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9節
梅鶴庭至今懷疑那天是他聽岔了。 現實中的宣明珠,不可能用那種疏離的眼光看他,更不會荒唐地說出“兩清”二字。 是她當年執意要他娶她,是她這些年費盡心機拴綁他,都過了這些年,如何兩清? 可內心的不安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 宣明珠確實有哪里和從前不一樣了。 梅鶴庭迷惑地皺起眉心,默然片刻,轉身去廄中扯了匹快馬,馳向皇城。 * 一輛無制無徽的油碧小車,駛過宮門雙鳳闕。 素手掀開青帷,宣明珠望向巍峨肅沉的宮墻,恍覺歲月悠悠。 那年上巳時節,桃花開滿京城,妙齡少女腰掛金錯刀,鬢簪花,衣蟒袍,揮鞭打馬過御道的光景,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宣明珠上一次入宮,已是三個月前,為出席上元節的宮宴。 宮宴上皇帝與眾位親王大臣觥籌款洽,唯獨沒有敬她這位名義上的皇姑母一杯酒,臣僚看在眼里,無人敢置一詞。 當今天子與昭樂長公主不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當年晉明帝彌留之際,四子榮親王宣燾聯合青州藩鎮,妄圖與宣明珠的胞兄宣烈——亦即當時的太子爭奪皇位,卻棋差一招被太子反制。 后來宣烈登基,昭樂長公主的行事出人意表,她不為新帝這個嫡親兄長清算余孽,反而為那異母所生的四皇兄求情。 她幾近不講理地力保下宣燾的命,只褫除了榮親王的封號,這些年一直幽禁于隆安寺中。 再之后,先帝登基兩年便病逝,其長子宣長賜繼位。當今天子對舊事心存芥蒂,不晉升長公主為大長公主,不稱其為姑母,長公主無事也從不踏進宮門半步,姑侄離心。 宣明珠沒有先去鐘毓宮,來到了西內太極宮兩儀殿的側殿,這是皇帝下朝后燕居批折的所在。 丹墀下值守著銀甲衛,但見一身大紅宮裝的長公主殿下,攜四婢雍容行來,背脊明顯發僵。 ——不管天子是什么態度,他們可是兩方都得罪不起,一時間傳報也不是,阻攔也不敢。 宣明珠善解人意道:“本宮來向陛下請罪,爾等盡管去通報便是。陛下若無暇,本宮也不會賴在這里?!?/br> 內侍應諾而去,不一時趨身返回,皇帝請長公主入殿。 宣明珠泰然拾階而上,鳳髻上的八寶珠釵映著灼曜日光,流蘇碎金。如紅蓮綻放般逶迤在龍墀的錦繡裙裾,為穆穆宮廷增添了一筆濃重的亮色。 聽老一輩的內侍說,晉明皇帝在位時,情溺獨寵昭樂殿下,常賜赤金妝服與汗血寶馬,禁中外廷無處不可行。 當時這位天之驕女氣態之驕昂、顏色之盛美,后宮無人能出其右。 彼時宮中有句流傳很廣的話:倘若你在庭苑間走著走著,忽見一片紅影掠過,那不是御花園牡丹盛開,也不是天邊霞云耀眼,而是昭樂殿下又騎馬出來溜彎了! 后來長公主出降梅氏,宮中再無一位紅妝胡服的公主敢馬蹄踏龍壁。 沒兩年晉明帝山陵崩,這百年如一日的肅穆殿宇,又變回了原本的悶沉樣子。 側殿里伺候的小太監,只覺皇帝陛下在聽聞長公主求見后,神情明顯地沉郁下去。眾人屏息惴惴,被皇帝揮手屏退。 黃梨案外的寶蟾泥金鼎中燃著龍涎,宣明珠入殿,站定,淺淺福身示了一禮。 起身才欲開口,年輕天子已經快行幾步,執晚輩禮開口喊人:“皇姑姑,您可來了!” 宣明珠鳳目流轉,要笑不笑瞧著未及弱冠的宣長賜。 “生辰宴太過奢華,嗯?罰俸一年蠲了我的翠葆輅車,嗯?陛下長本事了?!?/br> “朕不敢?!被实蹪M臉委屈,頃刻間已不是那個沉穩決斷的威儀天子。 “是姑母教導做戲要做全套,怕惹內閣老臣懷疑的,侄兒下諭時心疼得緊……” 宣明珠還想再打趣幾句,抬眼見皇帝眼圈都紅了,作色喝道:“一國之君,優柔哭啼作此婦人狀,成何體統!” 皇帝吸了吸鼻子,眼睛更紅了,“皇姑姑的病……侄兒一早聽迎宵說了,心急如焚,只恨無法一見皇姑姑略敘溫寒。您放心,朕就算集四海之力窮九州之方,必定治好皇姑姑!” 先太后故去得早,宣長賜在東宮時,與這位行止無忌的大姑姑最親近,說是被她一手帶大的也不為過。 他怎么可能因一個隔著血緣的四皇叔,就與姑姑交惡呢。 當年四皇叔叛亂是真,大姑姑想保四皇叔也是真,他二人不和卻是假。 只因內閣三省的長令皆是積年的閣老,權勢深固,謀國老成,先帝彌留時拉著他的手叮囑,老臣未必有不臣之心,難免有挾少主之意,為君須警。 皇姑姑也說,他十四歲御極根基太淺,說不得被權jian蒙蔽。于是想出這“疑詔詭使”之策,姑姑自己做個惡人,裝作與他不甚親近的模樣。 一來,若有對新帝心存異思的王室公卿,私下與長公主暗示聯合,那么便可揪出不臣之人;二來,他們一明一暗,互相做戲配合,也可將朝臣的動作觀察得更為洞明,遇事隨機而變。 只是太過委屈了皇姑母。 “殿下,陛下一片拳拳孝心,是擔心您呢?!?