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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極人臣在線閱讀 - 第172節

第172節

    張彩心中驚疑不定,他問道:“您是怎么做得?”

    月池搖搖頭道:“不可說?!?/br>
    張彩望著她的背影,怔愣半晌,他以為他們之間已經不會再有秘密了……

    月池對他心里的翻江倒海渾然不覺。她即刻緊鑼密鼓投入到下一場戰斗中,為尚在襁褓中的小王子,舉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禮。她來了蒙古僅僅兩年多的時間,居然就見證了兩任大汗的廢立。

    大典同樣具備濃厚的佛教氣息。祭壇上的五彩經幡在風中飄舞。數名高僧的誦經聲響徹四野。滿都海福晉身著大紅色的織金長袍,頭戴飾有紅珊瑚的顧姑冠,更襯得她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杉幢闳绱?,她仍在侍女的攙扶下,艱難地挪著步子,帶著自己年幼的兒子巴爾斯登上祭壇。

    這場儀式,她必須出面,只有她出面,人心才能安定下來。她先抓起一把谷物撒在地上,接著又端起了盛有馬奶酒的金杯。隨著潔白的酒水撒在地上,殘余的部民發出了一陣稀稀拉拉的歡呼。

    這是滿都海福晉參加的第三次登基大典,前后慘烈的對比更是讓她悲從中來。而之后,還有更糟糕的事。明廷遣劉公公為代表,宣讀朱厚照的詔書。早在太宗皇帝時,就有以重爵拉攏蒙古貴族的傳統。

    太宗爺先后敕封了順寧王、賢義王、安樂王、和寧王等首領,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封貢關系。而今時今日,朱厚照既然要扶持一個新的傀儡,當然也不能吝惜這個名頭。

    年幼的小王子被封為順義王。永謝布部首領亦不剌仍為太師,鄂爾多斯部的首領滿都賚阿固勒呼為都督同知,諸多愿意歸附的小部落首領分別授予指揮、千百戶等官職。

    索布德公主面色鐵青,她看著眼前這些敵人。這些人在不久前還在攻打汗廷,可如今卻要堂而皇之地進入金帳主持政事。這簡直是笑話!大公主放肆了一輩子,迄今還不能接受自己將受人掣肘的事實。她的懷抱不由收緊,懷中的新任汗王因此又啼哭起來。她嚇了一跳,忙急急去哄他。

    而滿都海福晉面色蠟黃,她何嘗不知明廷的敕封是為了生生將黃金家族架空,可她別無他法,不合作的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魚死網破。忍一時還或許有新的希望。她顫顫巍巍地摘下了帽子,對著年輕的大明天子謝恩磕頭。四叩首后,意味著韃靼從此成為了大明的藩屬。

    亦不剌和滿都賚阿固勒呼則萬分志得意滿。蒙古人不似漢人,重名教而輕實利。只要能有好處,給誰做臣子不是做呢?他們高昂著頭對天叫誓:“中國人馬,北虜夷人,你們都聽著,聽我傳說法度。我虜地新生孩子長成大漢,馬駒長成大馬,永不犯中國。若有那家臺吉進邊作歹者,將他兵馬革去,不著他管事;散夷作歹者,將老婆、孩子、牛羊馬匹盡數給賞別夷?!?】”

    這一場叫誓,奠定了雙方商議的和平基調。月池更是趁機大肆宣揚丹巴增措和嘎魯的功績,她將丹巴增措神化為藥師琉璃光如來的化身,卻將嘎魯塑造為瑪哈嘎拉,即藏傳佛教中的護法神:“……瑪哈嘎拉眼見戰火四起,生靈涂炭,因此化身為滿都魯汗的后裔。他的身上一半是漢人血統,一半是韃靼血統,所以畢生都在致力于明蒙和平,眼見大戰將起,他甘愿以死來感化我等,以止戰禍,打救世人。我們正是在而位尊者的感召下,才倒載干戈,主動求和?!?/br>
    她這么說,只有三分是出于歉疚,七分卻還是利用。她要大興佛教,招攬民心,將騎兵的尚武精神轉為仁懦之氣,離不開偶像的支持。蒙古百姓可不想知道,漢人是為了以夷制夷,才扶持小王子做傀儡。人就是這樣,明明身子還在泥沼中打滾,可眼睛卻始終盯著天穹上的羽云。她得編一個故事,越是動人,越是傳奇,就越是為人所喜。

