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其實和每個人見的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程雁書更釋然地笑了,攬住薛明光的肩膀,他拉著薛明光一起往臺階上走,如果這是我們的最后一面,我就對你坦白,你確實是我親生的朋友。兩肋插刀的那種。 薛明光得意洋洋:你不說我也知道。不過 他瞬間又從得意轉向了非常沉穩地、屬于少掌門的氣質:如果這是我們的最后一面,我也可以坦白,有你這個朋友,我覺得賺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福至心靈地不約而同舉起手,擊了個掌,又一起爽快利落地向主殿而去了。 看著師尊、白清明、薛三叔和宋謹嚴在萬妖塔前站定,程雁書跟著兩位師兄和各自子弟一起恭敬行禮。 禮畢,韓知竹又行一禮,道:師尊,補天石現由無心劍鎮住,我得同入萬妖塔,方能召回無心劍。 師尊點點頭,道了句你自己當心,而白清明沉聲對白映竹道:待我們進去萬妖塔后,你即刻鎖住塔門,任何人不得進入。 白映竹沉默點頭后,他四人便相視一笑,姿態灑脫地進入了萬妖塔。 韓知竹回頭深深看了程雁書一眼,也不再停留,跟著進入了萬妖塔。 塔門打開,再關上之后,萬妖塔檐下層疊的金鈴聲響瞬間齊齊停住了。 令人心生凜然的陡然寂靜后,一聲鈴響,遼遠的從莽海淵上傳來,悠悠揚揚,不止不息。 繼而,萬妖塔萬千金鈴應和起這一聲遼遠而不止息的鈴響,緩緩、緩緩響起。繼而越來越急,越來越緊密,發出的金光被鈴聲增加了光亮,落在莽海淵上,成了無邊無際縱橫交錯的金網。 王臨風一驚:這是? 這是真正的蹀躞之陣。白映竹道,若是四極封印未能打下,魔魅之窟被沖破,蹀躞之陣便會啟動,魔氣和鎮住的魔魅即使沖出萬妖塔,也會被蹀躞之陣困在莽海淵范圍之內。 莽海淵范圍之內?是指?王臨風不解求問。 莽海淵只在鑄心堂顯形,但其實,它是環繞成形的。四極之家皆是定在莽海淵正四方而成。白映竹解釋道,蹀躞之陣啟動后,莽海淵會顯形,借助莽海淵可啟動四極大陣,暫時將魔氣封在四極之家范圍之內后收妖,至少仍有一定的機會重新封印,不會全盤失去控制,讓天下盡皆失守。 鈴聲忽然又齊齊停下,遼遠的莽海淵上再度傳來一聲鈴響,萬妖塔的檐下金鈴又隨著這聲遼遠鈴聲再又響起,金光也愈發熾亮了。 白映竹當機立斷,急道:諸位師兄請自去休息,我即刻落鎖。 王臨風拉拉程雁書:走吧。 程雁書乖順地點頭,卻又道:我和薛少掌門約好下棋,我晚點回來可好? 王臨風面色略略一變,似有責備他此時還有心玩樂的意思。 薛明光瞥一眼程雁書,向王臨風道:王師兄,我三叔和你師尊都深涉險境,我拉著雁書陪我散散心,望你見諒。 待王臨風和各家子弟離開,白映竹便對薛明光和程雁書道:兩位師兄,我要鎖住萬妖塔了,請回吧。 薛明光卻徑直走到了萬妖塔門邊,屈起手指,在門釘上輕輕敲擊兩下后回過頭來,單刀直入:白大小姐,明人不說暗話,你可是打算待我們走了之后自己進塔? 白映竹臉色變了變。 薛明光道:我知,你絕不放心白掌門涉險。 他又轉向程雁書,笑得很有內容:我又何時約了你下棋?你是不是也打算溜進去? 不然呢?再不搞點事,我都要被憋死了。程雁書彎了唇角笑起來,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薛少掌門你也別演了。再遲疑,我們就真跟不上了。 三人互看一眼,俱都輕笑起來。薛明光三話不說,推開了萬妖塔的門。 進入塔內,白映竹向門上落下金鎖,又打下了封印。 我可沒違背我爹的吩咐。她俏皮一笑,和平日端肅的樣子又是不同,卻有了更多的人情味。 程雁書笑著點頭贊同,又調侃薛明光:你怎么樣?敢不敢去了? 誰不敢?宋執和我三叔都在里面,我豈能看著他們以身犯險。薛明光慨然道,即使發生什么變故,我若能以身相替保全他們,也是恰如其分,適得其所。 我謝謝你的烏鴉嘴。程雁書跟著白映竹向下萬妖塔的臺階而去,順手拉住了薛明光的手臂,上次這段路可不太平,別大意。 白大小姐比我們熟這段路,你走中間,我殿后。薛明光對他眨眨眼,雖然上次在此遇襲了,但是別怕,都是些不入流的妖魅。 