶴庭雙臂撐在她身側,幾縷發絲不修邊幅的垂下,眼睛紅得像整夜沒睡。 那雙眼里蘊著若有似無的水澤,似兩粒冰涼的墨色琉璃,一瞬不瞬凝視她。 宣明珠瞬間清醒過來,忍著頭疼,皺眉起身。 那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捏,她心尖悸麻,又無力地跌回枕頭里。 才發現自己的一只腕被他捏在掌心。 她手腕的列缺xue旁有一處軟rou,一按便會酥癢,這小小不言的隱秘,原是從前的帷中戲事,不成想被他用作此處。 “梅氏子!” 長公主宿醉后一向有些起床脾氣,近年間不縱飲,消匿在性情深處,此刻新怒舊火全數勾了出來。她納罕下屬如何當的差事,惱道: “昨日的話可有何聽不明白的?大家好聚好散便罷,別讓我說出那個字?!?/br> 冰冷冷的聲線,混著飲酒后的低靡,猶如生了繭的指尖,漫不經心撥過那根最粗的琵琶老弦。 梅鶴庭凸出的喉結滾動,目光凝于她眉間的痣,又落在雪白的頸,鼻息灑落,“梨樹下,為寶鴉埋了兩壇玉樓春?” 宣明珠輕擰眉心,“你如何知道?” 難不成她做夢時,不小心說了醉話出來?這些且不重要,她眼下只想去沐浴清理掉身上的酒味,沒心情與梅鶴庭重溫舊夢。 她向外喚人:“泓兒,澄……” 男人猝然俯身抱住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目光大慟。 竟然如他猜想的一樣,他進入了她的夢。 夢里看到的那些畫面,都是他不曾知曉的,獨屬于宣明珠的過往。 記得成親伊始,宣明珠也曾喜歡對他講各種皇室舊聞,但他次次以外臣不當詳知宮闈事為由,打斷了她的談興。 一次兩次,她神色悻悻,三番五次后,她便什么都不說了。 所以他不知她曾跪佛,曾哭桃,曾有一個時刻,害怕無助如斯。 卻無法向他人求助,只能蹲身抱緊自己小小的身軀。 夢里的他,只能身不自主站在她的背后眼睜睜看著,做不到上前給她一點安慰。 在她的夢里,他只是個看客。 梅鶴庭眼睜睜看著女子跳入池水,無論如何也拔不動腿、喊不出聲,猛然驚醒,慶幸過后方覺心臟受了一場凌遲。 怪不得她會一反常態地與他置氣。 “對不起?!泵氟Q庭眼里寫滿歉疚,“臣有錯?!?/br> 宣明珠耐心告罄,抬起一腳蹬在他身上。 梅鶴庭喉結微仰,悶哼出聲。 這一腳氣急之下沒挑地方,不偏不倚踩在那一處。 兩人同時一默。 宣明珠并非故意為之,惱火之下,偏就不讓步了,直視著梅鶴庭那雙永遠清冷如雪的眼睛。 正值清晨,血氣方剛。 美人眼波如井,只是無情戲弄。 以宣明珠對他的了解,他若要臉皮,這時便該斥一聲“有辱斯文”,甩袖憤然離去了。 梅鶴庭面上仍舊一派禁欲清霜之色,薄唇抿起,眸底的暗芒漸炙。 一寸寸沉下身子。 “梅氏子,”宣明珠神色漠然,譏嘲的眼里沒有一絲情意,“可還知道這是何處,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是他說的,在先人寢宮不可胡來,他自己怎么會忘了呢? “殿下昨日之言,臣不贊同,不能算數——” 宣明珠猝然一動,梅鶴庭溢出一聲悶哼,眉心蹙緊。 迫切地想做點什么,將腦海中女子決然投水的畫面忘掉,想捉她的手代替那……梅鶴庭從不如此的,他歷來自矜,從不會像這樣方寸大亂。 往常,每回都是宣明珠主動,只要她向他耳朵里吹一口氣,或抱一抱他的腰,他便知她的暗示,任由她纏綿上來,順理成章。 內心涌出對自己縱情聲色的譴責,身體卻想墮落更深。 “不管在何處……”他目光深沉壓抑,藏不住的話順著心罅流淌出來,“不管在何處,殿下都是我的妻?!?/br> 宣明珠瞥他一眼,“真是酒喝多了,想吐?!?/br> 那片身形靈巧地鉆出他的禁錮,如瀑青絲灑落胸前,高喊:“迎宵進來!” 梅鶴庭身心悵然有失,聽見簾帳外響起步履聲,急忙起身理好衣襟,微帶狼狽。 迎宵進來看見駙馬在公主內寢,便是一怔。 她沉眉質問:“大人如何進來了?” 梅駙馬對公主如何不去說,至少他的人品迎宵是信得過的,若非昨晚駙馬向她再三保證,只想守著醉酒的殿下,自己睡在外閣間,迎宵斷不會放他進來。 