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2節
在旁人眼里,這些卻成了她堂堂長公主上趕子的笑柄。 宣明珠垂下纖濃的眼睫,“寶鴉人呢?” 迎宵小心翼翼道:“小小姐的事被駙馬知道了,著令大公子捉回小小姐向客人道歉,然后……將小小姐關進祠堂抄書去了?!?/br> 又關祠堂抄書?崔嬤嬤皺眉,小小姐才五歲啊。 她心中埋怨駙馬太不近人情了些,猛然記起公主如今急不得也氣不得,鼻腔驟然酸澀,忙勸慰道: “殿下莫急,想是駙馬一時氣狠了,小小姐那邊總歸有大公子照顧著?!?/br> 沒等說完,老婦人自己先忍不住哽咽起來。 猶記十幾年前,柔嘉太皇太后突患疑癥,太醫號脈后說,是世上罕有的疑難之病,叫做“血枯癥”。 當時在宮里宮外征集了無數方子試驗,都藥石罔效,結果只熬了半年時間不到,太皇太后便薨了。 柔嘉太皇太后,是長公主的生母。 那一年殿下才十一歲,眼睜睜看著她的母后油盡燈枯。 現如今太醫又說,長公主的脈象與昔年太皇太后如出一轍。 崔氏痛惜地望向自己一手奶大的殿下,心口如同扎進了一根冰棱——老天爺這是要摘去她的心肝嗎! 為何偏偏是這個病,這是不治之癥??! 宣明珠那雙凝睇含情的飛鳳眸,此時沉寂得無一絲波瀾。 她推開卍字不到頭的云紋窗,瞧著圃園中幾棵鮮活盛放的晚春桃,聲音有些虛渺: “嬤嬤你看,我說得準不準?如若這還不是金口玉言,便當我白做了這天潢貴胄?!?/br> 崔嬤嬤紅了眼,正在這時,門口的珠簾被挑起,一道清謖的身影邁步進來。 崔嬤嬤的勸解便沒能出口。 男人的身量高挑勻停,此日又穿一件玄青地滾竹紋緙絲襕袍,腰封一絲不苛的束勒出蜂腰窄背,長身立在那里,越發顯出一種清雋嶙峋的威儀來。 迎宵等回神見禮,梅鶴庭輕輕點頭,謹守禮節止步于紗帳外。 他低頭瞧了瞧宣明珠的臉色,“外頭的客還等著,殿下何處不適?” 崔嬤嬤一向尊敬駙馬爺,此時心中卻憋屈著一股無名怒火——如果駙馬得知公主得了那要命的病,可還會待她如此不冷不熱? 正待開口,宣明珠搖頭止了嬤嬤。 她歪在圈椅里換了個慵懶身姿,抬眼看著這張豐神俊朗的臉,鳳目幽幽,忽而笑了。 不愧是他,這么喜慶的日子,還是一派雷打不動的淡薄模樣。 宣明珠的寢室中,有一張特意尋來的松梅白鶴小炕屏。這個人,其實很像上面的那只云霄鶴,任憑人間煙火盛,頭顱也不會低一低,脊背也不肯折一折。 偏生,讓她愛極這些年。 宣明珠柔聲問:“寶鴉怎么了?” 梅鶴庭頓了頓,道:“無非是頑皮,一點小事?!?/br> “嗯,當娘的做壽辰,女兒反被關進祠堂,也是一點小事?!?/br> 梅鶴庭瞧見她似譏似嘲的表情,薄唇抿成一道清冷的線。 “養性自幼起,論跡不論心。寶鴉拿墨汁潑人,你道不當罰?” 大理寺少卿,總有數不盡的道理可講。 往常宣明珠很喜歡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也愛聽那片涼沁沁的嗓音,正因這份兒天然矜貴,他才與旁人皆不同,才配得上“江左第一公子”的稱號。 此時默不作聲瞧了男人半晌,忽從心底生出一縷倦。 她不想分辨什么,疲憊道:“把宴會散了吧?!?/br> 梅鶴庭但覺莫名,不知她鬧什么脾氣。 宣明珠自從嫁給他,性情也算溫柔順和,無論理家還是教子,從未逆著他行事使他為難。 是以梅鶴庭一時有些不適,“殿下,今日登門皆為貴客,是來為你祝壽。酒筵還未過半,作為東道,于情于理都不應失禮于人?!?/br> 又一番大道理,將宣明珠已經到嘴邊的“我身上不好”,給堵了回去。 那雙深黑的眼眸拒人于千里,仿佛無論她此刻說什么,都是在無理取鬧搏取他的同情。 她不想如此卑微。 “那就請駙馬替我好生招待客人吧?!?/br> 宣明珠笑著,蛾眉間的紅寶石滴露花鈿隨之晃動,一剎折射出攝人的明光?!芭?,莫忘代我敬成玉一杯酒,她寡居寂寞,一向記掛著你這個好姐夫呢?!?/br> “什么?”此言于梅鶴庭而言無異是腌臜的,他聽了,一時未及反應。 待一愣過后,他的臉皮不可置信地漲紅。 “胡言亂語,殿下可鬧夠了沒有!”男人拂袖而去。 一屋子仆婢面面相覷,崔嬤嬤的心都快疼碎了,“公主,您為何不告訴……您又是何苦???” 