    在這個故事中,風流倜儻的漢人文士偶遇了黃金家族尊貴的公主。他們真心相愛,卻因為兩族的斗爭而被迫分開。漢人文士在離開公主后,郁郁而終。而公主則在長生天的庇佑下,懷揣著對文士的思念,生下了瑪哈嘎拉?,敼吕幼≡谫惡鄙街?,雖為諾顏之尊,卻時時在兩軍陣地上打救漢人。在藥師琉璃光如來的點化后,他多次勸說大汗和大哈敦以和為貴,可達延汗和大哈敦卻還是存著成見?,敼吕鄤駸o果,終于選擇在兩軍戰場上自盡。在他死時,天空下起血雨,四面傳來悲聲。兩國之主因此大受感動,終于開始議和。誰要是信奉二位尊者,就能獲得庇佑,永享安寧。

    她在條款中加上了一點,一定要繼續對蒙輸送佛門高僧和翻譯經典,吸納貴族子弟在其中學法弘法。在嘎魯死后,她終于能兌現承諾,讓他被所有血親接納,可也將他骨子里的最后一點油花也徹底榨干凈了。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暗道:“好一個顛倒黑白,物盡其用……”

    沿用既有的宗教文化政策,是明廷已有的共識。而蒙元素有崇佛的傳統,對此也沒有太大的異議。因此,月池的這個提議,并沒有引起多大的關注??伤南乱粭l要求,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她道:“所有漢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律放歸?!?/br>
    這話一出,連亦不剌太師也覺不滿,他說得較為委婉:“您這未免太過分了些。有的人已經在這里生兒育女,難道要他們連親人都不顧嗎?!?/br>
    明廷官吏也在相勸。顧鼎臣就直接開口:“有道是,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您這樣分明是要別人家破人亡?!?/br>
    “李御史不是也支持通婚嗎,您這樣做,豈非是倒行逆施?”

    “是啊,是啊,這么做不是胡來嗎。還不如多要些馬匹,反而能彌補軍費的窟窿?!?/br>
    月池的態度十分堅定,她道:“兩廂情愿才叫通婚。一方擄劫強配,那叫暴行。如有真心留在此地者,本官自會酌情處置。在這之前,你們須得將人送來?!?/br>
    諸部落首領面面相覷,問道:“難道連我們的姬妾都要給你?”

    月池斬釘截鐵道:“對,只要是大明子民,就一個都不能少!如肯相與,無論通貢還是民商,都好商量,可若是連這點誠意都無,那我們也沒有談得必要了!”

    韃靼諸部落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最終還是捏著鼻子應了??烧缢麄兯?,送歸的婦人,大部分都不愿回去。

    生活困苦的婦女伏地哭喊著父母親人的名字,直叫到聲嘶力竭都不肯罷休??僧斣鲁靥峒八蜌w之事后,她們卻搖頭死活不肯歸家。月池再三詢問,她們才勉強開口:“身子被蠻子毀了,還生下了好幾個孽種,小婦人的名節已失,哪里還有顏面去見丈夫兒女,還不如就當我死了,至少也是清清白白地走……”

    “我怎么還有臉回去,回去也是淪為笑柄,教家里人抬不起頭?!?/br>
    “我沒有殉節,回去爹也會打死我。還不如留在這里,撿回一條命?!?/br>
    而一些首領的姬妾則是氣悶交織,她們責罵道:“當年我們被擄過來,你們這些官軍吃白飯,不管不顧。我們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得到了丈夫的寵愛,生下了兒子,穿得是好衣裳,頓頓都rou,還有奴隸伺候著,你們又來把我們要回去了,你們腦子有泡是吧!”

    而一口應下要回明的,卻多是妓女。她們滿不在乎道:“賣給誰不是賣,妾身反正寧愿賣給漢人。這伙蠻子,連銅板都拿不出幾個。人又粗魯,早就不想伺候了!”

    顧鼎臣等人見此情景,心下都是搖頭,這下是騎虎難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吧。憐香惜玉,也得有個限度不是。

    “……陛下,李御史此舉,實是有悖人倫,有傷國體。臣斗膽乞求陛下,免去李越總理議和事務之權,而交由楊總制與才總制共處,才是上上之策啊?!?/br>
    顧鼎臣在事后,就即刻去見了朱厚照,立陳李越的不是,試圖讓朱厚照收回成命。他和月池并沒有過節,甚至還有同榜的交情在,之所以這么做,目的還是只有一個,就是排除對手,爭奪名位。

