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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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珠起身走過去,將湘妃竹簾打起一線,接了盛著酒壺并幾碟筍豆的漆盤,一一擺在桌上,這些器具都是他們自帶的,不用擔心不潔凈。 太子看著她一襲天水碧的衣裙,裊裊立在自己跟前,行動間裾擺微漾,真如湖面的漣漪般,叫他心里生出一種眩暈感來,不自覺地伸出手去,依稀碰著一截兒輕羅,轉瞬又流水似地滑過。 他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強自鎮定地站起身,往船尾踱去。 寶珠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也捕捉到了空氣中緩慢發酵的曖昧。她擺好杯箸,猶豫片刻,又走到窗前,將幔帳全打開了。 夾雜著荷香的初夏熏風拂來,湖面上閃爍著金烏的碎芒,蟬鳴聲漸起,稍顯躁動的一片生機盎然里,無人能不被這股喜悅動容,包括大病初愈的她。 太子重又返回艙中,含笑將一簇紫藍色花簪在她的發間。 “嗵”的一聲,外面忽然傳來響動,接著便是亂哄哄的人聲,寶珠跟太子都往窗外看去,見不遠處一艘花里胡哨的大船上站了一堆人,千姿百態地都正往水里瞧。 “殿下,是薛贊善落了水,現下已經救起來了?!鳖I頭的羽衛探得消息,連忙來向太子回稟,卻因寶珠在旁,顯得欲言又止。 太子便道:“無妨,你說吧?!?/br> 羽衛這才接著道:“薛贊善那船是艘妓船,臣等請您的示下,是否將人接過來更衣休養?” 這個薛誓之!太子不禁大為皺眉:他歷來知道他這表哥風流得很,這回只怕又是為了哪位名花與旁人起了沖突,也不知是甘愿還是被迫落了水,自己坐視不理固然說不過去,真把他接過來,又嫌太礙眼了。 半晌,他才沉聲道:“接過來,讓他待在前頭船上?!?/br> 羽衛深知寶珠在太子眼里絕非尋常宮人,此刻要因她而避嫌,也是情理之中,應諾一聲,便依命去辦了。 寶珠見太子臉上猶有些不快,出言寬解道:“薛大人來了,正好陪殿下解解悶兒,不然殿下之前捧著本書看,也怪乏味的?!?/br> 太子嘴唇微抿著,老半天才嘟囔一句:“誰說看書乏味了?”明明兩個人都覺得,這樣悠閑安適地相對坐著,哪怕一句話也不說,就已經很足意了。 薛盟這不速之客實在多余。好在他還識趣,或是有羽衛委婉勸過,不曾來太子跟前見禮道謝。 船只慢慢地往岸邊靠攏,寶珠戴好了幃帽,隨太子一同下船,坐進馬車里。 薛盟傻愣愣地望著那抹驚鴻一瞥的倩影,連嗆水后止不住的咳嗽都忘記了,回過神來趕緊朝把他攔到一邊的羽衛拱手行禮:“兄弟的恩情誓之記住了?!?/br> 太子妃他見過一面,遠不是這般的人物——哼!范轅那廝,屢屢仗著國舅的威風和他搶陽斗勝,如今且看他還能威風幾時! 薛盟越暢想越快活,連之前當眾落了水跌了顏面也不在意了,興興頭頭地打道回府去。 出去了大半日,按說已經很是疲倦了,然而寶珠躺在床上時,輾轉許久,仍舊毫無睡意。 值夜的使女聽見動靜,隔著床帳問:“姑娘哪兒不舒服?” 