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8節
后來他調任到大理寺,漸漸忙碌起來,便陪得她們少了。 男人目光暗晦,褪去了外裳,露出袖紋卷草的月白里衣,輕道:“我來哄寶鴉睡吧?!?/br> 宣明珠略一猶豫,點點頭,心想他有這份心也好,將來等她離開了,寶鴉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不過還是先問了小團子一聲:“寶鴉,要爹爹陪你好么?” 寶鴉半闔著眼呆萌點頭。 阿娘懷里是甜甜的花香氣,爹爹懷里是松草味道,她都喜歡哩。 “爹爹給寶鴉講個故事吧?!?/br> 接過手來的梅鶴庭一頓,卻是把他難住了。 這位昔年探花通讀圣賢經典,說起憲法律章可以頭頭是道,若論稗戲小說,大抵還不如梅豫。 “阿爹不會講故事?!?/br> “噢?!毙」媚锖苁谴蠖?,“那我給爹爹講一個,我新近聽了個前朝郡主休夫的故事,是真人真事哩!可精彩!” 郡主休夫?梅鶴庭覺得似乎哪里不對勁,下意識轉頭看宣明珠。 宣明珠已闔著眼在一旁的壺門小榻上憩著了。一張薄絲衾隨意搭在身上,露出一雙白皙而修長的小腿,再往下,是十根瑩潤如菱的玉趾,點著鮮紅的丹蔻,燈光之下眩人眼目。 梅鶴庭目光幽湛,斂回視線,耐心聽著耳邊咿咿呀呀的說書聲。 寶鴉沒有講幾句,便上下眼皮打架,自己把自己給哄睡著了。梅鶴庭輕輕拂開落在小姑娘睫上的碎發,回頭凝望。 母女倆倒是一模一樣的睡相。 他為女兒蓋好被子,輕手輕腳下地,來到小榻邊,靜靜看她安恬的睡顏。 眉間那粒艷艷的紅痣,看久了,會吸著人挪不開眼。 就似一枚美人蠱,唯透骨丹砂方能點就。 媚極無邊,不該人人皆見。 梅鶴庭的喉嚨眼兒發干,掐了下手心移開視線,屈下腰身,一手觸到她溫軟的膝窩,另一只手輕輕墊在纖細的后背。 想將人抱到床上去睡。 靠近的鼻息拂起了女子的碎鬢,宣明珠睜開眼。 待看清眼前的人,長公主眸中蘊含的水霧一瞬彌散,漆黑的瞳仁漠無情緒。 梅鶴庭將她一剎的變化看在眼里,動作滯住,目光變回一貫的清肅。 燈花爆了一聲,氛圍莫名僵硬。 “寶鴉睡著了?”宣明珠坐起問了一聲,帶著微噥的鼻音。 梅鶴庭點頭,看著女子躲開他的手起身,冷不丁道:“今日是臣錯了?!?/br> 背對他的宣明珠輕頓。 “今日不該不問清楚便誤解殿下,實因臣乍見殿下出現在案發地,擔心殿下惹上是非,所以一時情急?!?/br> 宣明珠一個眼神都欠奉,到床邊瞧一回寶鴉,走到銅盆架前,為她擰條帕子拭汗。 梅鶴庭跟上去,繞到宣明珠面前,逼著她看自己的眼睛。 “臣知曉殿下的心結在生辰那日,可那日事出有因,是我聽到關于成玉公主的話氣急了?!?/br> 他說到這里唇角下撇,隱有責怪之意:“殿下分明知曉我的品性,何必說那種不堪的話來折辱我?!?/br> 折辱? 聽到這句話,宣明珠終于有了點反應,撩起鳳眸,好笑地看向這個人。 這個她心悅了七年,不舍得他受半分委屈的枕邊人。 她當然知道,江南梅氏乃百年書香望族,出過進士舉子無計,其祖父官拜秘書郎,叔父任三屆科舉座師,梅鶴庭自己又是先帝太傅的關門弟子,差一步便連中三元,清名無雙。 江南梅氏一族,地位可與江北的五姓七望并肩,實打實是天子門生,名卿君子。 所以梅鶴庭潔身自好到一點瑕疵都不允許沾身,也活該她愿意慣著他,到頭來,慣得連一句真話都聽不得了。 到底誰才是金枝玉葉? 想起他那點愛潔之癖,宣明珠菱唇輕勾:“一句話便是折辱,倘若我養面首,駙馬豈非沒臉見人了?” 梅鶴庭怔愣過后,一臉痛惜失望地看著她,“不要作踐自己!” “……”宣明珠無言。 他以為,她聲稱養面首,是為了故意氣他,是在作踐自己。 放眼大晉朝的公主,有哪個沒養過一二面首,像成玉二嫁三嫁的也大有人在。她從前對梅鶴庭情深似篤,愿意守貞,不代表對風流快活有什么意見。 他所恃的,無非是她對他的愛,比他對她更多更深而已。 虧他說得出口。 宣明珠徹底不愿言語了,垂首去絞帕子,用勁之大,像是想把這些年腦子里進的水給擰出去。 另一只手驀地伸過來,握在巾帕中間,力道同樣不小,也像是想把她方才那句“不堪之言”,滴水不剩地擠出去。 