    他好不容易才博得萬歲的賞識,本以為從此平步青云有望,可沒想到,李越居然還活著。他仗著和番邦女人的孽種,仗著圣上對他的寵信,肆意妄為,根本不將他們放在眼底,一味獨斷專行,絲毫聽不進他們半點建議。

    此人剛剛逃出生天就是這個樣子,等到回京論功行賞后,豈非更加無法無天。所以,他得抓住機會,務必要將他的囂張氣焰打下去一波。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他在這里說得口干舌燥,到最后卻換來了朱厚照的一頓斥責。

    朱厚照正在抓緊批閱奏報。他對于權力的獨占欲,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發生絲毫的動搖。即便御駕親征在外,他沒有放松對政事的掌控。他的人雖然在外,京中交由內閣坐陣,可一切軍國大事,各衙門的題本奏本,仍是由內閣用心看詳,擬旨封進,千里迢迢,運到邊陲來奏請施行。至于軍機的緊急人事, 亦是擬旨封進,由他隨身帶著的司禮監太監張永一邊奏聞決策, 一邊發給各衙門依議執行?!?】前些日子,因著他不眠不休地穿越翁觀山峽谷,奔襲追擊韃靼的人馬,導致擠壓了大批政務,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他當然得抓緊干活。

    他的腿傷和腳傷還沒好全乎,就要在這里處理政務,早就已然心浮氣躁了。對于顧鼎臣這些陳詞濫調,皇爺就一個字——“煩”。他涼涼道:“你是覺得大明子民不該帶回去?為了以全人倫,還得把他們留給蒙古人做奴隸?”

    顧鼎臣心里咯噔一下,他道:“臣自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那些婦人,名節已失……”

    朱厚照將手中的御筆重重磕在筆架上:“即便失了名節,她們也是我中華人士,遠遠高于這些番邦靼子。朝廷打了敗仗,要連累婦孺受人搶奪,怎么,如今打了勝仗,也要留她們在此受苦受難嗎?這種事,你們這些滿口仁義的君子做得出,朕可做不出?!?/br>
    顧鼎臣額頭漸漸沁出了汗珠,他道:“臣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她們中不少人,是已在此落地生根,李御史如此做,未免太不盡人情。更何況,其中還有不少是部落首領的姬妾,這不是有傷兩國和氣……”

    朱厚照冷笑一聲:“有傷和氣?右翼倒向了我們,左翼已受重創,韃靼不過是一盤散沙。別說是送回漢女,就是要他們將正妻送來,他們難道還敢說半個不字?!朕已然發火牌至京,繼續征調東官廳官軍勇士、馬匹、火器至宣大按伏待命。只要她們樂意,朕寧愿把她們帶回去塞進尼姑庵里,也不愿她們在這里受人磋磨。朕看你,是膝蓋軟久了,一時立不起來了??赡阕詡€兒軟也就罷了,別在外頭丟朕的臉!”

    一席話說得顧鼎臣汗流浹背,他這時才明了自己拍到馬腿上了?;薁敻静辉诤鯇⑦@些女子帶回去,對她們來說是好還是壞。他在乎的是借這個機會,給諸多部落首領一個下馬威。大明多年來在韃靼手里吃了不少的虧,如今好不容易能報復回來,皇爺豈會錯失良機??蓢@他,居然真被李越的冠冕堂皇之語迷惑了心神,真的開始考量,這么做是否有傷人倫……

    事到如今,他只能連連告罪,表明自己鼠目寸光,接著灰溜溜地告退。朱厚照冷哼一聲,剛拿起筆來又重重擲下。這群白癡,只知講究這些細務,根本不顧大局。宣大與陜甘加起來整整八萬的邊軍,神機營的三萬騎兵,每日消耗的糧草不在少數。梁儲已然數次來奏,請求大軍還朝,說山東、河南發生大旱蝗,以致后續的米糧嚴重不足。又說商戶憊懶,雖許給太倉銀,可收獲的糧草亦是杯水車薪。

    這話里有六分實情,只怕也有四分水分。水災、旱災、蝗災、雹災、疫災、震災,全國各地時時都在發生。這么大的事情,梁儲還不敢騙他??芍劣谠谶@樣的大災下,是否真的弄不到足夠的米糧,就有待商榷了。朝臣一直希望他能中止北伐,是眾所周知之事。幸好,來時的路上,喀爾喀部撂下了察哈爾和永謝布部兩個萬戶的大部分輜重,才讓他們迄今還能維持大軍的供給??梢膊皇情L久之策,所以還是得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取最大的利益。