一片珠簾撞擊聲恍如玉碎,宣明珠怔怔盯著他離去的方向,心窩似乎搠進一把鋒利的刀子,張口,卻無言。 是啊,何苦。 成親七載,并非沒有自疑過,他是否根本不喜歡自己,而是她用權勢迫了他。 可像梅鶴庭這樣骨鯁的人,若果真不喜歡她,何以還年年寫下自制的七夕詞贈她? 是那“鶴銜珠影璧”,是那“永結鸞儔好”。 他既有回應,她便也信了,這段姻緣不是自己勉強來的。 直至太醫診出她患上不治之癥,昭樂長公主才驀然想明白。 這七年,原是她一廂情愿。 第2章 .悟梅鶴庭,我不要你了 宴會的后半場,作為壽星的宣明珠沒再露面。 所謂恩愛聲名,原不過是她精心維系多年的鏡花水月。如今生死都未卜,種種虛假的粉飾,就此撂了挑子也罷。 黃昏宴席散場,梅鶴庭倒過來了,但長公主寢殿的雕花門闔著,將他攔在外面。 梅鶴庭在門外默立片刻,轉身去書房。 跟著他的姜瑾是梅鶴庭的得力親信,見狀心里發急:公主殿下不開門,郎君你也不會上去敲敲門,說句軟話嗎? 姜瑾遲疑道:“白日里長公主殿下傳了太醫,想是有些不爽利的,郎君何不低個頭,將早早備好的那禮物……” 不待他說完,梅鶴庭冷淡開口:“往常一點小病痛,她哪回不是不遺余力傳到我耳里才算數。今日這么靜著,想來無甚大礙,便隨她冷靜去?!?/br> 屋里,宣明珠默不作聲地坐在寶鳳妝鏡前。 爐里的蜜合香換成了氣味更淡的蓮蕊衣,泓兒和澄兒為公主一一拆下髻上的玉鈿珠釵,一頭濃密的烏發,柔柔披散下來。 泓兒和澄兒輕手輕腳地收拾奩盒,竭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楊太醫那話,她們是親耳聽見了的。 二人打小服侍長公主,對宣明珠的感情非同一般,皆不愿相信殿下尚在韶玉之年,竟會得了這個病。兩人腹內酸澀難已,又不敢表露出來。 宣明珠從鏡中瞄見兩個傻丫頭的神情,勉力莞起唇角,故作嗔色:“你們可該出息些,莫叫我笑話了,怎見得我立時就……” 想起奶姆還在跟前,老人家聽不得生啊死的,她掩住后頭的話,歉意地看了嬤嬤一眼。 洗盡鉛華的女子,一頭長長素發安靜地垂在雪頰兩邊,黑者愈為黑,白者愈為白,干凈的纖塵不染。 唯眉間一粒朱砂痣,沒了花鈿遮蓋,露出本來的艷色,靡麗灼人。 崔嬤嬤心里抽凜子一寒。 她認得長公主這個眼神。 當年太皇太后病危,太醫署束手無策,皆道此病無藥可治,長公主聞言一怒便帶禁軍拆了太醫署大門,揚言若治不好她母后,要他們通通陪葬。 那個寒冬臘月里,崔嬤嬤跟隨小殿下,拜遍京城大大小小的佛剎。 她親眼看著素不信佛的小殿下,手捧菩提珠一遍遍三跪九叩。 小殿下哪怕額頭與膝蓋都磕得腫爛了,雙腿凍得發僵,仍倔強而虔誠地叩拜佛祖,妄求一個神跡出現。 她也曾陪著小殿下,日夜不離在太皇太后病榻前侍疾奉藥。面對母后日漸枯癟的臉頰,小殿下只勉力笑說,“宮殿外桃花又開,母后要快快好起來,陪女兒一起去看啊……” 即便這么著,人也沒能留住。 大喪過后,小殿下就砸了腕上那串珠子。 曾誦經文萬遍,曾見青燈萬盞,少女服斬縗,從此憎佛陀。 此刻公主的眼神,與從皇陵出來那日一模一樣。 槁木死灰般黯淡,尋不出一絲神采。 當年長公主為太皇太后哭干了一雙秋水眸,今日得知自己剩時無多,硬是一滴眼淚也沒掉。 崔氏知道書上有句話,叫哀莫大于心死。 她深吸一口氣,只當沒看出來,垂眼攬過公主入手柔膩清涼的發絲,為她梳頭。 也不再多嘴勸公主將病情告訴駙馬的話。 一手帶大的姑娘,崔嬤嬤如何看不穿殿下的心思?以公主和駙馬這些年相處的樣子,對駙馬爺說出實情,無非是以將死之人的姿態,向他祈求多一點的溫柔與關心罷了。 沒理由女人一輩子都要為了攀附男人而活。 何況她的小殿下生來驕傲,受不了別人對她施以憐憫的。 落地的九枝鎏金燭臺照曜著璨光,一室燈影默默。宣明珠由著嬤嬤梳頭,心中惦記寶丫頭,問道: “祠堂那邊如何?” “回殿下,方才迎宵去祠堂接小小姐,小小姐比著三根手指一臉認真地立誓呢,說書若抄不完,此生便不走出祠堂半步。今夜就在那邊睡了?!?/br> 泓兒有意說得輕快些:“自是沒忘記揪著二位小公子作陪,這會兒正一個磨墨扇風幫她拍蚊子,一個給小小姐講江湖志異故事解乏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