寶珠忙說沒有:“jiejie歇著去吧?!彼≈臅r候,夜里多賴這些使女們照料,如今已經好了,還讓她們守著,心里很過意不去,對太子說了,他卻不當回事兒。 那使女答應著,又替她理一理帳子,怕她覺得熱了,特意留出一線縫隙,說:“姑娘有事叫我一聲,我就在外頭?!?/br> 寶珠點頭,待她退出去了,方才把滑落到枕頭底下的那一簇紫藍花兒又拈起來,輕輕嘆了口氣。 再活一世,她還是會再一次為太子心動。 她真應該感謝薛贊善,恰在那時落水了。 次日太子不在別苑,午膳時叫人將昨兒個沒來得及飲的綠豆酒送了過來,交代只拿最小的酒杯兒,給寶珠姑娘斟一盅嘗嘗就是。 傳話的人笑瞇瞇地呵著腰,又說:“殿下今兒是被薛贊善給請去了,薛贊善在玉清宮設了素酒素饌,殿下說,那兒的糖葫蘆做得好,回來時給姑娘帶些?!?/br> 寶珠正暗自擔心太子腿上有傷,出去了難保不飲酒,聽傳話的人這樣一說,就放下心來了,跟著又隱隱覺得怪難為情的。 傍晚太子回來了,先讓人把糖葫蘆給寶珠送去,自己回房換衣裳:天兒熱得耐不住,幸而薛盟在他跟前還知道輕重,沒找些污七糟八的人來作陪客。為昨日搭救再度道謝過,二人清清靜靜地吃了頓素齋,太子一面吩咐了道觀現做糖葫蘆,一面又和薛盟商談正事。 那些跟隨他進川平叛的將士們,慶功宴是沒有了?;钪亩喟l一季軍餉,陣亡的有朝廷的撫恤銀,唯獨那些落下傷殘的兩頭不靠,無以為生,太子搬到別苑前,就交代過薛盟暗中給予補貼,讓他們不至于度日艱難。 這事太子自己公然出面,有邀買人心之嫌,是踩著他父皇的臉掙賢名;薛盟卻不一樣,他是明琰長公主與亡夫的獨子,皇帝待他堪稱縱容,只要不弒君殺母,什么都做得。 這樁事辦妥了,夜里薛盟還要去秋波橫一帶會佳人,太子則打道回府。 第24章 .二十四糖葫蘆 “這是山楂的,這是海棠果的,這是葡萄的,這是山藥泥填著核桃仁兒的…”三只棗紅漆雕花的六邊形食盒一層層取出來,總共十二樣,每樣兩串,一串上不過兩顆,拿短短的一截兒竹簽穿著。想必太子臨出門時便想著了,否則道觀里再沒有這樣精致的食盒。 在他殷切的注視下,寶珠拿起一串來,咬了一口,不禁眼睛一亮:“嗯,好吃的!”這月份的葡萄還沒熟透,微微帶酸,配上薄而脆的糖衣,卻是恰到好處。 “是嗎?”太子沒嘗,倒顯得比她還高興:“這是薛盟薛誓之告訴我的,他家里夫人日日禮佛,吃長素,唯獨還肯嘗嘗這個?!彼淮_定寶珠知不知道妓船是做什么的,有心替薛盟挽回聲譽,是怕自己被帶累了。 寶珠只會心一笑,隨即感慨道:“等明兒回宮了,就吃不成這個了?!睂m里的糖葫蘆是御膳房統一做的,果子甜熟,個頭也大,糖衣不如這個薄,反倒齁人??捎欧看髱煾底鍪?,哪輪得到她們挑肥揀瘦?但凡抱怨一句,不惜福的罪名就扣下來了。 太子也收斂了笑容:可不是,再怎么拖延,寶珠到底要回鳳儀宮去。如今實在不是能開口討要她的時候,他因為這腿傷,不上朝不參政,父皇不僅沒說什么,想來還十分合意,但若在女色上顯得過于沉溺了,怕是又要被做文章。 太子心中生出一種濃烈的不舍:這種不舍并不是因為不能讓她陪伴在自己身邊,而是因為,他不想她再次過著那種時時謹小慎微、卻仍要被刁難、被磨折的日子。 他想了想,說:“后日我要進內宮給母后請安,你跟著我一塊兒走,省得你落了單,再被人存心找碴子?!?