    這亦是他明明當日被氣得要死,卻還是沒有意氣用事,仍讓李越總理議和的原因之一,一旦政出多門,效率只會越來越低。而李越懷恨而去,又精明強干,能言善辯,必能事半功倍??蓻]想到,即便是李越親去,也還是被這些蠢蛋拖后腿。而李越本人也,他還是喜歡在這些事上費心??伤涍@么多事后,卻再也不能,像過往那樣對他了。

    他問他難不難過,他怎么可能不難過……朱厚照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終于體會到了父皇當時的心情,兩個人要在一起,總有一方要讓步。有時,不是他們不得不退,而是他們不忍心不讓。

    他的想法,張永雖然沒有猜到全部,可隱隱瞥見了端倪。他眼睜睜地看著顧鼎臣灰頭土臉從王帳中出來,不禁失笑:“這眼力見,這么點事兒,要是就能扳倒李越,我們當初何至于吃那么多苦?!?/br>
    張永和月池的關系十分復雜。當初俞家一案后,月池為了扳倒劉瑾,主動與他合作??珊髞?,劉瑾離京后,張永和谷大用就開始過河拆橋,他們倆后來雖察覺風向不對,又及時彌補,但追殺之仇畢竟是實打實的。更糟的是,誰能想到,當年劉瑾和李越斗得同烏眼雞似得,如今也能好成這樣。

    一個劉瑾本來就很難對付,如今又加上了一個李越,要是讓他們前朝內廷串通一氣,宮中哪里還有他的立錐之地。張永有心要給月池使絆子,可圣上與他久別重逢,正是難以割舍。張太監一時也想不到法子,正苦惱間,沒想到是月池自己將把柄遞在他手中。

    明蒙兩方不可能因婦人們的鬧騰,而暫停商議其他條約。明廷這方,自認為是勝者,當然要獅子大開口,索要大量的馬匹、牛羊,來彌補這一場大戰消耗的財政損失。諸如劉瑾等人,更深知這是一個將內政的重重矛盾轉移出去的好時機。軍隊人員不足,就去籠絡羈縻蒙古人。朝廷財政吃緊,就從草原上大量掠奪財富。就連中原光棍娶不到媳婦,都可以將蒙古女人帶回去。

    至于草原牧民在遭受內戰后,能否承擔這樣的經濟重負,他們不想知道,也自覺沒必要知道,但月池卻不可能不在意,不僅是為良心,更是出于長遠考慮。

    第286章 憂患已空無復痛

    即便剝離人性,她亦不能高枕無憂。

    她道:“要絕邊患, 怎可趕盡殺絕,你們難道就不怕狗急跳墻,再惹是非嗎?別忘了, 我們還需要韃靼作為九邊的屏障, 阻礙瓦剌東進。韃靼必須要保留一定的實力?!?/br>
    據此,她提出了相對公平的條款, 一方面要求汗廷和各部落進獻厚禮,以彌補軍費的消耗,另一方面在通商之契上,她又注重保全韃靼的利益。在貢市上,她提出, 每歲一貢,汗廷獻馬十匹, 亦不剌和滿都賚阿固勒呼獻馬八匹,其余大小諾顏,大者獻馬四匹,小者獻馬二匹。而這些馬會被明地官員劃分為上等、中等和下等。上等馬給官價十兩,中等八兩,下六兩。此外,順義王和大小千戶承擔約束之責, 只要邊境無恙,朝廷便會給予順義王及大小千戶一定賞賜, 多是蒙古急需的布、絹、糧食等。

    在民市上,眾人商議決定先暫時在大同左衛迄北威虜堡邊,宣府的張家口邊, 山西的水泉營邊, 開放三處民市。為了維持市場秩序, 各部落首領需遣精兵三百,嚴防塞外盜竊搶劫等事宜,而各軍鎮的明軍也會派遣官軍五百,來維持市場內的交易秩序。除了商稅之外,不可向兩方的百姓索取錢財,違令者軍法處置?!?】

    韃靼眾人探聽到這樣的消息,是大喜過望,這可比他們想得要少得多了??擅魍⒈娙藚s是滿腹怨言。張永一逮住機會,就去找了朱厚照。

    果然不出他所料,朱厚照看罷擬定的草案后,眉頭深深地皺起。他不敢置信道:“這是李越的主意?他怎會這么做?!表^靼人殺了他兩撥下屬,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朱厚照憶起那日的情形,仍覺觸目驚心。那天他明明是痛徹心扉,切齒拊心。