/br> 泓兒輕聲緩頰,“奴婢聽迎宵jiejie說,陛下一得知此事,寢食難安,假借淑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在宮門外張貼皇榜廣召天下名醫。殿下請寬心,有陛下福澤庇佑,這病必然會好的?!?/br> 宣明珠今日正是為此而來,那些在野的醫士如今被召集到宮中,自然不是為淑太妃診病,而是她。 對于皇帝的這片真情厚意,宣明珠心下寬慰,不多客套,先行往鐘毓宮去,出門時不忘作出含怒之色。 皇帝同時在殿內砸了幾個茶盅,間隔一刻再到鐘毓宮探望太妃。做戲做全套嘛。 知曉他二人真實關系的人不多,除去皇帝與長公主各自的心腹,淑太皇太妃便算一位。 后來又多了個梅鶴庭知情。 若非皇姑姑定計時他就在場,皇帝都要以為這個隱時待變的計謀,是出自梅鶴庭之手。 只因梅鶴庭入翰林后當過他一年的少傅,為他講授的第一篇經策,便是《韓非子·內儲七術》。 少時他常隨皇祖參加宮宴、出入翰林,見過那么多青年才俊,比來比去,好像也只有梅少傅,如圭如璋,配得起舉世最珍貴的一顆明珠。 “怎會變成這樣呢?!蹦贻p天子憂愁地嘆息。 不說別的,梅駙馬好像至今還不知長公主患病,換作是他,也要寒心。 * 皇帝來到鐘毓宮粹華殿,數十位民間醫士正候在殿外,見到陛下大駕,惕然跪拜天顏。 天子十分隨和地讓眾人平身,許諾誰若能治好太后太妃病癥,有千金賞賜。 殿中正堂落下了數重繚綾青幔,影綽不見人影,一只覆了白紗巾的手腕露在外頭。 帳前設有一把太師椅,一位頭戴方折巾,面白無須的中年郎中正為貴人專心號脈。 皇帝放輕腳步,阻止了郎中起身行禮,示意他繼續看診。 忍耐了一會,他到底沉不住氣地問:“朕的皇……太皇太妃這‘血枯癥’能治好嗎?” 什么?血枯癥?! 正在把脈的范陽城名醫暗吃一驚。 貴人的脈象分明為血虛肝亢,服兩劑藥便可調理過來——何來的血枯癥一說? 這位余姓郎中心思急轉,想是宮廷御醫下的診斷,那么……便是自己醫術不精沒診出來? 為保周全,他斗膽詢問貴人娘娘正在服用的藥方,接在手內覽過,果然是緩解血枯癥的方子。 這張方子若被無病之人服用,日積月累反而會吐血成癆病,到時便連神仙也難救了。 由此可見,貴人娘娘的確是身患重癥啊,那血枯癥與血虛肝陽原有些近似,坊間得此病者罕有,他接觸的病例不多,一時沒診治出來,也是有的。 余郎中不由冷汗浹背,幸好方才沒有亂說話,不然可就是掉腦袋的罪過。 他起身向皇帝與簾帳方向深躬,慚愧搖頭道:“草民無能,請陛下恕罪?!?/br>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不甘心,又請下一位醫士進來。 正巧這名郎中認得名醫余清明,暗忖連余神醫都治不好的病,我如何能治? 等他忐忑地號過脈象后,發現只是氣血不足之癥,尋常開個方子便可。 然而若真如此簡單,余清明豈會不治?他越想越覺得其中有事,于是故作為難之色,搖了搖頭,告罪而退。 接二連三,這些揭榜的郎中,要么怯于皇家威嚴,要么被同行的神情所誤,要么是發現帷帳中的貴人露出帕子的指尖,玉柔雪白,哪里像太皇太妃的年齡?便胡亂猜想這莫不是一樁宮闈秘辛?不敢摻和,紛紛都說治不了。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待最后一位醫士也請罪離去,皇帝終于按捺不住,抬腳踹翻太師椅。 “應征的都是庸醫不成!再給朕去找,朕就不信普天之下無人治得!” “皇帝?!?/br> 宣明珠挑開青紗簾幔,溫和地看著他,“姑姑早就知道了?!?/br> 當年父皇為母后治病的陣勢又如何,也曾張皇榜,也曾尋奇藥,可母后還是離她而去了。 她之所以同意興師動眾地貼出這張皇榜,一則為全皇帝的孝心,二則,也是她自己抱有的最后一點希望。 若是能活,誰愿意死。 她最舍不得小寶鴉了。 現下,終于不必寄希望于虛妄。 “記得淑娘娘那邊,說的是我求醫為了調理身體再得子嗣,覺得難為情,才借了她的名頭。萬莫走漏了風聲,驚到她老人家?!?/br> 皇帝做不到像她一樣平靜,姑母從小照拂他長大,于他而言無異于半個母親。 他看著泓兒端來煎好的一碗藥,親自接在手里,一匙匙服侍姑母用下,喉頭微不可察的哽動。 “當真不告訴駙馬嗎?” 宣明珠取帕輕掖唇角,“他很快就不是駙馬了?!?/br> 一語恍如平地驚雷,皇帝怔忡半晌,“皇姑姑難不成要……和離?” “呵?!毙髦檩p笑,“怎么可能?!?/br> 皇帝想想也對,皇姑姑對梅駙馬情深意篤,還有了表妹寶鴉,怎會舍得離開他呢?只是這個駙馬對姑姑也太不上心、太不像話了,他必得找個機會好好敲打他一番。 心才放下一半,就聽宣明珠悠悠續上后半句: “歷來宗室公主婚姻不諧,只有休夫,沒有和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