宣明珠淡聲道:“你與雪堂去慎刑司各領十杖,不必留在宮了,回府里去?!?/br> 梅鶴庭道,“不是他等過錯……”話未完,迎宵不領情地跪地認罰,面帶慚色。 處理完此事,宣明珠便向角殿的沐浴湯池去。一面吩咐宮人到御膳房,要幾樣清淡好克化的食物,送至鐘毓宮,她與姨母同用早膳。 殿門處,溶金般的光瀑灑在青階和朱檻,是個宜詩宜酒的好天氣。 宣明珠抬起手背遮眼,透過指縫望著明媚春光,玉頰舒展,唇角莞然。 身后腳步聲靠近,面向朝陽的女子沒回頭,信口打個呵欠:“搬家的事要抓緊。大理寺快點卯了吧,大人公義,別為本宮誤了大事?!?/br> “臣請了幾日假?!泵氟Q庭盡量忽略她生疏的語氣,走到她身后,有些別扭,還是把余下的話說了出來:“專程,陪殿下的?!?/br> “哦,那大人好生在宮中逛一逛吧?!毙髦槁牫鏊Z氣中的勉強,拖著長長的裙擺拐向湢室,僅留下一個青發白裳的背影。 “畢竟以后的機會不多了?!?/br> 梅鶴庭怔立在原地。 * 在溫熱的泉湯中舒舒服服沐浴過,長公主殿下愜意地抻個懶腰,臉上泛出粉玉的光澤,一身清爽。 裹了件寬裾廣袖的白纻中單回到寢殿,梅鶴庭已經不在。 宣明珠不關心是他自己離開的還是侍衛清出去的,坐在鏡前,未飾宮妝,僅執螺黛淡掃了蛾眉,長發用一雙扁金簪對挽,點上朱唇。 梳妝過程中崔嬤嬤一直在旁盯著她。 宣明珠對嬤嬤乖巧一笑,將沐浴前著人準備的一套大朱色斜衽胡服穿戴整齊。牛皮窄鞶帶往腰枝一勒,笑顏縱使再溫和,也添出幾分颯爽英氣。 崔嬤嬤看見這副行頭,“可要去上苑跑馬?” “嬤嬤知我!”宣明珠夸張地挑起大拇哥,“如此天光,不可辜負嘛?!?/br> 唇紅齒白韶華面,宛如修仙畫卷里清肌玉骨的少年仙君,連眉間一粒朱砂印,亦是現成的。 崔嬤嬤仍舊板著臉孔:“好了?” 宣明珠愈發賣乖,搖搖她的袖:“酒早就醒了。嬤嬤,昨夜都怪昭樂不好,嚇著您了。您別生氣了,好不好?” 崔嬤嬤不怪她喝酒,她只心疼這孩子把什么傷心事都藏在心里,平日里嬉笑無事,一場大酒全給勾了出來。 她擔心了一夜,今早見到殿下目光清湛,笑意璨然,如同煥發新生。 便知殿下這回是真的放下了。 宣明珠點頭向奶姆保證:“嬤嬤可放心。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br> * 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殿門拐角的陰影里,聽見這番對話的男人慢慢蜷起手掌。 這句話,原是他從小到大的行事之則。 他為人務實而重事功,不喜空想追憶無意義的事,失之交臂的不會再回念,已經確定的也不就此沉淪。 在他心中,片刻不敢忘記老師的教誨,唯有雙眼永遠注視著高山景行,信近于義,恭近于禮,方能跬步千里慎始求終。 現下倒被她用來,與他一刀兩斷。 呵,他成了長公主的“往事”。 梅鶴庭覺得這不對。 宣明珠已成為他生命中的確定之事,他二人結發七載,情義交纏早已不可分割。再者,皇家婚姻也沒有草率更改的道理。 歷經那個夢境,梅鶴庭想得更分明。他已省得過往對長公主的關心不夠,從今往后,他自會多留意些她的心思,多抽些時間陪伴他。 想起方才在殿中發生的事,他耳尖還有些發紅,心潮猶然鼓動。 宣明珠對自己多年的情意不會一朝消散,日久見人心,她總會回心轉意的。 思及此處,梅鶴庭心下稍定。 眼下首要去做的……思路清晰的少卿大人想起那本中道夭折、沒能送出的《明珠集》,忖思半晌,清矜的眸色中現出一抹峰回路轉的光亮。 長公主愛驚喜、好顏面,他便尋一件難得的禮物當眾送她,搏她歡心一回。 “駕!” 與此同時,明德門外一騎快馬絕塵而來。 這是一匹上京罕見的南疆戰馬,馬頭覆有精鐵玄甲,錦障泥銀雕鞍,分外精駿。 鞍上的年輕人玉冠青衣,單手馭韁,雙目璀璨若星,背有一口半人高的窄長雕花檀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