    時間拉回到議和之前。月池明明心愿得償,大仇得報,可心中卻沒有絲毫的喜悅。她長久地在營帳中閉門不出。帳中的香氣十分濃烈,煙熏火燎,她卻渾然不覺,反而極為沉浸其中,好像這粘稠的香霧就能填滿她內心的空缺一樣。時春對她的異常視而不見。每到飯點,她像往日一樣,在桌邊等著她。

    經歷了這么多事,她變得更加沉靜了。過去的她如火一般沖動、熾烈,可現在的她卻似潭水一般幽深。她道:“快來吃飯?!?/br>
    桌上只有兩碗白粥,不見一點兒葷腥。她們端起碗,勺子在粥中攪和,口中卻在不停地說話。月池道:“也不知道貞筠怎么樣了?!?/br>
    時春道:“她一定很掛念我們?!?/br>
    月池道:“你說,咱們帶什么禮物回去給親朋故舊好?”

    一個小小的伴手禮,她們卻討論得熱火朝天。直到粥化為了寡水,她們才像同時被按了暫停鍵一般,不約而同沉默了下來。帳外的吆喝聲和焚燒聲因此又清晰了。時春只覺這帳中的悶熱讓人窒息。她幾乎是逃也似得站起來,雙腳卻被牢牢釘在地上。她擠出了一個笑容:“說了這么久,你也累了吧。去睡會兒吧?!?/br>
    月池瞥了一眼,時春面前滿滿當當的粥,應了一句:“好?!?/br>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呼吸很快變得又勻稱又平穩。她一下一下數著自己的呼吸,讓胸腔中的震動充盈到全身。她像嬰兒似得蜷縮起來,好像又一次躲進了漆黑的zigong,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聽不到。然而,不知過去了多久,時春動身時的悉窣聲還是一絲不漏地傳進她的耳朵中。她在腦海中描摹畫面,噠噠聲是她穿上了靴子,碰撞聲是她拿起了兵刃,而嘩啦一聲則是她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月池本可以立刻起身跟上,可她卻一動不動。腐爛的氣味就像水流,從帳篷的縫隙處淌了進來,在她的周身流動著。無形的水位一點一點升高,一點一點將她淹沒。這時,外頭傳來了柴火爆裂的噼啪聲,她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就像擂鼓一樣,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嗓子里蹦出來。她心中浮現出一個念頭,要去看看,她還是要去看看。

    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快步走到了帳簾前。她死死地盯著簾子,仿佛它長滿了倒刺。她突然開始發抖,先是雙手顫抖,接著是雙腿戰戰,最后是臉頰。她的臉頰抽動著,就像失去了知覺。很難想象,李越居然會怕成這樣。她蹲在地上,又一次蜷成了一團。

    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就叫囂著:“回去吧,回去吧,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br>
    可只有心,只有心在對她說:“這都是你該承受的。你不能逃避,你沒有資格逃避?!?/br>
    她慢慢地爬起來,她把障目的葉子移開了。尸體已經被處理了一大半,月池老遠就能看到遠處的滾滾黑煙直沖天空,而剩下的一小半,正被人像死狗一樣拖到車上,橫七豎八地壘上去,然后在呼啦啦地往前拉去。明軍一半在忙著運尸,一半在吆喝著抬水洗地。劉瑾的聲音十分尖刻:“快,沖干凈,要是熏著了爺,你擔待得起嗎?”

    干涸的血重新在水中化開,猩紅色的溪流在地上流淌。月池感覺靴底一陣濕潤。她蜷了蜷腳趾,極力昂起了頭,可這時一只蒼白的胳膊忽然從車上垂下。她僵在了原地,不由自主地順著他鮮血淋漓的脖頸往上望去,那是一張十分年輕的面頰。她與他空洞的眼睛對視,猝不及防開始干嘔。

    一只滿是皺紋的手攙住了她。劉公公嘲弄的聲音適時在她耳畔響起,他道:“喲,還不快弄塊布來蓋上,要是臟了我們李御史的眼,也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br>
    月池將苦膽汁嘔了出來,她艱難地擺手道:“不用了,給我備馬吧?!?/br>
    劉瑾問道:“您都這樣了,還不肯消停啊?!?/br>
    他突然壓低聲音道:“難不成在其他部落,還有你的滄海遺珠?”

    月池抹了抹嘴,她道:“我去送送董大他們?!?/br>
    劉太監面上的笑意一滯,他道:“都沒了,都沒了,大家齊齊到宣府來,沒了一波,又沒了一波,就像地里的韭菜似得??茨切┳鍪裁?,免得傷心?!?/br>
    月池面白如紙:“不看就不會傷心了嗎?”