宣明珠胸間無名火起,又怕吵醒寶鴉,泛白的指甲便暗暗較勁,不肯松手。 被那雙會說話般的秋水眸亦怒亦嗔的一瞪,梅鶴庭眉影稍動,不由松開掌心。 袖管被向前一扯。 一卷書冊猝不及防掉進水盆子里。 水花四濺的動靜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宣明珠一時顧不上生氣,連忙轉頭看女兒被驚醒沒有。 等到再回頭,柘黃色封皮上的幾個字跡,已經被水洇暈開了。 梅鶴庭的神情瞬間變得沉翳。 那雙深靜的眸里摻雜著一些宣明珠參不透的情緒,似隱忍,似觸怒,令她不由得放輕聲音問:“大理寺的公文卷宗?” 討好的聲調出口,宣明珠自己先愣住。繼而,她從心底涌出無盡的疲倦以及對自己深深的厭惡。 她竟然在討好他! 七年的習慣刻進骨子里,讓她看見梅鶴庭的臉色后,本能地擔心是不是惹他生氣了。 理智明明已經放下這個人,可卑微的身體,居然在第一時間想去安撫他。 宣明珠好比發現了一個骯臟的真相,霎那間對自己的憤怒遠遠超過對梅鶴庭。她覺得寒冷,雙肩止不住顫抖,指甲的尖端死死扣進掌心。 低垂視線的梅鶴庭沒發覺對方有異,淡聲回答一句,“不是?!?/br> 只不過是他花了數月時間,熬了許多個夜晚,從古今在錄的詩集詞冊中,找出所有含帶“明珠”二字的詩詞,編集成冊。 是想送給她做生辰禮的,一點心意。 她貴為長公主,不缺任何金玉珍玩,單單稱贊他的丹青獨絕,他便想以此贈她。 就這么被她的任性毀了。 梅鶴庭瞧著女子低頭不語的模樣,想來她自己也知道闖了禍,橫眉冷目便欲說她幾句。 二人已是老夫老妻,嬌氣也當有分寸,不可總由著性子胡鬧。 梅鶴庭幼聞詩禮,夙奉義訓,如今梅氏的家承,帝師之衣缽皆在他一身。讀書之人,闔當立志以治國平章為天下事,豈可沉溺于兒女情長。 他總不可能無休止地遷就她。 腹內言語尚未出口,睡著的寶鴉忽翻了個身,夢中仍對方才的故事念念不忘,噥噥囈著: “已拜花堂已結袖,我妻竟然把我休……”* 梅鶴庭愣神的功夫,似有一聲比夢囈更輕的嘆息:“鶴庭,你我兩清罷?!?/br> 宣明珠垂下長睫,盯著地上涇渭分明的兩道影。 既是親手種進心里的倒刺,沒關系,她可以一根根再拔.出來。 第7章 .離歷來公主只有休夫,沒有和離 三日后,大理寺卿崔錦衣親自將宜春樂坊的案呈遞到長公主府。 原是那劉侍郎之子風流成性,那日去樂坊之前,已于家中與兩位愛妾上演過一出一龍戲雙鳳,再到樂坊看見伶伎曼妙的身段,便把不住了。 死因為“脫癥”,即坊間俗稱的“馬上風”。 這等齷齪字眼,萬萬不敢寫在卷宗上有污長公主殿下的眼睛,宣明珠只需知曉這條人命與宜春坊無關,便放下心來。 崔卿正告退前特意多嘴一句,說這樁案子全賴梅少卿親力親為,方可在三日內破獲。 宣明珠聽后無甚特別反應,只道了句應該的。 大理卿前腳離開府邸,天子下達的第二道責令緊跟著來了。 日前宣明珠非但沒遵守“閉門思過”的宸諭,反而乘坐厭翟車張揚出行,這且不算,又插手有司斷案,在天子眼中,無異于公然藐視皇權。 年輕天子似氣得狠了,詔中用了“驕僭”二字,下旨罰俸一年,并取締長公主出行儀制。 宣明珠坦然自若接了旨,黃福全又代皇帝傳了一句話: “陛下還說,宮中的淑太皇太妃娘娘病了,殿下若還剩點良心,有勞大駕撥冗去探望一番?!?/br> 鐘毓宮淑娘娘,是柔嘉太皇太后的嫡妹,宣明珠的親姨母,也是當今天子的姨祖母。 宣明珠只當聽不出口諭里的陰陽怪氣,頷首領命,送走天使后預備入宮。 “殿下,”澄兒小心問道:“陛下限了您出行的儀制,那……備什么車?” “就油碧車吧?!?/br> 宣明珠并無氣急敗壞,相反的,氣色被雙眉間的紅痣一襯,粉潤而綽約。她唇邊露出玩味的笑意,“給他點面子?!?/br> 等梅鶴庭得知天子發怒的消息趕回府時,宣明珠已然離府進宮。 梅鶴庭站在空蕩蕩的寢殿,空氣中只有她身上留下的淺淡馨香。 就像那天夜里宣明珠說的那句話,讓人疑心是個夢,從來不曾真實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