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2節
“瞧什么?”宣明珠蛾眉彎成兩條好看的月芽,“自古只聽說癰疽去身,一身輕松,何曾見病人痊愈后反而愁容不展的?!?/br> 她最傷心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青鳶殿后有一片園池,梨杏交間而植,每到暮春,落花簌簌飄于清池之上,宛如雪色瓊影,景致幽清。 原本這里栽植的是柔嘉太皇太后最喜愛的桃樹,后來桃林被斫,青鳶殿空,宣明珠傷心之下不再補種桃樹,移了西苑的梨樹和杏樹過來。 日落后,宮婢們提著鎏金明角宮燈來到瓊影園,按長公主的吩咐,將燈柄懸掛在遒逸的枝椏間。 柔黃燭光高低錯落,映得香蕊含羞帶怯,氤氳了一池春水。 宣明珠將裙角挽結,在一棵梨樹下開始掘土挖酒,不要人幫忙。 二十年的女兒紅,是她在寶鴉的年紀,母后帶著她親手埋在這瓊影園的。 她從沒見過舉止典雅的母后兩手沾泥卻開懷暢笑的模樣,活像一個小孩子。 那時母親說,待我的小昭樂選了駙馬,便帶著新郎子來呀,親手起出這兩壇女兒紅,合巹交杯。 成親后,梅鶴庭陪她在這里住過一回,她本想讓他幫自己將酒起出,二人共飲。 可對方嫌棄掘土有辱斯文,最終這酒沒有喝成。 那時候,她只顧著哄冷臉的小郎君笑一笑,沒有想過,母后在九幽之下喝不到自己成親的喜酒,會有多傷心。 此酒若再不得見天日,以后恐是喝不著了。 崔嬤嬤過來的時候,月上中天,宣明珠已然濯凈纖指,側臥在池邊一人長的大青石上,一壇酹先人,另一壇就著花香明月,自個獨飲。 對影成三人。 “殿下,小小姐在府里無事,很乖巧?!?/br> 似乎怕驚到水畔邊有如芙蓉洛神的清影,崔嬤嬤輕聲回復:“殿下休夫之事,這會兒前朝皇宮已見了風聲,是成玉公主在背后散播的?!?/br> 宣明珠嗯一聲,輕輕牽扯唇角,“無妨,我就是故意的?!?/br> 餌撒出去了,才能驚動魚群。她便是要借成玉之口,好看清內閣那些人對她、對她手里的兵權、對梅鶴庭懷些什么心思。 唇齒間吐出的聲音旎著酒香,宣明珠低靡地笑笑,梨白杏蕊堆了她襟袖滿懷,如月宮玉屑點綴了那襲幽若蘭芷的芳影。 眉間一粒熒熒紅痣,愈發灼魂懾魄。 她有些醉了,撐腮與奶姆說起往事,“當年我求父皇不要斫去母后的桃樹,天命之說不可盡信,可父皇深信司天臺‘妖木妨主’的奏章,執意下旨伐樹……嬤嬤可知,我那時,最怕的不是母后病逝啊,只怕她在死前得知,她最珍愛的桃花沒了?!?/br> 那日她午憩在母后宮殿的偏閣,他們以為她睡著了,她聽見母后輕聲問父皇,當年他想迎娶的,究竟是她還是她的meimei。 父皇回答—— “朕憐爾雅紅顏早夭,皇后之位與其別人坐,不如由何氏女入主。爾佩,朕不愿瞞你?!?/br> 他不愿自己良心不安,便對著將死的發妻說出最殘忍的真相。 是從那一刻開始,一屏之隔,埋頭在枕上裝睡,卻如何都止不住眼淚的宣明珠,不知該如何面對最為寵溺自己的父皇。 她在深宮中長大,撞破的幽秘陰私事,又何止這一樁。 正因見慣帝王家的負心薄情,當初才會對梅鶴庭一見傾心吧。那般干干凈凈的少年郎,像獨曳在天山巔頂的一枝雪蓮,性子清粹且寡淡,料想這樣的人,應不會在□□上三心二意,令自己步上母后的后塵。 果然,她料得準,七年來他潔身自好,身邊并無旁的女子。 只不過是沒愛過旁人,也沒真正愛上過她。 父皇對母后,駙馬對自己,殊途同歸。 “殿下,夜深了,水邊石上涼,同嬤嬤回去好么?”崔嬤嬤瞧得心焦,生怕殿下一個醉迷落下水去,又不敢十分硬勸。 方才泓兒請她快過來勸勸公主時,便一臉的憂心忡忡。殿下白日里說出那番話,看似漫不經心,可七年的感情與經營,不是一口氣,吹一吹便能散個干凈。 殿下又一口一個先太皇太后,可見真傷了心肺。 “殿下,您的身子經不起大悲大傷,就算看在小小姐的面上,求您多保重著自己些?!?/br> “嬤嬤,我并沒傷心呀?!毙髦槁牭綄汎f便露出微笑,迷離的餳目清醒幾分,她當然該為寶鴉好好活著,能多賺得一日,多陪她一日也是好的。 女子抬手捏了捏眉心,滿袖花瓣如雨飄灑在水面上,漾漾浮蕩不知東西。 撐臂想要站起,池塘對岸晦暗的夜色不期然撞入眼中,那片沉寂無邊的黑,喚起她孤身一人躺在棺中埋落九泉的想象。 她突然覺得寒冷。 宣明珠撈起見底的酒壇灌了一口,灼烈的舊年酒順著喉管一線而下,才覺得暖些。 “對了,避腐丸?!彼肫鹆艘恢焙雎缘囊患?,拿手背揉揉眼,孩童式的噥噥:“嬤嬤,多備些避腐丸好不好?我怕丑,不可面目全非地去見母后,母后會傷心的?!?/br> 崔嬤嬤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兒點頭,“殿下說如何便如何,殿下快下來,奴婢求您了,那青石子上滑!” 