/br> 他答應得這樣干脆,又替她著想,寶珠倒覺得自己有點背信棄義,把他這個傷號給丟在別苑里頭了。 便又找補地說:“等我回去了,殿下要好好保養自己,再不然,回東宮住著,有什么吩咐,我…我也好稟報給皇后娘娘?!?/br> 太子被她給逗樂了,搖搖頭,道:“我在這兒不缺人伺候,也悠閑些;等回了東宮嘛,太子妃尚還管得了事,不至于讓母后cao心?!?/br> 寶珠一聽,方才和著糖衣吃下去的葡萄回光返照地酸起來,她垂著眼皮,想把竹簽上留著的一顆糖葫蘆放回食盒去,但沒緣由地又猶豫不決。 太子暗道“小沒良心的”,到底心疼,說:“好了,我逗你玩兒呢?!?/br> 寶珠勉強扯扯嘴角,也是在別苑住了些日子,膽兒肥了,不軟不硬地答了句:“那是我沒聽明白了?!?/br> 話一出口,太子還沒怎么著,寶珠就后悔了,努力把笑容扯得真摯些,道:“殿下見諒,我因為要回去了,一時有些膽怯,說話沒個輕重,我給殿下賠罪?!?/br> 別聽她這聲口,再誠懇不過,太子卻明白,她是不肯跟自己歪纏了,難免有點失落。 不過,好歹有一件事他試探出來了:寶珠吃太子妃的醋。 太子不禁生出一種甜蜜的煩惱:雖然太子妃待姬妾們都寬和,但將來寶珠來了,位份還是盡量高些為好,否則不管見誰都得行禮不說,衣食待遇也差些,還不如此刻在別苑里舒坦。 然而太子妃之下,嬪位只兩個,一個是父皇指的黎氏,一個母后給了曹眉舒;再低些的譬如婕妤、昭儀、奉儀之類,聽著名目繁多,實則都是不上玉牒的。 他還不能明著替寶珠爭,否則便是讓她成為眾矢之的。 太子一時之間,是又憧憬,又憂慮。 “殿下?”寶珠因他不答話,還當他是不高興了,又叫了兩聲,才知道他方才出了神,只得又問一回:“殿下不愛吃甜的,這些糖葫蘆擱久了就化了,我借花獻佛,把它分給照顧我的jiejie們,可以嗎?” 太子虛握著拳,抵在唇上輕咳了一聲,說:“帶給你的,你怎么分都行?!痹掚m如此,下一瞬他便不假思索地,將之前剩下一顆的糖葫蘆拎過去,送進嘴里。 動作雖快,吃相依舊十分得體,隨即太子非常坦然地評價道:“帶點兒酸要好些?!?/br> 寶珠早紅著臉去找外頭那些使女說話了。 臨走前一晚收拾包袱,上過身的幾套衣服只得帶走,沒穿過的連同一應首飾都可以留下來。寶珠想了想,找個由頭將給她幫忙的使女支使出去,又把曬干的那一簇紫花從楸木盒子里取出來,裝在隨身帶著的香囊里。 第二天一早,她便挽著這么個輕飄飄的包袱,跟著太子一塊兒乘車進宮。 太子因為腿傷,有進宮不下車的特權,而隨行的羽衛及大篆等人則只能靠兩條腿走,寶珠按說也該跟車,太子一拉她的手:“別折騰?!?/br> 旋即便放開了。寶珠有點不自在,但自己混在一群羽衛內侍當中,也著實惹眼,確是索性不露面為好。 回到宮里,就不比在別苑里了。 才剛過了月華門,小篆已備下一頂軟輿候著了,上前給太子行了禮,又低聲道:“殿下,飛白回來了?!?/br> 寶珠落后下了車,知曉他有正經事,便道:“我先去見過娘娘,要替殿下通傳一聲嗎?” 太子想了想:“就說我一會兒便來?!庇洲D向小篆,還沒開口,小篆已乖覺道:“奴才送jiejie過去,殿下放心?!?/br> 太子點點頭,又看了寶珠一眼,這才坐上軟輿離開了。 小篆又從寶珠手里接過包袱,跟在她身后半步走著。寶珠因說:“有勞你,天又熱,還多跑這一趟?!?