    夏日的陽光明媚如少女的眼波,山坡上茂密的樹木仍是蓊蓊郁郁,可四野都是寂靜無聲。沒有成群牛羊的蹄聲,沒有牧人歡快的笛聲,就連鳥兒振翅的聲音也徹底不見。只有橫七豎八的尸體,人的尸體、動物的尸體,靜靜地躺在半人高的草叢下,用同樣空洞的眼神望著她。

    她不住拉著韁繩,可還是躲避不開,踩了上去。新亡的尸體中,血液還沒有干涸。血花在她的馬蹄下綻放,驚起了一片蒼蠅,就像升騰而起的烏云。

    她以為這就夠了,這就已經到了她的極限了,直到她到了兩軍交戰之地。一團團的蒼蠅從天而降,蟲豸從地底前仆后繼地爬出來,它們的觸須顫動,發出雷鳴一般的嗡嗡聲。它們在人的身體上歡快地爬著,大快朵頤。人的七竅成為它們的通道,人的傷口已然看不出原本的血rou,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在翻滾涌動。時春就在這樣的地方穿梭,她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染得一片通紅,汗水在臉頰上留下長長的溝壑。

    她仔細在草叢里翻找,撿起一塊一塊的斷肢在人身上比對。月池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她像瘋了一樣去驅趕那些蚊蠅,在黑潮褪去之后,她看到了秦竺的臉。

    時春對她的到來并不意外,她扯了扯嘴角:“我明明還記得米倉走時的情形,可他們、他們是怎么走的,我卻一點兒都沒有印象了……原來,這就是戰場啊?!?/br>
    你不知道戰友何時離去,你也不知道戰友因何而死。你只知道,廝殺廝殺,奪取最后的勝利??傻鹊絼倮?,你才會發現,原來少了很多人。等你再折返時,卻驚奇地發現,居然連用于緬懷的完整尸首都找不到了。

    時春拿著兩只手,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我不知道哪只手是他的,我不知道哪只手是他的!”

    月池拿起了這兩只手,溫熱粘膩的觸感在她手心化開。密密麻麻的蒼蠅、蚊子在她耳邊嗡嗡叫著,她極力睜大眼睛,想找到那只給她牽馬的手,那只給她端藥的手,那只在危機時刻牢牢護在她身前的手。

    她摸索著手的紋路,這時才發現,原來,她從來都沒看清過他的手。月池深吸一口氣,她輕聲道:“慢慢找,慢慢找,總會找到的,總會找到的……”

    朱厚照趕到時,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兩個瘋子。而月池在看到他時,才讓淚水滾滾而下。朱厚照手足無措地攙著她,他的嘴一張一合,可她什么都聽不到,她只記得自己的謀劃。她的心一半在痛苦撕裂,為她死去的朋友,另一半卻仍在縝密算計,只有在他面前表露出崩潰,他才能體諒她的感情,對她更加包容,他們之前的隔閡,一定會煙消云散,而她接下來提出的請求,也一定能得到允準。

    她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像一個人。而她的蛻變是值得的,就此她拿到了總理議和之權。

    然而,遺憾的是,即便剝離人性,她亦不能高枕無憂。張永的一句話,就再次勾起朱厚照心頭的隱憂:“下屬雖重,可也重不過至親骨rou。這也難怪,這畢竟是李御史的第一個孩子,憐子之心,亦是人之常情?!?/br>
    顧鼎臣與張永之間的差距可見一斑,一個話說一缸也無計可施,可另一個只消一句,就能起誅心之效。

    朱厚照的臉上立時風云變色。他沉吟片刻后問道:“去把李越叫來?!?/br>
    張永剛剛邁開歡快的步子,就又被朱厚照叫住。朱厚照道:“罷了,還是朕去?!?/br>
    去興師問罪,不可能還要皇爺自己移駕吧。張永的心剛高高提起,又很快落下,因為他清楚地看到,李越居然正和張彩在湖邊漫步呢。良辰美景,真是好一對璧人。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張彩以為自己早已做好準備。李越問他能否承擔做張郎的代價,他那時猶豫了,從那之時他就明白,她有凌云之志,他有親族之累,此生注定是有緣無份。等此間事了,就再也沒有親近的機會。他的心中一直極為矛盾,一方面日夜憂心月池的身體,可另一方面卻是隱秘地期盼,韃靼的事能拖得久了一些,再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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