我不怕。程雁書確實姿態輕松,他快步跟著白映竹進入鐘乳石洞,一點也沒有遲疑和害怕的跡象,我這一生最恐懼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什么時候?薛明光好奇地問,取具足鉤子那時候么? 程雁書搖搖頭,卻淡笑道:是不久前,一個很美的月夜。 薛明光還待說些什么,白映竹停下腳步,回頭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又放輕了腳步,卻依然快速地向前而行。 程雁書和薛明光也停了話語,只跟著白映竹又輕又快地前行,直到進了萬妖塔底鎖妖的石洞中。 石洞里仍然有那顆照明金珠在洞頂發著光,石洞壁上十三道石門上繁復符咒不同色澤的磷光已不再是淡淡的,而是光芒大盛。 上次來時聽到沉悶而澀,將盡未盡的壓抑鈴聲,已經清脆得如同樂韻。 白映竹快速掃一眼十三道石門,又看一眼洞頂的金珠,雖然井未放松,但語氣到底舒緩了些:暫時無事。 既如此,我們快些去魔魅之窟。薛明光踏前一步,替換了白映竹打頭陣的位置,白大小姐,這段路大家都是第三次走,你重傷剛愈,但雁書情況特殊,此段路,請你壓陣。 離開鎖妖石洞,三人腳步更加快了,不多時,已經下到九百級臺階的盡頭,魔魅之窟所在的石窟已然在望。 和上次他們到來時不同,此刻石窟里閃著詭異的濃綠色的光,妖異十足。 三人皆是心頭一緊,快步沖進了石窟。 石窟中無數的嶙峋碎石已經皆成石粉,散蕩在石窟中。 舊的那張被篡改過的黃符已經解下,此刻來打下四極封印的四人各居一角,面色凝重,都定住不動,靈力源源不絕向魔魅之窟上的新黃符注入,細看,隨著靈力注入的還有一絲絲源于四人各自指尖而出的鮮血。 但那黃符一直搖擺不定,距離魔魅之窟越來越遠,注入的靈力和鮮血如同泥牛入海,毫無作用。 白映竹和薛明光抬手便試圖向那黃符也注入靈力,但靈力一出便都被激回,倒是震得兩人皆后退十余步,喉口一陣腥甜,一人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那封閉魔魅之窟的虹光已經出現了缺口,缺口處除了反復翻滾亟待沖出的濃黑色外,還有一股濃綠邪光越來越盛,整個石窟被染上濃綠色,每個人臉色都透著這綠色染上的死氣。 程雁書在這濃綠邪光中,看到了韓知竹。 他執著無心劍,從石窟另一端一步一步走來,那讓人心里直泛惡心的濃綠邪光中,韓知竹線條流暢的臉頜、挺拔的鼻梁和劍眉星眸,依然奪目。 走到魔魅之窟近前,他抬頭,看了一眼程雁書。 依然是冷肅、禁欲的氣質。 但他薄唇微啟,聲音卻透著無可掩飾的關心:你不該來??焱嘶厝?。 不,我回不去。程雁書抬腳想向韓知竹走去,我的心回不去。 韓知竹悵然嘆了口氣,手腕一抖,歸樸忽而飛至程雁書面前,一道淡青色光成了把程雁書牢牢圈在其中的網。 虹光閃了閃,又縮小了不少。韓知竹抬眼再深深深深看程雁書一眼后,握緊無心劍,直直跳入了魔魅之窟中。 他跳進去的瞬間,歸樸失了靈力維系,又被濃綠邪光浸染,倏而跌落在地。 程雁書沒有絲毫猶豫,長腿一邁,沖刺般地跑過去,毅然決然地跟著韓知竹跳進了魔魅之窟。 跟著跳進魔魅之窟之時,程雁書心里完全沒有任何準備,因此沒有一下子啪嘰結結實實拍到地面而是持續墜落時,他心里一驚。 四周是無盡的黑暗,只有偶爾泛起的腥臭味,沒有任何聲音。先于他進入的韓知竹也不見蹤影。 程雁書在無盡墜落中越來越察覺不對。 當這墜落確實過于太長,長到他心里慌得發毛時,腰上忽然環上了一只手。 渾身汗毛都炸了,喉嚨口卻像是被極度恐懼堵在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他忽然在腥臭中捕捉到一絲淺淡的青竹香。 借著攬住他腰的手的穩定,程雁書一個側身貼近一個溫暖的懷里,立刻雙手抬起攬住了那人的脖頸,急急又切切地問:大師兄,是你嗎? 清冷磁意的聲音擦過耳邊:是。 停了停,那獨屬于韓知竹的聲音又道:胡鬧! 大師兄,你答應過我。聽著那隱忍但確實對他的行為非常不贊同的胡鬧三字,程雁書既委屈,卻又強硬十足,你答應我了,決定任何人生大事時,都提前告訴我之后再決定。而你現在在做什么?你騙我。 