/br> 小篆笑嘻嘻的:“jiejie這是說哪里話?能給jiejie效勞,是我的福分呢!” 宮里這些天可不平靜。按小篆的想頭,寶珠姑娘不如就在太子殿下別苑里長久住著,又清凈又穩當,左右太子殿下待寶珠的那份心,他們這些底下人還有誰看不出? 太監這一類人,因為經歷特殊,向來只圖當下,不提往后,名正不正言順不順,扯淡而已。 但當著姑娘的面兒,不能這么說。何況這位將來指定是主子,更唐突不起。 把寶珠送進了鳳儀宮角門,小篆這才將包袱交還到她手里,自己呵腰行個禮,功成身退。 寶珠往正殿走去,恰逢杏兒捧著茶盤出來,一見到她,又驚又喜地叫了聲“jiejie”,把茶盤往旁邊小宮女懷里一塞,三兩步疾奔過來,到了寶珠跟前,眼淚一下控制不住地淌下來,一面拿帕子胡亂擦著,一面來拉寶珠:“jiejie大好了沒有…看我…” 寶珠不禁失笑,柔聲安慰道:“我都好了,別哭,???”伸手替她擦擦眼淚,又理理儀容,杏兒此時已經把那股傷心勁兒給強壓下去了,只是眼圈兒鼻頭還是紅通通的,旁人一眼便能看見。 寶珠便說:“你這樣子,也不能再到娘娘面前去,就在那邊廊下等我一會兒吧,我給娘娘見了禮,咱們一塊兒回去?!?/br> 此時立在門外的宮人已經替寶珠通傳過了,皇后連忙讓她進去,寶珠整了整衣裳,揭開金絲竹簾跨進屋中。 里間太子妃正陪著皇后說話,下首還坐著兩位宮嬪打扮的女子。寶珠走到當中,先向皇后行了大禮:“皇后娘娘勝常?!庇滞渝艘姸Y:“太子妃萬安。兩位貴人萬安?!?/br> 跟在太子妃身邊的兩人,一個是眉舒,那么另一個想必就是太子嬪黎氏了。 若非太子離京平叛,黎氏原該在太子妃進門后三個月便進宮。而今則又多了個眉舒——不知是皇后開的口,還是皇帝主動給的恩典。 太子妃忙叫起身,皇后又喚寶珠到跟前去,拉了她的手打量:“瘦了?!彼揖襁€好,想來太子派去照料的人還得力。 皇后語調平常,心里則暗暗嘆了口氣:她很清楚寶珠這回是代自己受的罪,如今許諾什么都是空口白牙,只有等將來補償回來。 寶珠笑著道:“夏日里瘦一些,興許還不那么畏熱呢。倒是娘娘您,太子殿下知道您歷來疰夏,特意派人來交代我,回來了一定好生伺候著您飲食?!?/br> 提到太子,皇后不禁微微皺眉:雖說他在別苑住著,自有他的考量,但僅就養傷而言,皇后還是希望他能在宮里頭將養。 太子妃近來頗有長進不說,眉舒更是自家人,不論讓誰來照料太子,自己都能多了解幾分。 她看了寶珠一眼:“先回去歇著,養養精神,晚間再過來,咱們說說話?!?/br> 寶珠若是也不清楚太子的傷勢,固然令皇后擔憂,若是太清楚了,未嘗不是另一種煩惱。 寶珠答應著,正要退下,門口又稟報說,太子到了。 屋中眾人除皇后以外,全都站起來迎候,等太子向皇后行過禮,便紛紛向他見禮。 “眉兒,快攙著太子?!睎|宮三個女眷中,屬眉舒站的位置靠下,皇后連忙讓她扶太子就坐。 太子笑著擺擺手:“兒子的腿當真無礙了,母后只是不信?!甭淞俗?,又接過玉珠奉上的茶盞。 “你年輕,總要逞強,不把它當回事兒——傷筋動骨的,怎么也要幾個月才能好?!?/br> 太子只得答“是”,又說:“今日兒子便回東宮住。底下人正收拾屋子,兒子多陪母后一會兒,等宮門下鑰前再走,明兒一早還要去父皇那里?!?/br> 是時候收拾爛攤子了。