池塘對岸的昏暗夜色中,一道人影蕭瑟而立。 隔水看見那道搖搖墜墜的身影,他的心頃刻揪緊。 “速速讓開,長公主有何閃失,你可擔待得起?” 雪堂不為所動,聲音刻板道:“園中自有暗衛保護殿下安全,沒有梅駙馬,殿下也快快活活長到了二十歲。駙馬請回吧?!?/br> 梅鶴庭蜷掌在身側,白日里宣明珠閉門不見他,他悶頭無緒,只得先回大理寺交接完手頭公事,再急忙趕回來。 不想卻被阻在這處,磨舌了許久,親衛就是不肯讓他靠近瓊影園半步。 他聽不見對岸在說什么,可是他看見宣明珠臨池顧影,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 形單影只,水月寂寥,哀莫大于無聲。 他從未見她如此過。 她在他心中的印象,素來如溫暖向陽的花木,冬日可愛的風骨,哪怕世上的燈火星光都幻滅,只要她看向他,那片明亮的目光便永不會息偃。 然而此刻,盈盈一水間,那抹孱弱不勝衣的白,好似一個目光追尋不及,便會化影遁入水中,從此不見。 他不知白天那番言論,是她出于誤會吃醋,還是那日在樂坊里受的氣尚未出,但萬事說到底都有個根由,他為人夫君,不能撇下她不管。 “雪堂姑娘,我放心不下她,”梅鶴庭風度依然,語氣都不曾急怒半分,無人知曉他纻紗衣袖下的指尖泛白,“懇請讓路?!?/br> 雪堂面無表情,身如磐石擋在那里不動。 殿下的預料果然不錯,申時是署衙下值的時辰,梅大人真好定力,當著眾人面前被休,還能淡定地繼續回去上值。 等到公事完了,再回來假惺惺示一番好,便以為能夠挽回長公主的心了? 看來他是全然沒當真吶。 可笑到了這時,他連公主真正的心結在何處都不清楚,他連公主就要……都不知道。 他根本配不上公主的好。 第11章 .夢梅氏子,可還記得你的身份 眼見著水池那頭的女子身影不穩,梅鶴庭突然說了一句話。 雪堂一怔忪,便要出言斥他,眼圈卻不由自己地浸紅了。 咬牙良久,她終于側身讓開道路。 花枝碎月影,這個涼薄的夏夜,宣明珠不知自己最后如何醉過去的,恍惚只覺冰冷的石頭有了溫度,身體仿佛輕盈地飄上云端。 殿里的燈光亮了又熄。 “為何不攔???”迎宵現身不滿地問。 雪堂嘴唇囁嚅了一下,什么都沒說。 那句話,她自己都不信的,說出來,恐怕迎宵會罵聲“放屁”。 可方才聽著駙馬無比懇切的語氣,有一個須臾,她希望此言當真。 “公主可棄我如敝履,我不舍殿下于毫厘?!?/br> * 宣明珠夢里回到十一歲的那個冬天。 冷風不斷灌入宏偉而空曠的大雄寶殿,飛檐下懸著歲月古老的鐵馬,聲聲嘲哳。諾大廟宇中,只有一個素裙少女匍匐在金身佛像下,不停叩頭祈禱。 時隔多年,膝蓋與額頭的刺痛仍令宣明珠記憶猶新,明知是假的,她還是沒有起身。 左右不會再失去什么,若能在夢里再見母后一面,她求之不得。 不知磕了多少個頭,忽聽一個宮人喊道:“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的病好了!” 宣明珠霍然站起來,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皇宮。她興高采烈地沖進翠微宮,眉梢的喜意還未散去,卻發現母后的寢宮一個人也沒有。 “我母后呢?來人!皇后娘娘去哪了?!” 無人應她,宣明珠猛轉頭,看見內侍們正圍著瓊影園的桃樹,舉斧砍伐。 少女心焦如焚,雙足卻似陷入泥沼不得動彈,只好反復呼喊,你們別碰我母后的桃樹! 無人理睬她。 桃葉桃花紛紛離枝,死樹轟然倒塌。 “醋醋?!?/br> 這時身后響起了一道溫婉之極的嗓音,“園里的桃花是不是開了,你快帶母后去瞧瞧?!?/br> “不?!毙髦槎紫律砦婢o耳朵,不敢回頭看母親的笑容,更不忍再多聽一字。她仿佛一夕間變回一個無助的孩童,沒有任何力量保護自己與所愛的人。 “不不不,桃花還沒有開呢,母后不要去……求求阿娘,別去看?!?/br> 淚水糊了滿眼,一睜眼,她又站在了瓊影園中。 眼前的梨杏開得正好,身邊站著一個遒逸如梅的身影。 男人目光沉湛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宣明珠低頭看看腳下,方才想起是一場夢。她默然抹去淚水,跺了跺靴底這片新松的土地。 “我在下面新埋了兩壇玉樓春,他日寶鴉成親,你記得教她來取?!?/br> 交代完這句話,宣明珠覺得再沒有什么值得留戀了,在男人無動于衷的神情中,轉身跳入清池。 身體下墜,殘存醉意的鳳眸倏然睜開,正對上一雙深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