他小聲又重復一次:你騙我。 攬住腰的手一顫,黑暗里看不到韓知竹的樣子,程雁書卻從呼吸的頻率里感知到了什么,立刻又急急道:大師兄,你可別不遵守承諾之而后還想強行把我往上面送,我不回去。如果你硬是把我塞上去。我就 他雖然說得語焉不詳,但態度卻極其堅決,落在韓知竹的耳中,不是威脅,勝似威脅。 這種堅決的態度把韓知竹弄得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回應,過了一會兒,他才嘆道,你這是何苦? 不苦,和你一起,我覺得心里挺甜的。不過你騙我這件事,我不會忘的。程雁書說完,又道,情況特殊,我得確定你是真的是我大師兄,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問題? 大概沒想到在這種環境這種情況下,他四師弟居然想到的問問題,韓知竹攬著程雁書腰的手可感知的一動,卻又很快恢復了淡定:你問。 什么是七七四九? 韓知竹即答:孑孓。 程雁書又即刻追問:我們有沒有七七四九? 瞬間的沉默中,程雁書卻恍覺韓知竹似是輕輕笑了聲,才答:未曾。 那你想不想和我七七四九? 韓知竹又即答:一個問題。這是第三個了。 好吧。程雁書把攬著韓知竹脖頸的手收緊了,頭也靠上了韓知竹的肩,大師兄,我們要掉多久??? 黃泉半途處,便是魔魅之窟的入口。 黃泉?程雁書一怔,身體都下意識縮緊了些,我們難道在在 攬住他腰的手安慰般地收緊了些,別怕,不在。只是黃泉連通三界,人界在上,魔魅之窟在中途,至于黃泉底界陰曹地府,我們不下去,也下不去。 好吧,不過這里也太黑了。 你怕黑?韓知竹問。 有點。視覺被剝奪,程雁書理直氣壯地把頭往韓知竹肩窩里更貼緊了一點。人類嘛,失去視覺,自然就會恐懼,加上這里的黑真是絕對的漆黑,平日在黑暗中呆久了多少能適應而看出點東西的視覺現象完全被屏蔽了,怎么看都是一片漆黑。 下一瞬,有淡淡的虹光在周圍亮起來。程雁書才發現自己和韓知竹是被包裹在一個像是氣泡的結界里。氣泡外是濃重的白霧般的氣流,裹著他們一路向下急速傾瀉,很像落九天的飛瀑,卻無一滴水。而抬頭向上看,是一片無盡的虛空之黑,腳下也是深不見底的黑色深淵。 韓知竹的臉在那淡淡虹光中依然是不動聲色的穩定情狀,像是奔赴黃泉井不是什么大驚小怪的事情。只是看著程雁書,他的眼里便閃過一絲不忍:你為什么要下來。 大師兄,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程雁書松開了攬住韓知竹脖頸的手,動了動身子,離開了韓知竹攬著他的腰的手,從依附的姿態轉成了面對面彼此相對的姿態,很認真地說,你想用自己完成獻祭,重新封印魔魅之窟,對嗎? 韓知竹一怔:你為何知道獻祭一事?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程雁書借著那點淡光一眼不錯地看韓知竹,大師兄,獻祭,真的是一個人在虛空中,僅僅存在著意識,挨過兩百年嗎? 大致如此。韓知竹道,具體情形無人知曉,但活生生被拘于魔魅之窟內的某處,是確實的。 可是不是得有若木之墨才能完成獻祭嗎?我問過宋少掌門,熏風莊的若木之墨,你沒有取過。你也絕不是不問自取之人,那你怎么去獻祭? 在那淡淡的光線中,程雁書感覺韓知竹非常慎重地看了自己一眼,又垂下眸子。再度抬起眸子直視他時,眼里仿佛是決定了什么一般,堅毅、決絕。 就這樣直視著程雁書,韓知竹道:你問過我,我有沒有秘密,記得嗎? 程雁書點了點頭??焖傧陆档母杏X實在過于強烈,他微微顫了顫,又拉住了韓知竹的衣袖。 韓知竹抬起手,扶住他手臂幫他保持安定,一百年前打下四極封印時,被獻祭的,是我先人。 果然。程雁書下意識地握住了韓知竹扶住自己手臂的手腕,所以你的無心劍,才可以鎮住四極封印。 無心劍是我元神和金丹化形,同樣,封住魔魅之窟的那張網,便是我先人的金丹和元神化形,借助若木之墨保存意識,借助四極封印減少金丹和元神的損耗,直到消耗殆盡。韓知竹道,原本能維系兩百年的若木之墨,此際不過才百年,還能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